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要去看看我的朋友克里·伦布松,自从这十几年以来,我一直没有见到过他。
往年,这是我一个最好的朋友,我的莫逆之交,大家都愿同这样的人共度美好而快乐的夜晚,面对这样的人,我们能敞开心扉说出心里话,面对这样的人,我们在娓娓道来时会感受种种罕见的,敏锐的,机智的,体贴的主意,都是从那启迪心灵并且使之自慰的好感而生的。
我们在多少年之中几乎没有分开过。我们共同生活,旅行过;共同幻想,空想过;对于那些一样的事情,有着一样的留恋和爱好,而且一同赞美过相同的文章,一同领悟过相同的诗篇,因为相同的感触一起动过心。时常只要彼此互换眼色,便可以因那些我们看法一致相视而笑。
之后他成了家。他毅然娶了一个从外地到巴黎来觅未婚夫的青年女子。那女子长得骨瘦如柴,黄黄的头发,双手拙背的,双目清浅却又无神,声音响亮却略显笨拙,和那些成千成万待嫁的姑娘一样,但是她怎会迷住了这个既聪明而又能干的男人呢?这样的事别人能够理解吗?他大概那时候希望能找到幸福,那种倚傍在一个温柔贤惠妻子怀抱中的、简单甜美而又久远的幸福,这一切,他在那个淡黄头发的少女的透明顾盼里隐约看到了。
他那时候却没有想到,一个风华正茂,精明能干的男子,一经明白了这种愚蠢现实境界以后,就会心灰意冷对一切都不敢兴趣了;除非他糊涂到了什么都不懂的境地。
我现在可以看见他成了什么样一个人呢?仍然是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吗?或者是被外省生活化成没有气力的呢?一个人在十几年之中是能够变化的。
火车在一个小车站上停住了。我正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胖子,一个虎背熊腰大腹便便的大胖子,张开一双胳膊向我这边跑过来,一面喊着:“布伦。”我和他拥抱了,但是我竟然认不得了。随后我茫茫然支吾着说:“呵呀!你没有瘦呀。”
他带着微笑答道:“这有什么办法呢?无忧无虑的生活!吃得好!睡得香!吃好饭睡好觉就是我的追求。”我开始端详,在那副宽大的面孔上寻找以前可爱的记忆。唯有那双眼睛并没有变样子;但是从他眼里我找不着以前那种神采了,因此我独自思量:“假如眼睛的神采真是思想的反射,那么现在这个脑袋里的想法,不会再是以前的那种了,不会是我从前那样深知的那种了。”
那双眼睛依旧是炯炯有神,充满着快乐和友情;但能够像语言一样表现一种灵魂价值的那种聪明的清朗神采却看不到了。
忽然克里向我说:“你看呀,这是我的两个大孩子。”
一个十四五岁已具妇人模样的少女,和一个十二三岁身着中学生校服的男青年,用一种扭捏笨拙的神情走近前来。
我支吾着问:“这就是你的孩子吗?”
他笑着回答:“一点也不假。”
“你到底有几个孩子?”
“一共五个,还有三个在家里没有出来。”
他用那种高傲的,称心的,类乎夸耀成功的神情这样回答我;而我呢,我觉得对于这个没有事业心像兔子躲在笼里似的,成天蹲在外省住宅里而专以制造孩子为能事的天真而骄傲的复制者,感到一阵混杂了轻视的深刻怜惜心。
我登上了他亲手赶着的一辆马车,因此我们便穿城而过——那过于冷清的城,真像是昏昏欲睡的那种黯淡,除了几条狗和两三个女仆以外,街上并没有活动的人和物。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小店的老板,在各人的门口脱帽致敬;克里答了礼,接着就向我报了姓名,这大概是向我证明他能够从名字上认识所有的居民罢。
随后我便猜想肯定在梦想省议会的事,这也是一切在外省闲居者的梦想。
我们一下就穿越过了城里,于是那马车走到了一个似乎像是公园的园子里了,随后走到一所有几座塔楼俨然可以冒充别墅的住宅前面停住“这就是我藏身的居所。”克里说。
他之所以要这样说,就是想得到我的一番夸耀,我回答道:“挺好,楼很漂亮。”
在门前的台阶上,有一个太太走过来,她的衣饰和发髻都是为接受客人的拜访而特意打扮的,而且还准备了一些为接待客人拜访而用的词句,这可不像十几年前我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个淡黄头发而神情呆钝的青年女子。她成了一个雍容华贵浓妆艳抹的胖妇人——这类妇人,没有年纪、没有特点、没有风韵、没有灵魂、没有一点构成女子所必具的条件。总得说来,她就一个娘,一个平凡的妻子,那种多子的娘,那种人性的牝马,那种除了记挂子女和厨房里的杂碎事以外,心里绝无别样记挂的肉机器。
她对我说了很多欢迎的客气话,接着我就走到了门里的过道里面,其中,克里那三个小一些的子女,就好像部队的士兵在列队接受检阅一样,按着高矮排成一线。
我说道:“啊!啊!这就是那些在家里的孩子吗?”
