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黄昏。
我从单位匆匆回家,走到小巷时已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我匆匆地走在小巷中。初冬的风冷冷地打在脸上。冷。痛。我的脚步在小巷中左躲右闪,时而向前,时而退后。
小巷没有名字,是条名不见经传的小巷。小巷不长。南北走向。从南到北38米。从北到南38米。小巷狭小。最窄处仅能容四人并肩而过。走在小巷中,不是你踩别人的脚,就是别人撞你的肩。挤挤撞撞过小巷,这让走在小巷里的我总有一种被挟持的感觉。每每我都是怀着仿佛从闹鬼的城堡里逃出来的心情走过小巷。上班。回家。
小巷很热闹亦很拥挤。它的一头是通往火车站的必经之道,另一头是一个综合性的大市场。每天去火车站乘车的和到大市场买东西的人从小巷匆忙走过,那穿着各式各样的鞋子的大脚小脚将小巷踩得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
小巷两边都是一些做小生意的门店。有南货店、小饭店、电游厅、修理店和水果店等。
我住在小巷一边的二楼,家里正好对着几家美容美发厅。它们是“丽容美容美发厅”、“梦圆美发厅”、“红粉佳人美容美发院”和“渡情美容美体”。这里是小巷白天生意最清淡的地方,至少在我心中如此。它们白天都黑黢黢的。里面昏暗而空洞,给人感觉怪怪的。一到晚上,那虚掩的店门便洞开了,那紧拉的窗帘也拉开了。里而灯火通明,还有温情舒缓的音乐从里面漫出。白天闲着无事坐在店子里吃瓜子、聊天甚至是嬉笑打闹的小姐也不见了。我几乎为她们的肚皮问题担心,她们吃什么?
有一次,我为参加一个朋友的婚宴到这其中一家叫“花都美容美发厅”去剪头发。给我剪发的小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小玉。她的脸蛋儿很俊俏,但她的手上功夫却实在是不敢恭维,大不如她的那张脸瓜子漂亮。在给我剪发时,她有意无意地将她那柔软的胸脯在我背上摩撑,害得我很不不好受,以致于差点让她剪掉了我的一小块头皮。
先生,还想按个摩么?我的按摩功夫挺好的,真的!
按摩房在小店楼上,常年四季关着灯,窗帘要么总是拉着,要么就贴着窗纸,看不清内里,给人一种阴暗、冷清的感觉,我不敢贸然进入。再说,那回我也没有时间领教她的功夫了。便敷衍着说,我得马上去参加一个婚宴呢,下次来我再领教你的功夫吧!
小玉就艳艳地笑着送我出了门,下回你可一定要来哟!
直到走出了小巷,我仍能感觉出她媚眼扫在我身上的温度。一路上我都在想:小玉的头上功夫那么马虎,想必她的按摩功夫也好不了多少。我想我是不会再到那小店里去了!
可有一次,我还真的去了。几天后,有个铁哥们到我家来玩。末了,趁我老婆上厕所时,他不知发了什么鬼疯,硬是要拉我去按摩。见我支支吾吾的,他就笑了,我知道你肯定是舍不得花钱,没问题,今天,你请客,我埋单,怎样?
我被他硬是拉了出去,出门时,我向老婆说了句,我和小言出去一下,等下就回来!
要快去快回噢!
小言带我走进了我不想去的那家叫“花都美容美发厅”的小店。我听朋友说,这里来了几位从温州来的小姐,咱们也去见识见识!
一见我们来了,小玉便笑着迎上来,说言哥可好久没来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想你嘛,所以就来啦!听说你们这里新来了几位温州妹,想见识见识嘛!快,还去叫个温州妹来,老子今天想换个口味。
通过窄小而陡峭的木梯,小玉和另一个小姐跟在我们身后随即也上来了。楼上一个用木板隔开的小房间内灯光幽暗,不大的两张床就把房子塞满了。墙上张贴着几张男欢女爱的暧昧图片,让人轻易就能想起“靡靡之音”和“小姿情调”这些字眼,继而让人浮想联翩,甚至想入非非。
今天你就给我这个铁哥们按吧!言哥发话了。小玉显得有些气,但她没表露出来,只是嘴角扯了扯说,好吧!就呆在我身边坐下了。很显然她早将我忘记了。她没认出我来,这多少让我心里有些遗憾。继而又想想:这样不更好么,毕竟我们就见过一次面,与她们少些瓜葛不是更好么?
