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是一部让我无法释怀的小说。它以极为冷峻而沉着的笔触,通过对一个平凡而又有几分猥琐的小老头邦斯的刻画,展示了19世纪40年代七月王朝统治时期,激烈动荡的法国社会和变幻莫测的世态人心。特别是对邦斯细致逼真的描写,让我们觉得他仿佛就站在面前似的,正满怀激情地指挥他的乐队、专心致志地把玩他的收藏。
小说中,邦斯的形象刻画得最为丰满和生动。他无疑是小说的灵魂人物,是一个值得分析研究的对象。在他的身上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天生贪馋的食客、热爱艺术的音乐家和眼光独到的收藏家。这里,我们不妨对他进行一下简单的剖析。
贪馋:天才的堕落
邦斯是一个很呆板守旧的老头儿,他着装奇特而古怪。他总是喜欢穿一身象征着旧时代的“斯宾塞”衣服,生活上很守旧,一直保留着旧时代的习俗。从外貌和言行举止上来看,无疑就是一个旧时代的“遗迹”。但他的思想却并不守旧,也不僵化,他对艺术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和追求。
“一个毫无嗜好的人,一个完美无缺的正人君子,那是个魔鬼,是个还没有长翅膀的半拉子天使。”邦斯正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天生有一个无法改变的嗜好,或者说上一个“怪癖”,那就是贪馋。他好美食,整日管不住自己的那张嘴巴,总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赶到别人家里,混一顿饭吃。他对美好食物的追求就“如一只苦苦觅食的秃鹰”,永不满足。但他又算不上是一个“美食家”,充其量只是人家的一个“食客”——可悲又可怜的食客。他对“交易场的那些客套,那些取代了真情的虚伪表演全已习以为常,说起恭维话来,那简直就像共几个小钱一样方便”。为了美食,他变得虚伪;为了美食,他走向堕落。为了混饭吃,他经常在每天下午就到他那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舅侄卡缪佐庭长家里,为其即兴演奏音乐,俨然他们家里的一员。久而久之,他就他了他们家的常客,成了他们家的一个“固定”的食客。而也正因如此,他才经常受到庭长太太德·玛维尔的百般挑剔、刁难和挖苦。他看尽了她的白眼和指责,听惯了她的嘲讽和讥笑。他不知道,庭长太太德·玛维尔家里没有艺术的位置,她不欢迎艺术,也不懂音乐,她只喜欢金钱。为了填满他那张贪吃的嘴巴,他只好委曲求全,作一些小曲子供人欣赏,身体被“贪婪”劫持,为人家使唤,挺不直自己的腰,堕落为一个生命的傀儡。好吃的坏习惯让他吃尽了苦头、历尽了磨难,贪吃而挑剔的嘴巴腐蚀了他的气节,让他养成了“吃好喝好”的恶习,继而从一个具有艺术追求的音乐家“沦落到了一个吃白食的”。这宗“生命的原罪”,把他推上了悲剧的道路。如此看来,贪馋、贫穷的邦斯,最后被她赶出家门,其实是一种必然。这是贪馋的罪过,更是贫穷的无奈。
痴迷:音乐的倾诉
生性温柔敦厚、富于想象的邦斯,算得上是一个出色的、颇有才华的音乐家,他作的曲子曾获得过罗马大奖。邦斯的本性是耿直而虔诚的,人格是完整而独立的。他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代音乐大师。“人一旦染上了什么癖好,就给自己的心灵设置了一道屏障,任何烦恼、任何忧愁都可抵挡。”虽说他的心灵是寂寞的,但不孤独。因为他迷恋音乐,他为了抵御自己的寂寞和烦恼,寻求到了一条最好的出路——用音乐表达情感、倾诉心声。他对音乐是忠诚的。有了音乐,他就不觉得孤独和落寞;有了音乐,他就觉得人生才有价值,生活才有目标。他一站到指挥台上,他就变了个人似的,萎靡的精神立即变得焕发,僵直的身体立即变得活泼,他的手势是那么坚定有力,他的目光是那么炯炯有神。只有在艺术的世界里,他才拥有青春活力;只有与艺术交流时,他才才思敏捷,显得才华横溢,那才是真正的邦斯。这一切都源于他对音乐的痴迷的热爱。但悲哀的是,他对艺术的痴迷与当时的社会风气、道德观念和价值取向等相悖。对那时的巴黎来说,音乐只是一种“养家糊口”的手段,戏院经理戈笛萨尔看重他的并不是那出众的音乐才华,而是他编的那些曲子能为招徕观众,为戏院带来滚滚财源。剧院头牌舞女爱洛伊斯·布利兹图在邦斯临死前就曾一针见血地对当时的巴黎社会作出了中肯的评价:“当老板的斤斤计较,做国王的巧取豪夺,当大臣的营私舞弊,有钱的吝啬抠门”。这种社会状态便注定了邦斯的人生悲剧。
