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西餐厅内,满眼粉色系和玫瑰花足以表明这家餐厅的消费群体,轻缓而优美的钢琴声如淙淙流水,让顾客享受味觉视觉与听觉的三重盛宴。
而旁边的角落包间内,相对于穿着非常正式的小礼服、脸上却明显充满被逼无奈神色的陆悠来说,她旁边那个穿着普通的陆妈妈却是一脸喜色。
她一边翻着婚介所给的资料,一边紧张地跟女儿唠叨着:“你待会儿见到人家表现得热情一点!不要像对着你的那些‘顾客’一样!还有不要乱讲话!别以为我一会儿离开了你乱讲什么关于你那些职业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了!哼,我打听过了,那人是书香世家,正宗的钻石王老五,你要把握机会将自己推销出去!知道不!那可是我和你爸花了两万块抢来的机会啊……”
对待陆悠,陆妈妈仍旧是对待和少女时代的女儿那般无差别。这个女儿从小到大就让他们二老操碎了心。
“其实可以不交那两万块入会费的……”陆悠嘟囔了一句,立刻被陆妈妈劈头训导,“要不是怕你真成了剩女,我还会花这个钱吗!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人来了!”
陆妈妈还想再跟女儿唠叨的时候,眼尖地看到档案上相片中的男子的真人正走进餐厅,她立刻收起对女儿的唠叨,迅速转换成慈祥的微笑。
“伯母好,陆小姐好。”
来人是一位看上去三十来岁的青年,身穿白色西装,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容貌清俊。他充满现代人少有的书卷儒雅之气,也因为这份难得的气质,才能让他与那身白色西装更相得益彰。
青年淡淡而笑,打了声招呼之后坐在陆悠的对面。
“啊,您是……君思先生?您还真是比相片上更为一表人才呢。”
俗话说“岳母见女婿,口水流一地”,陆妈妈越看君思越满意,恨不得立刻拉起女儿跟君思跑去婚姻登记处就让他们登记结婚好了。
“过奖了。陆小姐……您好像没什么兴致,是不舒服吗?”
望着在这个相亲会上无甚表情一言不发的“主角”陆悠,君思有些担忧地开口问道。
好好的休息日里被拉到这里来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谁会有兴致啊?
陆悠实在很想用这句话噎回去,但一来,母亲在现场这些话是打死不能说出来的;二来,自己也实在不擅长做这种事情……所以她还是把话吞回去暖肚子吧。
用脚趾头想陆妈妈也知道自己女儿现在的想法,所以打着哈哈说:“她……她害羞啦,哎呀我还有事,我就先失陪了。你们慢慢,慢慢聊!”
接着陆妈妈拿起自己的手袋,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然后朝君思笑笑就走了。
“无聊的旁观者走了,于是能点餐了吗?”
这是陆妈妈走人之后陆悠开口的第一句话。这句话还真是相互毫无逻辑的同时,直接到无礼的地步。
“可以啊,我正有此意呢……我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在加班整理一堆东西。”
君思大方地把餐牌递给陆悠。
陆悠毫不客气地点了个海陆空双人份套餐,然后用着极其缓慢的咀嚼速度把东西全数吃光。
用餐期间,双方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把最后一口甜品吃光之后,陆悠擦擦嘴,然后说:“你也挺无趣的。”
她不说话,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与旁人打交道,这位叫君思的人不是省博物馆的馆长吗?他也跟着不说话,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埋在文物里的无聊书呆子。
两个无聊的人去相亲……陆悠已经默默地想着怎样才能抠回爹妈交给婚介所的那两万块入会费了。
饶是君思,也有些顶不住陆悠这个陌生人句句毫无修饰到不客气的话。幸好他涵养极深,对于这些唐突也并未放在心上。“听说陆小姐的职业是化妆师?脸上的妆画得还真是看不出来呢。”
“我本来就没化妆,再说我的化妆技巧也不是用在活人身上……”陆悠郁闷地嘟囔着。
“嗯?”君思剑眉一挑,对于陆悠的自我嘟囔浅浅而笑。
嘀嘀嘀——
单调的手机铃声,恰是时候地打断了这对相亲者之间的微妙气氛。
陆悠掏出那老土的黑白翻盖手机,看了看屏幕显示的号码,脸立刻变成苦瓜干,向陆悠随口说了声抱歉,然后接了电话。
“喂?蔡老师你找我……啊?等等,你说什么?我立刻来找你,这事情得商量商量!”
陆悠“啪”的一声挂断电话,风风火火地提起大背包,对君思说:“不好意思,被老师摆了一道,我要立刻去老师家解释解释!”
“要不要我送你?”