小玉开始给我按了,凭心而论,她的按摩功夫并不比她的头上功夫好多少。她在我的身上东揉西捶弄了好半天,我身上并没舒服多少。那边,言哥已和那个叫艳子的小姐有说有笑了,我甚至还听到他冷不防亲那小姐脸蛋的声音。
我不知从哪突然冒出一种怒火,竟小玉大脚上随手一捶说,你怎么按起来漫不经心的,在我身上胡按乱按?
哎哟——小玉显然被我打痛了,忙解释说,你这是做一般的按摩嘛,一般的按摩当然就这样啦!开放的按摩效果可就大大不同了,保证你舒舒服服的——小玉脸上漾出一丝艳艳的笑。之后的话我没敢再听下去。我心里很清楚,再下去就是那些“美女作家”们所热衷的“身体写作”了。
言哥和那妞儿和搂着亲热起来了,言哥在那里尽说些流里流气的话,那妞儿也跟着他浪浪地笑,仿佛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人似的。说真的,就为这一点,我很佩服言哥,甚至在心底还有些嫉妒他。他在风月场上能屈能伸,我为什么却做不到呢?
我想我是有点不开心了,一直不怎么说话。言哥觉察出来了,劝我说,哥们,别那么较真了,在家里我们都憋得够慌了,出来玩就该玩得尽兴一些,嬉笑怒骂,享受人生,所谓“潇洒走一回”嘛!
好家伙,大文豪的名言都给他活学活用了,这真的让我自弗不如了。我想下次打死我也再不进这些易生是非的场所了!免得万一点子低,碰上了公安搞什么行动就说不清白了。
我对白天的小巷印象要稍微好一点,那是因为我一直认为白天的小巷要比夜晚的干净一些,亮爽一些,开阔一些。特别是那些男女想艳情、淫邪和野合的肮脏交易一般都与白天无关,与小巷无关。
可是我错了!
今年夏天,一天中午吃饭时,我幼儿园里的一位老师姗子就向我们大胆曝料。在饭桌上,她绘声绘色、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述了她上午亲眼所见的“新鲜事”。那天上午,她开空调时,无意间发现楼下对面一家美容美发厅一向虚掩的门突然开了,两个穿着洋气的男人走进了小店。不久后,又有两个着装艳丽,打扮时髦性感的小姐也走进了小店。紧接着,小店二楼的灯也亮了,拉开的窗帘也猛地合拢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房子里的灯就突然熄了,也再听不到任何动静。她不知怎的猛地就来了兴趣,站在窗口屏住气息认真听里面的动静,偶尔会听到女人那软若游丝般的呻吟声。大约半个小时后,房子里的灯又一下子就亮了,又动到一阵穿衣声。不一会儿,楼下的门口走出开始进去的那两个男人,出门时,他们还在拉裤子拉链。那两个男人走远后,后面进去的那两个小姐也扭着屁股出了门,招手叫了一辆摩托一溜烟远去。年轻单纯的姗子说得一惊一乍的,这里一个“啊呀——”,那里一个“哇塞——”。那样子就跟大山里出来的孩子第一次见了火车一样,把我们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姗子的讲述让白天的小巷也变得很不干净了。这一下弄得我对小巷一点好感也没有了。
事情又在偶然的一件小事上出现了转机。
两个月前的一天,由于加班我那天回家时已是暮色四合。刚走进小巷巷口,耳边就传来“给老娘着死地打,打死算了——”的叫声。
只见前面不远处的一家美容美发厅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场面似乎十分火爆。我不由得也挤进了人群中。只见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捉住一个着装猥琐的瘦小男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便听得那男人“哎哟——哎哟——”的怪叫,血从他的额角和鼻子下流出。一边围观的群众就大声助威道,打死小偷,打死小偷!那人就大声辩解道,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呀——
没有人理会他。
一边有人认出了他,他是个捡破烂的!
也是,捡破烂的也敢到这等地方来打野食,还嫖了小姐不出钱,想吃“霸王鸡”,活该!一旁又有人附和。
打死这个狗×的,没钱还来“打白食”,老娘这“霸王鸡”也是你这样的丑男人、穷鬼敢吃的!一个打扮性感的鸡指着那男人大骂。
从人们的议论中,我听出了道道。原来,这男人在这鸡身上发泄一番后,因为身上没带钱,就想借上厕所的机会溜之大吉。没想被这鸡识破,落得个无钱埋单,惨遭痛打的下场。
那男人用手抱着头,身体扭成一团,大声哀求道,求求你们,别打了,再打我就得给你们打死了,欠你们的钱我马上想办法给你们,好不好——
不行,这回得让你记住,没钱就给老子老实点,还想到这里来找小姐。打,给老子着死地打!