克里兴高采烈地报着他们的名字:“乔·斯密土和贝内特。”
客厅的门是敞开着的。我走进里面,便望见一把大围椅的当中,有个东西动了一下走到跟前才看清,原来那是一个人,一个瘫了的老年人。
伦布松太太赶到我跟前说:“这是我的爷爷。他今年有87岁。”
随后她便在这个发颤的老翁耳朵边大声喊着:“这是克里的一个朋友,爷爷。”这个老爹使劲抬了一下手给我道早安,因此呀呀地说:“哇,哇,哇!”一面摇着自己一只手。
我回答道:“你不必客气,老先生。”
于是我就向一个座位上一坐。
克里进来了;他笑着说:“啊!你认识了老爹,他老人家是个非常不错的人;这就是孩子们的开心的事。他特别能吃,朋友,每顿饭总吃得要胀煞自己。假如我们由着他自己吃东西,你就真想不到他会吃成什么样,但是你可能会看见,你可能会看见。他痴心望着那些甜东西,就像那就是一些姑娘似的。你以前永没有看到过比这更有趣的事吧,你等会看罢。”
随后他把我领到卧房里去,让我梳洗,因为饭已经快做好了。我听见楼梯上面有一大阵脚步声,因此回头去看。是那些孩子们,都在他们的父亲的带领下列队跟着我上楼,这大概是给我做样子看吧。
我卧房里的窗户,正对着那片平原,一片一望无垠的平原,那俨然是一个野草和麦田所成的大海,既然看不见一株树,也看不见一座山平淡无味,我想这就是这所住宅里所应有的生活的恼人而凄凉的写照。
一阵铃声响了,这是叫吃晚饭了。我朝楼下走去。
伦布松太太用一种举行仪式的样式挽着我的胳膊,往饭厅走去。一个男仆推动那老翁的围椅,一直送他到他那份餐具跟前,那老翁挺费劲的扭转那个颤巍巍的脑袋,用贪婪好奇的眼神,看着那些点心糖果,东望望西瞧瞧。
因此克里擦着手掌说:“你就会找到使你开心的事。”
而且这几个孩子,能理解他们会拿这个老爹贪馋的怪样子给我看,便同时笑将起来,至于他们的娘,却低耸着双肩微笑。
伦布松用双手挡在嘴上做成话筒的样子,开始向着那老翁喊道:“我们今晚还有牛乳甜稀饭吃。”
那老祖宗的皱脸顿时变亮堂了,并且从上到下哆嗦得更厉害了,以表示自己已经明白和高兴。
我们开始动手吃饭了。“看罢。”克里小声说。
那老爹不爱喝汤,拒绝不吃,旁人因为健康原因便来逼他吃;因此那个男仆使劲拿那盛满了的汤匙插入他口里,他为着拒绝咽下这样灌到嘴里的汤,便使劲喷出口外以致溅到桌上,溅到同桌其他人身上。
那父亲在那些孩子的捧腹态度之中,很高兴地说:“他是不是像呢?这老头子。”
在吃顿饭的整个时间里,大家都注视他。他恶狠狠看着那些放在桌上的盘碟。而且用他那使劲摇晃的手,勉强够着去抓,勉强把它拖到自己跟前。人们拿那些东西,放在他几乎伸手即能够着的地方,去测他的适应能力,看他对于那些食品馋得要命,还有他全身从眼口鼻表达的无望呼吁。最后他因为渴望而口涎流水都到了餐巾上面,一面发出一些不能分辨的不平之鸣。因此全家人因为这种可憎的奇异的折磨而开心笑了。
后来,有人在他的盘子里搁了很小很一小片食物,他便用一种激动的饕餮样子吃着,为的是可以快点儿再得到别的东西。
那份甜稀饭上到桌上的时候,他几乎全身哆嗦起来。他急得哼哼叫了起来。
贝尔特向他大声说:“您已经吃得超量了,不能再吃了。”
因此他们装着一点甜稀饭也不让他吃。
这时候他竟然哭了起来。在那些孩子们哄堂大笑的时候,他一面发抖一面哭得更伤心了。
最后,有人将他那一份,分了一点给他吃,当他咽下第一口这种点心的时候,我们便听见他喉管里有一阵可笑的并且表示犯馋的声响,便看见他颈部上有一阵类乎鸭子吞咽一块过于宽大的物件时的动作。
随后,他一经吃完,便开始还想要吃。
我对着这个可怜而又可笑的饿鬼道里的人,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为他请愿:“看罢,再让他喝点甜稀饭行吗?”
克里回答说:“唉!不行,不行,在他这样的年纪,吃得太多,就会于他有害。”
我也就不说话了,只品尝这样的论调。唉!伦理,逻辑,谨慎!在他这样的年纪!而他们因为考虑到他的健康,竟然限制这种还依然能享受的唯一种欢乐!他的健康,这堆哆嗦而又不能站立的废物,他有了健康又有什么用呢?所谓消磨他的时光吗?他的日子吗?几天呢,10天,20天,50天或者100天?为了啥?为了不能站立的他吗?或者为他这种衰弱的饕餮活剧在这个家里多保存一些天日吗?
在这一生里,他不能再做什么了,什么也不能做了。他保留着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快乐,为什么不把这最后的快乐全部给他,不拿这最后的快乐给他,到那因此而死的一天为止。
随后,我在打完了几圈扑克牌之后,便上楼到我卧室去睡,我那时感到惭愧,惭愧,惭愧!
末了我站在窗口。窗外除了远处树上有阵很轻柔的叽叽声之外,什么都没听到。那只鸟这样在黑夜里低声歌唱,应当是为了使它那正在孵着鸟蛋而熟睡的雌儿,感到一种摇篮式的起伏摇曳的作用。
因此我又想起我那可怜的朋友那五个孩子了,——他本人现在也许已经在他老婆身旁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