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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侠之大者——于广义执导的纪录片《小李子》

《小李子》这部影片2007年就已剪辑完成,至今没在国内公映,即使网络也搜索不到。

贾樟柯和记者谈中国电影时提起《小李子》,评价于广义导演时说,他是东北大庆的导演,女儿都上大学了才开始拍摄影片,他在森林里拍一个人家,夜晚没电就用蜡烛手电筒完成,电影是需要光的,他在极限情况下用最微弱的光拍到最动人的人类生活片段,对我们这些拍了十几年电影的人很有启发作用,是韩国数字电影节最让他心动的华语电影,那次电影节贾樟柯作为评委,颁给于广义大奖——最佳影片。事实上这部影片自2008年起已获得十几项国际电影节大奖,包括两项国际影评人奖。虽然没在国内公映,但电影界对于广义导演认可有佳。梁家辉看完《小李子》说:小李子拥有那么强烈的幸福感,我非常羡慕,我们生活在城里的人总是不知道满足,得到了一点还想要更多。而他只要能放好羊,偷看到猎人老婆上厕所,就很知足。

因电影结缘,梁家辉和于广义私谊甚笃,建议于广义改拍成故事片,他愿意出演主人公小李子。

十年前,于广义扛着摄像机步入47岁的下岗工人老韩家,那时老韩夫妇靠放羊狩猎谋生,机缘巧合,在这里邂逅了无家可归投奔老韩的小李子,与小李子和猎人一家生活了大半年,于广义用影像翔实记录下那段日子里颠覆三个人一生的巨大变故,使这部纪录片具备了故事片难觅难求的跌宕情节。

我是前些天才用DVD完整看全这部影片,原想立刻写点什么,却久久不能成文。对于《小李子》选用任何辞藻去评价表述都显得孱弱无力。

东北的最北方——黑龙江,极寒穷冷之地,尤其数九隆冬,暴虐寒冷能瞬间劫掠人的生命。小李子在冰天雪地间跋涉,一天、一夜。饥饿、困倦、劳乏,死神的尖牙利爪逐渐用力嵌进他每寸肌肤,他不敢稍作停顿,停顿等同让自己凝成冰,九十公里之外,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有几间破败的砖坯房,是他的栖身之所,是猎人夫妇的家,小李子也把这那里当成自己的家。

二十五个小时后,小李子到家,于广义见他的脸全肿了,手也肿的像馒头,鼻子冻成黑色正流血。问他:这一路你哭了么?小李子擦擦眼角:也不知道为什么,眼里有泪,就是哭不出来。

我看DVD时,心里盛满寒冷和欲哭无泪的感觉,这样的寒冷和欲哭无泪感觉没有因影片结束而消匿,始终禁锢着我。

影片拍摄的四年之前,韩哥下岗,像一颗蒲公英飘落向偏远山林,他要在几间废弃已久的砖坯房里落地生根,凭极限体能强悍生存,不仅为自己,还为两个孩子。嫂子起初不肯同来,她怕虫子,我想嫂子更怕的是数十里荒芜人烟的孤寂。韩哥自己在没有窗户的房子里劳碌,搭灶台、吊棚……饿的时候下套抓只野兔连吃几餐,终于破败的房子能遮风挡雨容人居住了,甘苦与共的嫂子也搬来,广袤山林里按时升起炊烟。一年后,小李子,同样是下岗工人,来到韩哥家,帮着放羊。

正值深秋,满目萧瑟寒气日盛,于广义开始拍摄时小李子已离开韩哥家很久,再次推门进来,神色里带抹局促愧疚,嫂子热情向他打招呼,让他进里屋坐。韩哥在里屋揉面,手里忙碌着边和小李子闲聊,突然韩哥停下活,厉声问小李子:你走后羊丢了你知道么?小李子慌愧低头说:知道。谁偷的?你知道么?韩哥接着问。老白家的小舅子,姓关那小子。

