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姐姐：
请一定原谅我 ，我要死了。没有关系的。只是这么早就舍弃了世界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包括你曾经向我描述的美好生活。我对一个女孩子说，我们做爱吧，她很气愤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在街上找到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其实是她找的我。她教我一切。她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汗味，让我想起了妈妈。她身体的味道很重，很温暖，像一件宽松的毛衣。我什么也不会，但是已经足够了。我没有留下什么没做完的事情：作业已经交了，同屋的收音机也已经修好。大家都以为修理电器是我的爱好，其实不是。我其实没有什么爱好，除了一个人发呆。但是那个温暖的地方让我满足极了。我很快乐，我想躺在那里永远地休息。我对这个三十岁的女人说，我要死了。她哭了，她的泪水是咸的，还有一点点腥味。我很奇怪，我是说眼泪。它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之一，什么都证明不了。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无端地想离开，我只是觉得这很自然，好像天黑了小孩子就会自己回家一样，或者像一颗松动的牙，自己就掉下来了。
弟弟是一个很内向的人，白皙、高瘦、腼腆。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好看的，他却很少显露这种青春的光彩。他的手臂过分地细长，一到冬天，指间的关节就会因为血流得不顺畅而肿起来，手指变得粗粗的，带着点泛白的斑红。小时候我给他讲故事——家里能给他讲故事的人只有我了。我要看很多很多的故事书，才能够讲给他听。后来故事书上的讲完了，他还要听，我只好编。我编了一个关于牛屎在天上飞的故事，通常是这么开头的：从前，有一粒牛屎，它只是一粒牛屎而已，可是它总想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可是牛屎怎么可能在天上飞呢？然而这对于在南方小镇长大的一对姐弟来说，却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总是可以想象很多很多的牛屎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快乐自由。弟弟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个故事，一个荒谬的故事，一个异常早熟而又孤陋寡闻的小姐姐所能够想象的故事。
赶到弟弟的学校，我只看到了一个灰色的小匣子。弟弟从此就被锁在里面了。他的班主任个头不高，老实巴交的，很不会说话的样子。他说法医检查说弟弟死的时候没有太受苦，这使我稍稍感到安慰。他内疚地想解释什么，但是我知道这与他毫无关系。我知道我们家族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寡言本分的人，决不会给别人造成麻烦。我知道弟弟自小就是孤独和内向的，他有自己完全封闭的世界。那是他唯一有独立的权利的地方，没有人可以在那里打扰他——也许他只是想永远待在那个地方。
他的死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他衣着朴素，没有不良嗜好，和任何人都友善相处。他每三天花钱洗一次热水澡，每周去看一次三元钱的录像，每个月去理一次发；他不吸烟，不喝酒，成绩中等。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他自己也不说。他不出众，他理应幸福。我总是经常不回家，只是暗地里希望如果有一天突然回家，弟弟已经成长为大人，和街上能看到的那些男孩一样，快乐、健康和自信。
这是我们的错，我们天生缺乏关心别人的能力。我的母亲在我九岁的时候出走了，没有任何的预兆。那天早上她还给我编了两个小辫，给我煎了两块年糕，然后披着蓝色纱巾去上班了。可是到了傍晚，糖厂里的人全下班了，母亲却没有回来，她再也没有带着工厂浓浓的糖味回到这个家。她只是突然地想起了什么，要去做，她就去了。她忘了和我们说一声，因为那件事情太重要了，她来不及说。从此父亲就经常不睡觉，他整夜整夜地醒着，向每一个亲友写信打听母亲的下落。他开始遗忘很多事情，最后他连弟弟和我都记不得了。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数那些少得可怜的钱，还收藏一切小纸片：收据、车票、电话账单、汇款条，还有那些手写的治疗失眠和便秘的偏方。他总是很和善地对弟弟说：“你找小军吗？他出去玩了，还没有回来。”可是，我弟弟就叫小军。 ”
我紧紧地抱着那个灰色匣子，没想到弟弟这么轻。
在回去的火车上，我吐了。医生说，我已经怀孕了。她冷冷地问：“要不要？”我说不要。这个世界上没必要多一个寻欢作乐的牺牲品。
我抬起身，却看见了弟弟。他静静地看着我，包含怜悯。我失声道：“弟弟，你还没死？”
弟弟笑道：“姐姐，你的那一件盛世的华衣，要穿到几时才肯卸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