君思看着从头到尾说的话都是莫名其妙的陆悠那张苍白的容颜,礼貌地说。
“不用不用,法大离这里不远,步行比坐车要快。就这样,有缘再会啊。”
陆悠把早就算好的饭钱放到桌子上,然后背起自己的背包,挥挥手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
君思带着点苦笑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
有缘再见?不过看她第一次见面所表现出的态度,也很难“有缘”吧……
陆悠说得没错,这儿离法大并不远,与其选择坐别人的车倒不如自己跑一下走一下,所以她只用了半个小时就跑到法大刑侦医学系里,直接推开了蔡教授的办公室的门。
“老师你这样不可以!怎么能不事先跟我商量就帮我做决定?我不要调职!”
“……”
陆悠突然推开门一顿抱怨,蔡教授吓得一下子就把手中正在整理的年度法医鉴定报告掉了一地,他立刻一张一张把报告捡起来,边捡还边念叨:“乖乖,小悠你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吗?怎么一进门就吓我这个老头子……”
“老师你跟我说我要被调职的时候,我还吓死了呢!老师你怎么突然给我搭关系让我去考古组啊?天哪!我读的是法医,学的是殓仪师,现在你叫我去考古?”
陆悠从小到大给所有认识她的人的印象都是不善言辞,但现在为了不被授业老师的过于热心而将她从殡仪馆当殓仪师调到什么考古组进行跨行工作,陆悠只好调动自己所能调动的所有词句努力说服这个让她十分尊敬的老师。
“这是国家文物局新成立的抢救性考古小组,他们缺一名骨殖修复师,所以我就推荐了你去。你是我最得意的关门弟子,我可不想我传授给你的那一身本领就这样被你埋没在殡仪馆替死人化妆上面!”
“……”
陆悠这下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大道理反驳老师的这番话了。
陆悠,二十八岁,性格沉闷到无趣的地步。不过如果她不说出来的话,旁人永远不会联想到这个无趣的剩女的职业竟然是让普通人退避三舍的殓仪师。
殓仪师,粗俗点的解释就是给死人化妆。这行当,工作压力趋于零——因为没有死人会开口说自己给他们化的妆不好。而且,殓仪师的薪水很是不错,人际关系又十分简单,最是适合陆悠这种生性孤僻不善言辞,并且患有见血晕毛病的人,所以陆悠一直为自己有这份工作而满足。
可这些仅仅是对于“自己”来说的有利的优势,在蔡教授面前,却完全没有说服力。
蔡教授是她大学时代的导师,从她接触法医学开始,就没有比蔡教授这位导师更为照顾自己的了。而越是和蔡教授相处,她就越是知道蔡教授是多么希望自己一身的本领能够后继有人。所以蔡教授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的确无法辩驳。
蔡教授在法医学界最为著名的技术就是骨殖修复术,能在只有头骨的状态下把骨殖主人的相貌恢复。蔡教授最为得意的并不是发明了这项技术,而是在他创造这种技术之后的十多年间,有一个名为陆悠的学生能青出于蓝胜于蓝。陆悠不仅能在残缺了半数的头骨上进行复原,而且复原接近率平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如果在完整头骨的状态下甚至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八。
所有人都将陆悠视为骨殖修复术泰斗蔡教授的接班人,而陆悠却做了一件让大家咂舌的事——她研究生毕业之后,进的不是法医部门,而是殡仪馆——做的不是法医,而是给死人化妆的殓仪师。
蔡教授不能接受自己最为器重的关门弟子的选择,跑去质问陆悠,而陆悠的回答让他彻底无语——
晕血。
对,这个法医学学生每次上实习课,不是晕倒就是呕吐,的确天生就不能吃这行饭。但不能做法医就意味着陆悠那一身青出于蓝的骨殖修复术永远无用武之地。
所以他这几年一直留意有什么地方是需要骨殖修复却不见血的,刚好听到老友说国家新成立的考古组缺那么一名成员,他于是二话不说立刻就把陆悠的资料递了上去。
“这个考古队是国家文物局新成立的,人际关系不复杂,工作大概是跟着考古队复原古人的骨殖,不会见血的。你就当完成我这老人家的愿望好不好?我仅仅是想将自己的衣钵发扬光大啊!”
蔡教授苦口婆心,总之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得意弟子回归正途,把自己的独门绝学发扬光大!
“你都已经给我办了调职了,我还能怎么说?”
陆悠现在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蔡教授已经把关系打通到政府部门了,而她所在的殡仪馆是事业单位,国家文物局属下的考古组是公务员级别的,这种调职都是公家的调岗,只要一张通知就行了。而现在,这张调职通知的复印件已经摆在了蔡教授的桌面上,也就意味着原件已经寄到殡仪馆,躺在那边的办公室的桌面上了。
她能拒绝吗?别说米已成炊,就算跟爸妈这么一说,她那早就很不赞成自己做殓仪师的爹妈还不大放鞭炮三天,然后把她直接抬到考古组门口?
除了苦笑,再无任何表情能表达她此刻被老师摆了一道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