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江面上浓雾弥漫,雾锁隈卡陀江。太阳出来了,浓雾渐渐散去。隈卡陀江在晨曦中尤显妩媚。
一条狭长的半岛,长满着青翠的灌木,伸在两江之间,越往前越尖细,远远地隐没在水流之中。隈帕河河水湍急,在这半岛的一侧,汹涌澎湃,挡住了隈卡陀江的去路,但是,江水最终还是制服了猖狂的河水,带着它稳稳当当地流向太平洋。
雾气全部消散,只见一条船在隈卡陀江上逆流而上。那是一条小船,长七十英尺,宽五英尺,深三英尺。船头翘得老高,宛如威尼斯的平底游船。此船是用一棵“卡希卡提”杉的树干刳出来的。船底上似乎铺了一层干凤尾草。前面安着八只桨,划起来似贴着水面在飞;船尾坐着一个人,握着一只长桨,掌握着船的前进方向。
此人一看便知是个土着人,身材高大,四十五岁上下,胸脯宽厚,肢体筋肉暴突,强壮有力。一脸的凶相,令人生畏。
此人是毛利族的一位酋长,一看其全身以及脸上刺满了细而密的红纹便可得知。他额头上爬满粗大的皱纹,鹰钩鼻子,眼睛泛黄,射出凶光。
新西兰人把文身称作“墨刻”,是尊贵荣耀的标志,只有曾多次英勇地参加过战斗的勇士才配享有此殊荣。奴隶和平民自然就没有份儿了。有的酋长不知忍着疼痛在身上“墨刻”了多少次了。“墨刻”过五六次者不在少数。
据居蒙居威尔介绍,新西兰人的这种“墨刻”有点类似于欧洲贵族们引以为豪的族徽。但二者有一点不同,即贵族的徽记是世代沿袭的,而“墨刻”只是标志个人的英勇顽强,不是世代相传的。
此外,文身对于毛利人来说,还有一个大优点:“墨刻”处皮肤变厚,可防寒防冷又可防蚊虫叮咬。
眼前的这位掌舵的毛利人酋长身上,一看便知已被文身师用信天翁的尖骨扎刺过不下五次,难怪他一脸霸气,似乎不可一世。
他身上披着一件茀密翁麻织的披风,上面缀着狗皮,腰里围着一条短裙,裙上还沾有最近战斗中所留下的血迹。他耳朵上坠着绿玉环,把耳朵拉得很长;脖子上套着几圈“普那木”珠项圈。“普那木”是一种圣洁的玉石,新西兰人把它视作护身石。他身佩一支英国造长枪,还佩挂着一柄“巴土巴土”斧头,那是双面刃斧子,长约两英尺,翠绿翠绿的。
前面坐着他的九名战士,一个个荷枪实弹,杀气腾腾,其中有几个身上有伤,披着茀密翁麻织披风,老老实实地坐着。有三条恶犬躺在他们的脚下。船前的那八名桨手仿佛是酋长的仆役,正在拼命地划着船。江水不算很急,逆水面上的长形小船在飞快地向前飞驰。
小船上还有八个欧洲俘虏,他们挤在一起,一动不动,看上去似乎手脚全都被死死地捆住了。这八个俘虏并非别人,正是格里那凡爵士一行八人。
原来,昨夜晚,大雾弥漫,天黑漆漆的,一行人误入毛利人的草棚之中――他们原以为是一丛灌木的地方,其实是土着人的草棚子。将近午夜时分,大家正在酣睡,全都被捉住了。但毛利人并未虐待他们;他们也没有抵抗,他们的枪支已先被土着人摸走,挣扎反抗也只是做无谓的牺牲。
土着人说话中夹杂着英语词汇,所以俘虏们很快便猜到他们是被英国人击退下来的。战斗中,大部分毛利战士都被英国四十二旅的士兵杀掉了,现在正往回返,准备纠集沿江一带的部落,再去与威廉?桑普逊决一死战。这位酋长有一个可怕的绰号――“啃骨魔”,也就是说,他专喜啃吃敌人的四肢。他勇猛,胆大,且残酷无情。他的名字在英国士兵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近,新西兰总督已悬赏捉拿他。
格里那凡爵士盼望已久的奥克兰近在咫尺,本指望从那儿可以搭上船,返回欧洲,未曾想却落入土着人手中,不禁懊恼万分,但他脸上仍旧是声色不露,冷静而坚定,一副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大将风度。他觉得自己对于同伴们肩负重责,他既是海伦的丈夫,又是同伴们的主心骨。他必须给予大家以勇敢和力量!
他的同伴们也以他为榜样,面对土着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毛利土着人也同世界上其他的土着人一样,崇尚英勇顽强、视死如归的精神,而格里那凡爵士一行的镇定自若令他们由衷地感到震慑与钦佩。
这帮新西兰土着人也同其他的土着人一样,生性不多言多语,从宿营地开始到现在,几乎没有一个土着人说过什么话。不过,在他们的夹杂着英语的只言片语中,格里那凡爵士还是明白了他们是听得懂英语的,于是,他便以沉着冷静的语调问那个“啃骨魔”:
“您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呀,酋长?”
