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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10章 锦灰

围住长干城的有三座山,最大那座叫做无尘。山间有寺名曰佛瞻,是皇家祭祀专用,庙里和尚除了长伴青灯,吃斋念佛外,最大职责却是守卫历代圣皇的陵墓。

大军驻扎山脚,围困都城,容王则带了几名随从去了佛瞻寺休憩,一进去就吩咐出来,即便开战也不许上山打扰他。容王并非见不得刀光剑影,血肉横陈的人,他只是厌恶那种千军万马杀红了眼时飘荡在战场上空的戾气。

侍卫进来禀报时,容王正与住持对弈,闻言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来几个人?”

“原本是三个,可是上山来的只有一人,是个女子。”

容王放下黑子,脸上没有意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请她进来吧。”

住持说:“看王爷神色,听王爷口气,对方应是旧识无疑。”

“我叹气是因为发觉自己走错了一步,跟你下棋真是一点都疏忽不得。”容王端起茶碗来,眼睛仍然盯着棋盘,“今天看来又不能分胜负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赢过。”

“那是因为王爷总是要事缠身,不似贫僧这般清闲啊。”住持微微笑着告退,这时刚才那名侍卫领着苏离去而复返,苏离看到棋盘以及上面交错的黑白,不由一怔。

“我猜到你会主动要求来见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同意。”江寄水冷笑一声,“苏离,我欠你的情已经还清了,你难道以为今天来见过我后还能全身而退地回去见他吗?别忘了你身为圣国子民,种种所作所为也算是背叛,我不可能三番五次饶你。”

“王爷为人苏离向来不敢轻忽,所以来之前就做好了万全准备。”苏离托出掌心碎玉,果然牵动江寄水神色,“原来碧憔把它给了你。不错,我说过持玉者可以向我提一个条件,但你总不至于妄想把一钱不值的碎玉当成免死金牌吧。”

苏离淡淡一笑,“若是玉它当然已经没有价值,可是作为药材却是天下难求。”容王眯起眼,那些碎玉的断裂面果然不同于任何他所熟知的宝玉,“这不是玉,是上古时一种叫做媚姝的动物的尸体,媚姝死后会腐蚀化作津液,津液又凝固,经过千万年洗蚀沉淀,和一般璞玉无异,甚至比玉石更加光洁碧透。媚姝数量极为稀少,尸体又很美丽,世人只会把它雕琢成用来赏玩的美玉,根本不知这是罕见药材,若是将它捣碎研磨成粉洒在腐烂发臭的伤口上,不出三天必能再生新肉。王爷可去翻阅《衔宙久思集·循古篇》,里面有相关记载。”

容王脸上怔忡逐渐褪去,化作大笑,“好,很好,本王自认爱玉成痴,收藏过万,这却是生平见过最珍贵离奇的一块——你是怎么发现的?”

苏离说:“因为我把它砸碎了。”

容王又一怔,继而笑道:“说的也是,世人珍惜美玉,恨不得拿匣子层层装了束之高阁,谁会把它往地上摔?然而若不是这一摔,它真正的身价就要永远埋没。苏离,本王真是不得不又服你一次。”

苏离上前将碎玉置于棋盘一角道:“如此一来王爷可否听听我的要求?”

“你说吧。”

苏离忽然跪下,“我恳请王爷让大军退后百里,静等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说服锦蓝撤军,放长干城内所有百姓贵族安全无恙地迎接王爷。”

江寄水脸上一片淡淡的轻讽:“你能否说服他我不知道,可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因为你一句话,就放过这样一个让我颜面大失的对手?我刚服你一点你就逼着我骂你,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苏离跪在地上没有起身也没有继续哀求,只是平静地说:“难道王爷愿意跟锦蓝僵持不下,直到锦隆大军压境,几十万圣国大军再被他们兄弟内外夹击一次?其实胜负早已分明,我之所以这么哀求王爷,只因为我是圣国人,不想看到国家遭难,皇上和太后对我有恩,我更加不能置之不理,苏离言尽于此,王爷三思。”

江寄水面色如常地垂下眉眼,包握着茶碗的手指纤长有力,同时传递着尊贵身份和强悍力量的双重讯息。苏离静静等着,片刻后他开口:“对了,上次那局棋我们下到哪里,你还记得吗?”