求求你们别打了,欠你们的钱我双倍还给你们还一行么?求求你们了——
大毛、阿黄,我看你们两还是算了,别打出了人命不好,我们的店子刚开张就打死人不吉利——一个身穿麂皮大衣的窈窕女人袅袅走出了小店,对那个充当打手的角色说后,两人才狠狠踢了那人一脚说,以后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别让老子再见到你——滚——
挨了痛打的那个男人老半天才挣扎着爬了起来,手捂胸口,一拐一拐地走出小巷,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下人们才慢慢地散散去,那漂亮女老板也随即拉着那个做鸡的,叫上那两个汉子进了小店。店门就“砰——”地关上了。我这下才注意到这个原来叫“花都美容美发厅”的小店早已改头换面,称“珍妃美容美体院”了。“珍妃”,一个普通、俗气但好听的名字,我记住了,因为这个小店有一个好看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就且称她为“珍妃”好了。
这是个美丽的黄昏,因了这个美丽女人的突然出现,这个喧闹、狭窄而丑陋的小巷也在我的眼中立即变得平静、开阔而美好起来,似乎她一下子就摇身变成了柯灵笔下的那样一条如散文似图画般无比悠闲而动人的小巷。我不自然地想起了戴望舒的诗: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
此后,我每每经过小巷都会向这家叫“珍妃”的小店投去匆匆的一瞥,若是看见了“珍妃”,我总会让目光在她身驻留片刻。她似乎很爱活动,常与小巷里的小女孩子一起玩跳绳和踢毽子的游戏。这时,她就像得到了神的点化似的,变成了一位从流行歌曲《小薇》中走出的那位小姑娘一般,欢声笑语就像清泉一般从她的嘴角溢出。她那甜美如鲜花、清亮如山溪的笑,让人陪觉亲切可人。耳边恍惚间又响起了歌手黄品源那悠扬轻快的歌声:
小薇啊,你可知道我多爱你,我要把你带到天上去……
她没事总会出来走动走动,在店子门口坐着眯着双眼晒太阳,或是嗑着瓜子与对面药店里戴眼镜的男人说笑,或是与邻家小女孩子一起跳绳什么的。她的出现让小巷有了一束新鲜的阳光的照射,充满了细雨的温馨。
她似乎没有什么可忧郁的事,每天总是笑着的,笑容满面,那笑让人觉得如有清风送来暗香。她的笑很美,如三月春光,如八月桂花。还似乎能过滤我们那被尘世玷污的目光和被岁月结网的心灵,让我们的内心变得清纯而美好,不糅杂一丝半点的私心和欲念。
她是一朵出水芙蓉么?她是歌中唱的那个邻家姑娘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若是走在大街上,肯定全吸引众多路人行“注目礼”,或回头一看再看。如果不走进她开的小店,一定不会有人怀疑她从事的是此等为男人提供服务的行业。
我要洗头若是要剪头发时,总会走进她的小店,不为别的,就为能见见她那迷人的笑脸,听听她那清澈的笑声。我坚信,她一定是个本分而单纯的女老板!她的美和她的笑本与她所从事的职业无关,但现在却又实实在在有关。她的笑没有一点是职业化的,这或许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吧!
她一般不轻易动手给客人服务,除非店里的小姐忙不过来。我知道她也和小玉一样,不是靠手艺养家的。有一次,她在给我活头时,就差点把水给洗到了我的脖子里。当她笑着向我道歉时,就冲着她那可人的笑我就轻易地原谅了她,我说,没什么,不要紧的。然而她的脸蛋瓜子她的笑只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不久后的一晚,老婆大人和楼下几个老板娘打麻将时说到了这个人见人爱的珍妃,恰好我坐在她们一边看书。我想,我不该坐在她们旁边看书的。因为我从她们的言谈中听到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的清纯可人的女人居然是一个“鸡妈妈”!