“啃骨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嘴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您想如何处置我们呀?”格里那凡爵士未被那凶恶的目光吓倒,又问遭。
“啃骨魔”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答道:
“如果你们的人要你们,就拿你们去交换;如果不要你们,就杀了你们!”
格里那凡爵士一听,心里顿觉释然,觉得并非必死无疑。毛利人有几个首领落到英军手中,“啃骨魔”是想用他们去换回自己的人。所以说,生的希望还是存在着的。
小船如离弦之箭一般在江面上飞驰。巴加内尔的心情如同这小船一样,飞快地变化着,常常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忽而充满希望,忽而沮丧绝望。
他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地图,一边观看着江水。此刻,他仿佛心里十分笃定,认为生还完全有望。而海伦夫人和玛丽.格兰特小姐却在压着心里的慌乱,不时地交换一下眼色。有时,海伦夫人还同丈夫悄悄地谈上几句,都是没话找话,随便说说,以掩饰心中的焦灼。
隈卡陀江是新西兰的民族之江。毛利人对它非常自豪,十分爱护。它就如同莱茵河在德国人的眼里、多瑙河在斯拉夫人眼里一样,是民族的骄傲。它纵贯惠灵顿省和奥克兰省,全长两百英里,使北岛沿江一带土地肥美。沿江两岸的部落都以该江为名,称作“隈卡陀部落”,他们是不屈不挠的民族,从不屈服,绝不允许敌人侵略这片土地。
这条江几乎无外国船和外国人来穿行,江面上穿梭往来的都是毛利人的独木长形小船。即使有个别胆大的冒险家前来,那也只是稍加游览即走的人。
巴加内尔知道土着人视这条江为神江。通常,一些博物学家来到这条江上,也只是到达它与隈帕河交汇处便驻足不前了。此刻,他正在寻思,“啃骨魔”将把他们几个人带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想来想去总也猜测不出来。但是,他从酋长与其手下们的只言片语中,却听到了“道波”这个名字,于是,他便从兜里把地图掏了出来。原来,他们只是被捆住了双脚,手却并没有捆着,仍然可以自由活动。他这么一查,才知道“道波”者,道波湖也。这是新西兰的一个相当有名的湖泊,位于北岛奥克兰南端的多山地带,正位于隈卡陀江的水道上,距两江交汇处约一百二十海里。
为了不让毛利人听懂,他便用法语与约翰.孟格尔交谈起来。
“这小船的速度是多少?”他问约翰.孟格尔道。
“大约每小时三海里。”对方回答。
“如果昼行夜停的话,得走四天才能到道波湖。”巴加内尔计算了一下说。
“也不知英军在哪儿驻防?”格里那凡爵士闻言也参加了交谈。
“有可能打到塔腊纳基省了,很可能已经驻扎在那些山峦后边的湖边,那儿正是毛利人的老巢。”巴加内尔推测道。
“但愿您推测得正确。”海伦夫人也开口说话了。
格里那凡爵士想到自己年轻的妻子以及玛丽.格兰特小姐眼看就要被押送到一处荒野之中,任由土着人摆布,心中好不懊恼,闷闷不乐地看着她俩。可他突然发现“啃骨魔”正在盯着他时,他立即振作起来,不再看妻子她们,免得被对方发现她是他的妻子。
在两江交汇处上游半海里处,有巴塔陀王的故居,但小船轻快地一闪而过,未作停留。江面上没有其他船只,岸上也未见人影。大地一片沉寂。偶尔有几只水鸟飞起,在空中飞了几下,又在前边落下来。有一种黑翅白腹红嘴的涉水鸟,名为“塔巴伦加”,正迈着两条长腿在奔逃。有时,三种不同的鹭鸶――灰色的“麻突姑”、呆头呆脑的鹩鹅和白毛黄嘴黑脚的大“可突姑”――安然地望着小船划过。在倾斜的江岸旁,水很深处,可见毛利人称作“可塔勒”的翡翠鸟去捕食鳗鱼。这种鳗鱼在新西兰的河流中非常多,成群结队地游。有时,江岸边可见一丛小树,无数的田凫、秧鸡和苏丹鸡落于其间,在明媚的阳光下,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鸟儿们好不自在,像是即将参加快乐的聚会似的梳妆打扮,并不知战火已烧到这里,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
隈卡陀江开始时江面宽阔,越往上游去,丘陵多起来,接着山峦连绵,江面也逐渐地由宽变窄。随后,小船划到了几利罗亚高岸,但“啃骨魔”仍未停船。他命令手下人将从俘虏的身上缴获的食物分发给俘虏们吃,而他们自己则吃烤过的凤尾草根和新西兰土豆,而且吃得还津津有味,似乎对俘虏们手中的干肉毫无兴趣。
下午三点,右岸有高高的山峰突兀着,好似一排森严的壁垒。这就是波卡罗亚连山,上面还残留有一些破损了的碉堡,这是当年毛利人不畏艰险,登高修筑的防御工事。远远望去,它们就像是一些巨大的鹰巢。
太阳即将西下,长长的小船停靠在岸边的一滩鹅卵石上。其实,这是一种火山岩石,轻巧而多孔,因为隈卡陀江发源于火山地带。河岸边有几棵树,可以借此宿营。“啃骨魔”命令把俘虏们赶下小船,又绑上男俘虏们的双手,而女俘虏们的双手仍未被捆绑住。于是,俘虏们被带到了宿营地的正中间,在前边点上一堆火,烧得很旺,作为防线。
在未听到交换俘虏的事之前,格里那凡爵士曾与约翰.孟格尔商量过趁宿营时逃跑的事。但此刻,他们觉得还是耐心等待为上策。不言而喻,交换俘虏要讨价还价,几经商讨,交涉,必然需要时间,生还的希望就大;而趁着黑夜逃跑,人生地不熟,毛利人持长枪追来,凶多吉少。十来个手无寸铁的人如何对付得了三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土着人?