苏离微微一笑,“记得。”她站起来走到棋盘前,一粒一粒地摆出残阵,动作沉稳中透着轻俊。这一次她的攻势前所未有的凌厉,凌厉得不留任何退路,天空在沉默和无形的烽火中渐渐放亮,宛如一块上好的碧玉,容王拈起一粒黑子来,却迟迟没有落下的动作,苏离等了又等,诧异地一抬头,却见他对自己淡淡一笑。

“你最好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我怕我终有一天会容不下你这样的聪明人活在世上。”

苏离也想笑一笑来回答他,然而终于只是抿着嘴角沉寂了片刻。容王在她的静默中叫来侍卫,褪下食指龙戒道:“拿这个去传我口谕,大军退居百里之外好好休整,三日之内不管看到什么都给我置之不理,三日之后不论情况如何,都给我全力攻城。”

苏离翻上马背,几乎是一口气冲回了长干。尚天行律的卷轴乖乖躺在她怀中,从容王那里接过它时,她甚至有一点紧张地不敢相信,这个让多少人抛颅洒血去争夺的东西居然就这样安静地到了自己手中。

不仅如此,她还挣得三天时间,这三天是她最后的机会,那破釜沉舟的一局棋让容王看到了她的心意,他也许暂时折服于这种信念,可惜那毕竟只是一局棋,三天之后,真正的霸者一定会逼迫自己反败为胜,那是他们彻底区别于凡人的标志。

快到城门时她惊讶地发现鸦军已经整装待发,就连圣国那些训练有素的神威龙武军与之相比恐怕也成了乌合之众,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自小开始习武,并且是百里挑一的精英,一股凌厉的气场悄然弥漫开来,苏离失声高叫:“我没事,不要轻举妄动——”她一边惊呼一边掉下马背,摔得浑身青痛终于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苏离在飞身赶来的锦蓝惊怔的目光中爬起来,他的脸色沉得像昨天的雷雨天一样。

“我没事,你怎么可以这么冲动?”

“这句话在你摔下马之前说我还相信。”锦蓝脸色微缓,却没到雨过天晴的地步。下一刻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横抱起苏离径自入城,这一幕仿佛清风给沉重的氛围注入了轻松气流,大家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中有条不紊地各归各位。

直到被他放在床上时苏离才得以将手伸进怀中掏出卷轴,“我拿到了尚——”

锦蓝一把夺过丢到一旁。

“那是尚天行律啊!”苏离惊叫一声弹了起来。

“我知道!”锦蓝用大得多的音量盖过她,他用来镇压苏离不满情绪的武器非常有效,果然在意识到自己被吻了之后,苏离立刻安静下来。

“我不但要你活着,也要你安然,你懂不懂毫发无伤的意思?”锦蓝在吻着她的同时说出这句话,双唇相接之下,声音含糊,暧昧不清,可是这意思却在静默中一丝不漏地传递了过去。

“你也会心疼吗?”苏离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直直望进眼前那双深瞳。

“是的,我会。”锦蓝离她一段距离后静静说,“但是我心疼起人来从不会像个君子,所以你最好不要自找苦吃。”

苏离苦笑着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瞬间把她脱到只剩肚兜,偏偏自己还无法发怒,“你……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

“胡说什么,我再猴急也不会挑在这时候。”锦蓝拇指挑开药瓶软木瓶塞,一脸云淡风轻地把苏离拍得趴在床上,“帮你上药。”

尚天行律就在枕头旁边,苏离把它拿过来,深吸一口气静静打开。轻薄柔软的卷轴,大小差不多同一支短笛相当,尽数展开后长约三尺,纸质透明一如蝉翼。上面的字错落参差,有大有小,而且前言不搭后语,竟没有一句能完整连贯着看下来的话。

“你在末阑住过,这是末阑语吗?”