她是“鸡妈妈”!她那迷人的笑脸和动听的笑声在我心里像河堤决口一样,瞬息间就被冲远,无影无踪了!说实话,我是极不情愿把“鸡”这等在现今看来无比肮脏的字眼用在她的身上的,我也不相信她是此等人,可她的确与“鸡”有关,她靠“鸡”们吃饭!我在心底隐隐地为她感到惋惜。可恨,她竟然是这类人!后来,我又听到她们还说到了这个漂亮女人的人身经历。原来,她在两年前是一个有钱商人的情妇,今年年初,那商人因一个官员“翻船”而牵连了进去,身陷牢笼。听说她是四川人,老家很穷,家里还有一个残疾弟弟要她养活。日子过得也挺不容易的。无法谋生的她在、要养家里的父母,又要养残疾弟弟,只好干起了此类营生。听着听着,我对她的痛恨渐渐地在心里淡化了、消退了。
店子还是以前的店子,店子里的镜子、椅子都没有什么变化,连二楼上的按摩房也还是只能挤两张小床的小房子。只是把小店临街的门头稍许装修了一下,再就是将头上的招牌由“花都美容美发厅”改成了“珍妃美容美体院”。但这个漂亮女老板在小巷里的出现,无疑是小店乃至这条小巷最大的变化。
店里那个原来为我洗头,按摩时被我打了一下的小玉早就没了影儿。如今,店子里全换成了从河南和四川来的新面孔,包括一张漂亮迷人的美人脸。
我曾私下想:这女人若不从事此类职业,那该多好。我有段时间一直这么想,也不知为什么。难道我对她还有什么幻想和邪念?——我不禁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而惊呆了,我居然对她有非分之想!不,决不可能!可是,我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就是不愿她从事此类职业。我曾一味地想,如今她当了老板娘该不会再干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金盆洗手”了吧!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好受了许多。
前不久,一位来我家玩的朋友说着说着也说到了她,他说她在店子里小姐忙不过来或是一下子叫不到鸡婆时,也会亲自上阵。我不信,他却信誓旦旦的,不容我不信。
但我还是不信。朋友见我一下子就变得病蔫的,就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啦,今天没和别人吵架吧?
我摇摇头说,没有。
没有就好。看你一说那女老板你就来了劲,你没爱上吧?
我爱上她?!——你可别拿我穷开心,这是不可能的?
那可说不定,人心隔肚皮,再说这世道男人变坏容易着呢!你又不是圣贤,对外界的诱惑,尤其是那些漂亮女人,其内心我想同样也是蠢蠢欲动、想入非非吧!
你才是那样的人呢!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无心与朋友计较,但他的话无疑就是一只掷过来的炮弹,立即就把我那刻在墙上的“美人像”给摧毁了,那心中曾一点一点好不容易修复的好印象,又被他的话再次给无情地蚕食鲸吞了。
心中的偶像坍塌后再去修复就毫无意义了!
我宁愿朋友说的话是假话,她怎么会与男人上床?不,决不可能!我在心里暗暗地想。此刻,她那迷人的笑脸又不断地在我眼前反复浮现、交织、幻变。
“珍妃”仍是“珍妃美容美体院”的老板娘,她就与男人上床也还是她。依旧甜甜的浅笑。依旧美丽窈窕。像开始来的是个那样。但在见到她时,我对她仍旧没有开始那样的憎恨。我又一次在心底原谅了她。这是为何?难道就因她那张长得乖巧好看的脸?难道就因她与邻家小女孩跳绳时发出的银铃般清脆的笑?难道就因我对她还存有几分可怜而美好的空想?
又下雨了,我仿佛看见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恍然飘过小巷:
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象梦一般地。/象梦一般地凄婉迷茫。//象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她静转地远了,远了……
诗意的雨让小巷沾染了一丝半点诗的灵动和美好,然而这是我的幻觉么?她是从这雨巷中走出的撑着油纸伞的姑娘么?她是从小仲马笔下走出来的那位美丽优雅的“茶花女”么?她曾在我的心中驻留过一小段时间的那位“珍妃”么?此后,每次出入小巷时仍旧会打机会瞅“珍妃发坞”几眼,当然也会借机看看那位曾在我心中近于完美的女人,那位在我心中驻留过一段时间的珍妃,虽说我至今都还不知道她究竟姓甚名谁。
我想:或许她就是这条小巷的精灵吧。她每次在小巷中走动时,我总能看到有蝴蝶在小巷里翩跹起舞,感觉到了蝴蝶双翅翕张气息,听到了蝴蝶在歌唱!
美丽而可怜的女人。她会羽化成风中独舞的城市蝴蝶么?
我想:她是会的。至少,在我心中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