韩哥更加愤怒:吃里爬外,你,有你这么干的么?,还舔脸回来,咋不死外面呢?自己打自己两嘴巴。

小李子真就挥起巴掌重重往自己脸上抽打,直到韩哥喊:行了行了。可怜你可你不值得可怜,冻死外面还不落忍,今冬在这对付过去,开春滚犊子,开春就冻不死人了。

雪,洋洋洒洒飘落,冬天到了。韩哥在雪地上找到野猪蹄印,动作细致利索的下夹子,做伪装,渴了全身趴雪地上探头向沟里喝没凝冰的山泉。小李子重回韩哥家,食宿有了着落,不至于冻饿,家里没电,每晚小李子都点燃蜡烛自唱自舞,家里没水,小李子天不亮起床,继续唱歌,挑两只皮桶走很远,砸开冰面舀水。韩哥第一只猎物却被另一位猎人盗走,韩哥在家里诅咒怒骂,哪怕给我剁下条腿呢,都没吃的啦,他全拖走了。嫂子怕韩哥一直生气,也帮着骂句,什么人呢?拿别人东西。第二次猎到野猪,不巧被人看见,韩哥把那人带回来,剥皮后分给人家一半猪肉。

几位伐木工人来韩哥家借住,韩哥陪他们喝酒,兴致勃勃谈打猎,谈小李子和家里养的两条狗。酒后韩哥和于广义说,他一生最大的荣耀是当兵的三年,挖坑道修工事,他觉得那时候自己贡献巨大,如果战争年代他愿意第一个冲锋陷阵,为国捐躯,少活几十年不算什么,作为军人那是种荣耀,英名永存。

屋外,雪,越积越厚,炊烟每天按时升起,屋里热气氤氲。

然而第一场变故袭来,东北的房子为保温有双层棚盖,官方为逼迫他们搬走,派人扒掉他家外层房盖。尖顶的房子变成平顶。

嫂子在满是灰尘的屋里哭泣:我的一生没有过高要求,只想有三间属于自己的砖瓦房,我收拾干净利亮的。嫂子身边一盆花树逆时节开放着,蓝色花瓣。

小李子继续在自己屋里自唱自舞: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忘掉烦恼忧愁,跳一曲迪斯寇。

****妈呀,父母官,有这么干的么?下岗职工连饭都吃不上了,躲到深山里放羊,还得给你们进贡,四年,点着蜡烛过四年谁受得了?你们三九天扒我房子,这贪官,这污吏,你们腐败到什么程度了?要把下岗工人逼到什么程度?中国有这样的么?外国有这样的么?******妈啊,你们喝民血……韩哥在屋里不停怒骂,因为温度低,嫂子卧在炕上裹紧棉被,瞪着红肿眼睛,一声不吭。

生活总得继续,至少要坚守到春天。韩哥到镇上看寄养亲属家的女儿,捎带买回铁丝,做打猎用的套子,几个伐木工帮忙用阔大的塑料布铺在房盖上,勉强遮挡风雪。

小李子只是性格鲁直行动笨拙些,其他方面和正常人无异。白天他和伐木工伐木,嫂子给他准备刚出锅的馒头,特意套双层塑料袋,怕凉。小李子洗脸,嫂子往水盆里添热水,叮嘱把脸和脖子好好洗洗,而于广义拍摄到这样一幕——嫂子上厕所,小李子偷趴对面羊圈里,隔着栅栏缝隙看。嫂子尴尬的对于广义说: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人啊,不仅偷看我上厕所,还往我新洗的外衣上尿尿,吐唾沫,不止一次。韩哥揍过他,但总改不了。

随着时间推移,天气越来越冷,韩哥给小李子房门钉道棉门帘,学校放寒假,嫂子回镇上照顾女儿,要离开很长时间,临走前,嫂子和韩哥点两只蜡烛为小李子剃头。

隆冬是狩猎最好季节,韩哥早出晚归,甚至用猎刀和受伤的野猪搏斗,勤者不匮,吃饭时韩哥喊小李子:我告诉你小李子,也就在我这你能吃到这么多肉,去别人家能行么?肉这么贵,人家能给你吃?自己都不舍得吃,不是吹,冬天我能让你顿顿吃肉,我好使。