“这明明是中原汉字,你难道不认得?”专注于抹药的锦蓝只匆匆瞥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那片青紫上。

“每个字都认得,可是连起来却不是一句说得通的话。”苏离看了又看,“难道其中有玄机?这些字肯定要重新排列才行,但是规律在哪里呢……”

她苦思冥想一阵,总是不得其法,突然想到眼下并不是钻研尚天行律的时候,又翻身一把抓住锦蓝急急道:“东西你已经拿到了,即刻撤兵吧!我与江寄水有君子协定,三天之内他绝不会攻城。”

“这样非同小可的事他会让步?”

苏离松开手低低叹了一声:“我骗他说锦隆的军队已在赶来长干路上,僵持下去圣军必然只有腹背受敌一途。他信以为真,终于同意退军百里,但是时限只有三日,我担心容王聪明绝顶,也许要不了三天他就会识破这个谎言而提前攻城。”

锦蓝陷入了沉默,谎言被容王识破还是其次,苏离最怕的莫过于说服不了锦蓝。还好他无意中看到她脸上忧色后只是淡淡一笑,“放心,我只是再三确认这个行动的可能性,你以为我嗜杀成性还是一心殉死?”

苏离在他的笑容里一时恍惚,忍不住讷讷地问:“你怎么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对我言听计从。”

放下仇恨哪有那么容易,一切都像梦境,她开始担心醒来的那一刻眼前是无法挽回的血雨腥风。

锦蓝的笑容轻轻顿住,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来。

“我也不知道。最近我常常梦见洛妃那灰飞烟灭的画像……”

“挂在浮烟阁那三十六幅?”

他静静摇一下头,“母亲她画工了得,绣活更是冠绝天下。洛妃死后,她亲自绣了一幅《相思怨》,用的是锦国最好的锦缎玉骨空和她自己的发丝。为了完成它,母亲花费的时间几乎和父皇持续的悲痛一样长,这幅画在我出生前开始酝酿,一直到我五岁才完工,它的现世震惊了整个皇族。我深深记得父皇在看到时感动唏嘘得不能控制自己的样子,然而这样的一幅画,母亲却把它烧了,我始终无法明白她为什么要在呕心沥血地制造出它后,却轻描淡写甚至于有一点快乐地看它在火中燃烧,最终化为灰烬。”

苏离也不能控制自己的震惊。萧让在她的记忆中,是那种第一眼就能把人征服的女人,她深得像一片汪洋,浩瀚美丽让人驻足,然而若是谁想要将她看透,到头来只会溺毙其中。

“那一夜浮烟阁一个人也没有,母亲她呆呆地站在燃烧的画卷前,赤着双脚,手里拿着烛台,我惊呆了,冲进去想要扑灭火焰,虽然她拉住我我也还是认定那幅画毁掉是她无心的过失。最近我又梦到了这一幕,长久以来我不能明白,无法解释的她脸上平静温柔的笑影,总是在梦里反复出现。”

苏离扳过锦蓝的脸,他淡淡扫了她一眼就别开目光。苏离干脆把他抱住,锦蓝微微挣了一下就不再动弹,他终于不能再回避她的关切,“现在想来,那一夜她其实在哭,只是泪光在大火中不甚分明,而且很快就被蒸干了。”

“至少她在所有人心目中都是完美的。以后也将继续完美下去,她将成为锦国青史中无法逾越的一位贤德皇后。”苏离感到胸前一片温热的湿润,这泪水让她放心,尽管喉咙哽得难受,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你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罪,洗净这一切的只能是你真正的幸福。”

他们在夜色中离开了长干,背后是沉沉的夜色和起伏的山峦,前方也许是归梦湖的湖畔,也许是任何地方,然而那已经不再重要。

一路上锦蓝和苏离都在试着解开尚天行律其中的奥秘,那些字根本不是写上去,而是刻上去的,每每手指轻触,竟有轻淡寒气从字里行间浮起,缭绕成雾,令人苦思之余,不由啧啧称奇。

“不是说《尚天行律》和《古华志》的作者是同一个人吗,那《古华志》里有没有提到它?”