幸运的是,在他的人生正处于孤立无援时,上帝给他派来了一个天使,“像一只羔羊一样温顺”的音乐伙伴——施穆克。热爱音乐的两人一见如故,悻悻相惜。在这个浊世,邦斯的心情是阴冷的,他的心灵更是孤独的。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活和情感,也没有人为他分担忧愁与痛苦。施穆克的出现,既让他那颗饱受痛苦煎熬后“绝望、孤寂的心”和始终得不到抚爱的情感得到了慰藉,也让他看到了生活的美好和生命的希望,更让他在友情中获得了人生的依靠和支撑。施穆克也对他倾注了上帝般的慈爱和无比的关怀。不幸的是,由于施穆克的单纯和软弱,常对身边的事束手无策,也给他增加了不少烦恼,甚至是致命的打击。应该说,施穆克只能是个空想家。他的灵魂是洁白的,情感是单纯的,他的思想和行为简单至极,这与他多年的生活阅历极不相称。他只相信人生的美好和人善良,看不到人性中的邪恶丑陋与生活中的世态炎凉,看不到事情和复杂性和可变性,对生活和生命缺乏一个全面而清醒的认识和判断。这源于他人性中的美好和善良,也源于他头脑的简单和情感的固执。邦斯唯一可依赖和信任的人,在情商和智商上却连一个小孩子都不如,这就不单单只是邦斯的悲哀了。
坚守:艺术的悲哀
邦斯是热爱艺术的,他对对收藏古典油画的酷爱,一方面提高了他的学识和修养,让他拥有了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思想和无法得到的财富,灵魂也得到了洗礼;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他的贫穷,让他变得孤独寂寞,遭到了许多世人的冷眼和嘲讽,受尽磨难和耻辱。他是孤寂的,他只有将心灵沉于艺术的世界,才能获得艺术的养分。他的收藏让他骄傲,也让他饱受煎熬,他时刻都担心自己的珍爱得不到应有的保护,找不到最好的归宿。他坚守着自己对艺术的炽热之心,他几乎在用自己的一生捍卫着自己的藏品免遭毒手。
茜博太太原本是一个“为人绝对正直、在居民区很受敬重”的女门房。邦斯和旋穆克入住她所“管辖”的那栋公寓后,她出于“慈母般的爱”,自告奋勇地帮助他们这对“柑子棒”料理家务。当他们受到别人欺侮时,她又出面为他们撑腰打气。但这些仅仅只是她的表象。当她得知邦斯的藏品价值连城后,她的欲望心便开始蠢蠢欲动了。她又受到了旧货商雷莫克南的点拨和煸动,她心中“那条在躯壳中潜伏了整整25年的毒蛇”被不断膨胀的欲望和贪念所唤醒,一夜间就摇身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为了“喂饱”心里的那条毒蛇,争取让邦斯在他的财产继承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她一步步地开始实施自己的邪恶计划。她先后利用“目光如毒蛇一般狠毒的蝰蛇”三流律师弗莱齐埃、贪婪无比的旧货商雷莫克南和工于心计的古画迷马古斯等人的贪心,与其结成“攻守同盟”,一齐来想方设法瓜分邦斯的私人藏品,用令人发指的行径把可怜的邦斯折磨得死去活来。当茜博太太引狼入室,一心想对邦斯的那些藏品下手时,邦斯曾多次提醒头脑简单的施穆克,让他提防茜博太太的险恶用心。而施穆克却不听他的好言相劝,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充分相信茜博太太的好心,甚至还把她当作“天使一般的”女人。最后,他不但连连受骗上当,还充当了“同谋犯”的角色,使邦斯收藏的几幅最为贵重的藏品落入他人之手。为防止其它藏品再次被他人侵占,邦斯只好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再次苦口婆心地劝告施穆克,为证实自己的预测和判断,他沉着、冷静地“导演”了一场关于安排藏品继承的好戏,终于揭穿了她的真面目。
如果说对食物的贪婪让邦斯在精神上受尽了鄙视和凌辱的话,那么,茜博太太对他人财产的贪婪就让她在人格和灵魂上陷入了泥沼,变得肮脏而罪恶。她的贪婪,既加速了邦斯的死亡,也让她沉入了万劫不复的人性深渊,永世不得翻身。千辛万苦收藏、一生一世坚守的名贵油画,最终羊入虎口、明珠暗投,被邪恶的黑手私自吞占,这就不得不说是人性的惨痛和艺术的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