韩哥对于广义说:今年是最孬的一年,去年几十人进山打猎,下套子,猎获的野猪狍子无数,有的套子他们不起,开春时被套的狍子都烂了,今年很难猎到狍子。最好的时候在前年,俩个女儿来我这过春节,我猎到一头300斤重的野猪,用最大肉片做锅包肉,这俩丫崽子吃的那叫香,觉得她爸老好了,虽然没电视没电灯,点着蜡烛过的春节,但这个春节她俩一生都忘不了。

嫂子走了,小李子很少唱歌,灶火前发呆,对于广义说:现在常觉得浑身没劲,懒得动,嫂子连水都不让我挑,她能干动的不用我。

此前嫂子看小李子能喝水说过他或许患上糖尿病,甜的东西尽量不给他吃。于广义问:想嫂子么?小李子叹气:她一走,像没了半个家,空空落落的。

最后的变故猝不及防,彻底击溃韩哥一家。许多人撬碎门锁,抄没所有猎获,又分两路沿山搜捕。幸亏伐木工提前堵住下山的韩哥,让他赶紧逃。韩哥跑脱,那群人用手铐铐住小李子,车载所有猎获去到九十公里以外的镇上。勤者不匮,韩哥的猎获装了整整一皮卡车。

逃亡的韩哥打来电话,约定铃声响到第四声时才能接起,证明家里没有警察,电话里叮嘱小李子跟着伐木工干活,灶房有獾子油涂上可以治疗冻伤。小李子问韩哥啥时候回来,说可想你了。撂下电话,小李子久久呆站院子里,回屋后手做麦克状唱忧伤的歌,没有跳舞。

小李子冻伤痊愈时,嫂子最后一次回来,变卖家什,剩下的装车带走,临上车,特意等小李子走到跟前,对他说:你到新地方好好干,嫂子会抽空去看你。车开走了,小李子无声站着,四十几岁男人脸上,泪,噗噗嗦嗦滚落。

小李子再次出现镜头里时已经是夏季,他在工地修路,蓬头垢面。晚上工棚放音乐,小李子踏着旋律跳舞,如醉如痴不止不休。他或许借助狂舞宣泄心里感受,他是否仍想念没能坚守到春天就已破碎的给他三年食宿和巨大同情包容与温暖的家,是否挂念颠沛失所不知身在何处的韩哥,是否心痛孤苦无助拉扯两个女儿的嫂子。

影片结束。很希望这只是部悲情的故事片,但我知道,每一幕都是十年前的真实记录。

鲁迅评价孔乙己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这部影片里,有可怜的长期贫困的生活状态和凄惨遭遇,也有可恨的人,他们喝民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但没有可怜的人,相反,应对逆境绝境韩哥夫妇展现出坚韧的求生能力,许多人未必能及,越是这种境况夫妇俩和小李子之间的善良情感越凸显珍贵,他们都是可敬的人。相对这份可敬,可恨的人渺小得微不足道。

只有灵魂境界达到足够高度才有能力选择对生活的聚焦角度,完成揭示世间疾苦和人性大爱的艺术创作,这样的作品必然具有导人向善的感召力,温暖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世界。《小李子》虽然没在国内公映,但作为屡获国际大奖的佳作,无数人通过这部影片了解到小李子和韩哥夫妇,无数善良人感动于影片由彼此陌生而倾盖如故。于广义导演拍摄完毕后和收留小李子的工头帮小李子?交了养老保险,让他能在五十五岁时领到退休金,每次从大庆回山里于导都为小李子买衣服,冬天的皮祆、皮鞋、皮帽和棉裤,带一些水果点心。维也纳电影节评委们给《小李子》获奖评语是:对于一个如此偏远地区的深刻描述,通过如此生动、天真和新颖的制作手法,在这个摄影机从未到过的地方,这部影片见证了影像的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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