“你以为我没想到这点?我早把《古华志》翻得滚瓜烂熟了。”锦蓝皱着眉头,“连这人的来历我也查过,只知道他叫色浮河,但不一定是真名。估计他多半有末阑皇族的血统,也跟锦国皇室密切相关,所以才能写出悖妄天的注解本,并把它和刺地夜华一起放到艳疆山里去,最奇怪的是他明明有十成把握修成悖妄天,却并没有那么做。”

“这么说来历代锦帝里,从没有靠尚天行律修炼成功的?那你们怎么肯定这个所谓的注解本一定有效?”

“注解本只是锦国皇室代代相传的一个传说,所有皇族子弟都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却没人见识过。老实说,如果大家对尚天行律一无所知,可能反而会专心刻苦地研习悖妄天,可是这个捷径一传出来,愿意冒险的人就越变越少,终于导致了皇室秘学的失传。”

苏离听得愕然,“眼下有代代相传的传说为凭,也真的确实存在这样东西,就必然派得上用场才对。你跟悖妄天行律的原籍对比过了吗?会不会需要穿插起来解读?”

“你想到的我一样都没有漏。”锦蓝展开自己那份《悖妄天行律》,二者同为卷轴形式,材质也极其相似,玉骨空不愧为皇室专用的第一名缎,丝质如玉,触手微冰,轻薄柔滑宛如人的皮肤,却不可思议地坚固,即使刀剑也无法将它撕割开来。苏离手指在缎面上缓缓滑过,低呼一声:“好奇妙的锦缎,我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丝才能织出它来。”

“这丝先要从玉蚕的茧上提炼,提取之后掺入骨粉,我说起来简单,其实手续繁杂无比,不然凭什么那么珍贵,空前绝后,所以叫做玉骨空。”

那个玉字从苏离头脑中一闪而过,她突然“啊”了一声,然后就沉寂下来。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锦蓝莫名其妙,但下一刻就意识到什么。

“媚姝的尸体。”苏离脸上一片怔涩,却源源不断地说了下去,“媚姝的尸体像绝世美玉,被人理所当然拿来把玩,可它本身最大的功用却是入药。尚天行律看起来是卷轴模样……但会不会,其实并不是用来看的?”

锦蓝也怔住了,“作者故意把它做成卷轴模样,是为了误导后人往歧路上走。”

“他写些莫名其妙一无是处的句子只为混淆视听。”这个发现让苏离的心剧跳起来,“后人就算拿到也会因为上面的字钻入死胡同,越想越高深莫测,悟破头都不会知道它的真正用途。”

“要怎样可以试出它的正确用法?”

苏离静下来,两人之间虽是沉默,却用眼神交换着心思。

“你不砸那块玉,我永远不会发现它其实是媚姝的尸体。”

“你的意思是毁了它?”锦蓝忽然笑了,“玉最怕碎,锦缎最怕的……我看莫过于烧。”

苏离一下子胆战心惊起来,“真的要……”烧了它?她不敢问出口,可锦蓝的眼神却愈发笃定,燃烧着跃跃欲试的火焰。苏离捂住嘴惶乱地低下头去,他们费了那样多心血得到这传闻中的东西,如果失败,眼睁睁看它化作灰烬将无疑成为他们一生之中最大的痛惜。

“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一路都是赌过来的。”锦蓝手按轴棍一挥,尚天行律由展开变做卷拢,他一手拿起卷轴一手勾过苏离下巴来笑道,“命都赌过了,还在乎这个身外之物吗?我这就去烧了它!”

苏离惊道:“你怎么想到就做啊,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万一它就是用来看的呢!”

可是锦蓝早已从床上爬起来去拿烛台。

在还未确定目的地前,鸦军暂时选择了去往锦国的路径前行,眼下已入锦国国境,驻军处正是归梦湖所在的定门。

锦蓝的手在触到烛台时停住了,多年蛰伏于暗处的经验让他直觉出空气中有一丝不安定的危机。苏离虽然比他慢些,却也即刻反应过来,锦蓝忽然提剑冲出客栈,在二楼的站廊上他生生止住步伐并挡住了跟在身后的苏离。

随着他的出现,客栈四周接连亮起绵延不绝的火把,映得天空宛如血色琉璃。他们脚下的铁甲精骑像云一样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那些战士和战马脸上的面具在炽烈火光中显得冰冷无情。

眼前兵力恐怕过万,却匪夷所思地没有发出一丝动静。他们安安静静地勒马伫立,为首之人抬起手来,轻轻掀起面具笑道:“我是不是该说一句久违了?”

他们的五官如此相似,只是年纪上的差别。锦蓝笑道:“怎敢劳动皇兄用这种方式迎我回国。”他的声音热络不失恭敬,可是靠他最近的苏离却隐隐看见他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剑柄。

“你的段大哥已经带人切断了附近所有通路,我知道鸦军骁勇善战,不过就算你们冲得破我这两万人的包围圈,恐怕也过不了他那关。话说回来你在长干的所作所为颇令人佩服啊,这倒提醒我了。”

“小小伎俩怎敢在皇兄面前献丑。”

两个人笑里藏刀不冷不热地说着风凉话,没有谁去捅破这层心照不宣的纸。锦隆懒懒看一眼天际,“天就快亮了,我看是时候做个了断。”

他说这话时也仍然在笑,锦蓝却冷下脸来,“了断?好啊,我给你个了断。”他回头低声对苏离说:“你去把火拿来。”

苏离知道他想做什么,刚才还一心阻止要他三思,眼下却被逼得无计可施,咬咬牙去取了烛台,锦蓝一手持火一手举起卷轴说:“皇兄若是了解我就该知道我讨厌跟人动武,只喜欢等价交换,皇兄是要跟我谈谈,还是看我把它烧了?”

锦隆右臂叠在左手上笑道:“这根柴木在年岁上是旧了点,数量上是少了点,不过烧火倒也不碍事,不知道能不能烧出个烟花来给我开开眼。”他的耳力一向惊人,苏离和锦蓝都无法确定他们刚才的对话是不是被他听去了,可是依着锦蓝的个性,只要说出去的话,就一定会不顾后果义无反顾地做到底,加上之前就有烧试之心,锦隆的话当即让他发出一声冷笑,毫不犹豫地把尚天行律的卷轴凑到火焰上去。

锦隆脸色突变,苏离大叫一声:“不要!”扑过去抓住了差点烧着的卷轴,锦蓝也变了脸色,急急撤走火烛,同时怒道:“你疯了,松手!”

“你才疯了!我们多么辛苦才得到它!”苏离死死抓着卷轴一端不放,锦蓝哼道:“我没有疯,我宁肯毁掉它,你没看见这些军队吗,他自始至终根本没打算让我们活着离开!”

苏离眼见辛苦一场,到头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而且是这样无可挽回,渐渐心灰意冷起来,抓着卷轴的手轻轻一松,锦蓝抽出,又利落决绝地往火上凑。

锦隆突然发声喝止:“我给你个机会,你若赢我,我就放你们离开,今后再不相扰。”

锦蓝一顿,卷轴在距离火苗半寸的地方停住,“你所谓的赢,是单纯的输赢还是直到分出生死?”

锦隆悠闲淡笑,“这恐怕得看我高兴。”

苏离听得心惊肉跳,锦蓝却弯起唇角,“好。”他把卷轴和烛台一起递给苏离,柔声说:“你拿着吧,烧不烧随便你。”

苏离愣愣地接了过去,锦蓝在那一刻扬剑出鞘,划开战端序幕。

之前两人对战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数十,然而不留余地地认真较量眼下却是头一回。渐渐地都从对方凌厉的剑式中察觉到了获胜的艰难,一个疾利如风,一个轻盈如羽,苏离看得惊心动魄,全然没意识到烛台火星掉落楼下草堆中,天干物燥,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燎燎红舌很快舔上柱廊地板,整个客栈霎时间宛如蒸笼一般。

苏离惊叫一声,底下已是一片火海,楼道摇摇欲坠。

锦蓝大叫:“跳,我接住你!”说着什么也不顾了,收剑欺身过来。

苏离看到锦隆长剑已经倏然逼近他胸口,脑海中一片空白,失声喊道:“不要——”想也不想地将尚天行律扔出。

锦隆不得不顾忌卷轴,当即撤剑去接,剑尖划过锦蓝衣襟,楼道烧垮,苏离跌出来……几件事在那一瞬间同时发生,又几乎是同时解决,锦蓝一把捞住苏离落到平地上,下意识一摸胸前,衣服完全割开,那只锦囊还是掉进了烈火中。

“锦囊!”苏离大叫一声,突然要冲向火堆。

锦蓝眼疾手快地拽住,“算了!”

“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我说算了。”锦蓝没有松手,就势抱住欲挣脱的苏离,低头在她耳畔说:“就算你过去也来不及了,早就烧成灰了。”

苏离终于放弃,痛惜地看着火海之中的某一点。锦蓝扭头望去,锦隆虽然拿着尚天行律的卷轴站在不远处,却好像并不关心它有没有损毁,只是静静在看着他们之余,似乎还有一丝浅淡微笑。

锦蓝笑道:“我从来没赢过你,这次看来也不例外。”

“哪里。”锦隆恢复如常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刚才那抹微笑也让锦蓝觉得可能是种错觉,“这一次是你赢了,所有人都看到。”他伸出右手,手背有道裂口,鲜血淋漓。

锦蓝一怔,低头看去,剑身并未沾惹血迹,而且他记得自己也没有任何招式可以伤到此处。怔忡中只见锦隆把长剑掷到地上向他走来,擦肩之际低低说了一句:“这一次我是输得心服口服的……要好好对她,否则我不饶你。”

“你也要做个好皇帝,否则我也不饶你。”

锦隆站住,淡淡一笑,“真是嘴利,至少这点倒没变过。”他在锦蓝苏离的目光中翻身跨上部将牵来的战马,头也没回地转过身去,十里火把向远方绵延,逐渐没入夜色深处。

大火在天空彻底放亮后熄灭,苏离没有死心,久久不肯离去,然而皇天终究没有辜负她,在灰烬中有两颗澄亮透明的小珠子迎着旭日反射出晶莹光泽,苏离一下认出这是用丝线系在锦囊两端的琉璃,只有它们仍然完好如初,甚至更加美丽。她把两颗珠子连同附近的一小撮灰烬拨出来放在手心里,突然间释然微笑。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锦囊里曾经种下的相思,只是在这个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结局面前,它已经不再重要。

—完—

后 语

前言提了月中天,后语就献给锦灰吧。因为身边朋友大多是艺术学院毕业的缘故,个个的风雅程度都不是一般,步光有位学长,做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面装满了蝴蝶的断翅,起名“锦灰堆”,⊙_⊙,真强人。

《锦灰》在情节上是承接负相思系列之三的《乱红》而来,中间隔了系列之四的《月中天》。

噼里啪啦敲完《月中天》后,在一两同学的催促下,鼓足勇气重新回到锦蓝和苏离这一对恋人身上来。虽然他们的故事还没告一段落,但“乱红”这种感觉已经在之三中表达完了,所以想还是重新起一个名字,另开新坑吧。

《锦灰堆》就在这个时候撞到了我以灵感为名四处狩猎的枪口上。

“锦灰堆”是一类画作,算是作画的艺术表现手法吧?始于元朝。画家在作画后,将剩下来的颜料随意涂画,画的对象也是凌乱无章,带着游戏的性质。某只晚饭后经常去夫子庙散步,一边观灯看画舫,一边跟人唠嗑聊天,我一个性情很风雅的朋友劝我去买王世襄的《锦灰堆》看,说跟沈复的《浮生六记》一样,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豁达的生活态度,我还没有去书店,也并没有仔细了解内容,可是一听这名字,就喜欢得要死要活。

华丽的锦缎和萧瑟黯然的灰烬,无论是将它们陈列一起,还是将锦缎投入火中转化成灰,都是撞击心灵的组合啊!花痴一百遍。

和听到陈悦那首名为《乱红》的曲子时,浑身一颤的结果一样——在被《锦灰堆》这个名字杀了后,就暗暗地、决定了……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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