第二天,小船继续逆流而上,而且划得更快。十点左右,在波海文那河口停船,稍事休息。波海文那河是条小河,在右岸的平原里蜿蜒地流淌着。
这时,从波海文那河划来一条小船,由十个土着人划着,是来接应“啃骨魔”的。两条小船上的土着人相见,互相问候了一番:“阿依勒―梅拉。”意思是“祝你们平安归来”。随后,两条小船便又继续向上游划去。接应船上的土着人衣衫褴褛,身上的枪支沾满了鲜血,有的身上还在流血,看来是刚同英军交战过退下来的战士。土着人默然无语地划着船,根本没有去理会船上的欧洲俘虏。
时近晌午,江两边蒙加塔利山的许多山峰突现。江面变得更加的狭窄。江水在峡谷中更加湍急。土着人这时突然唱起了歌来,歌曲节拍与桨的节拍呼应着。船在急流中奋力向前。过了这段湍急的水流之后,小船轻巧地拐了几道弯。江面随即又开阔了,水流也平缓下来。
傍晚时分,船停在一道峭壁下。“啃骨魔”命令手下收拾宿营。立即点起一大堆篝火,火苗直往上蹿,火光映红了周围的几棵树木。这时,走来了一位看上去与“啃骨魔”同一级别的毛利族首领。二人相见,相互碰擦鼻子,亲热地道一声“兄吉”。十名欧洲俘虏仍旧被押在营地中央,周围有持枪的土着人把守着。
第二天早晨,小船又继续沿江而上。这时,从支流中又钻出了许多小船来。船上大约一共得有六十多个毛利族战士,显然是刚从战斗中撤下来的,到山中去休息,其中有不少的伤员。
突然间,毛利战士中有个土着人唱起了他们那神秘的高亢的歌曲:
巴巴―拉―提―瓦提―提敌依―东伽―内―……这是一首毛利民歌,是号召土着人起来为独立奋勇作战的。这爱国主义的歌词内容使之成为新西兰的国歌了。
歌声嘹亮,在江水山岩间回荡,土着人们边听边拍打着胸膛,齐声和着那首战歌。在歌声的激励下,桨手们更加奋力地划桨,小船冲破急流,破浪而上。
四点左右,小船进入一条非常狭窄的水道。江中出现一座座的小岛,浪花激起很高。这是一段危险的水道,一不小心,船必将撞得粉碎。这儿就是奇特的沸泉滩。
江水正好流经这个沸水滚滚的热泉。这儿吸引着无数的探险家来观察这地质史上的一大奇观。因为含有铁元素,所以两岸的淤泥被染得鲜红,一块白色的土块都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与泥土中散发出的臭味混合在一起,难闻至极。土着人倒是习以为常,可俘虏们却被熏得难以忍受。
小船在这白色的蒸汽云雾中穿行着。这浓浓迷雾重重叠叠,在江面上形成一个大穹隆。沸泉有成百上千,有的冒着团团蒸汽,有的则喷出一根根水柱,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仿佛人工布置的喷泉装置。阳光射来,江面上出现一条条彩虹,五彩缤纷,分外妖娆。
由于地热散发,不仅这儿成片地出现热泉,而且附近的托鲁阿湖的东边还出现一些流淌着沸水的瀑布,令一些胆大的探险家叹为观止。新西兰现存两座活火山:
冬加里罗火山和瓦卡利火山,地下蕴藏着巨大的热量,因而便从地里往上蹿出,形成无数的热泉眼。
土着人的小船轻快地穿行于这长达两英里的热雾腾升的江面之中。不一会儿,硫磺臭气渐渐散去,清风送爽,清新的空气滋润着众人的心肺,呼吸畅快,神清气爽,热泉总算是被扔在了后面。
小船又划过了两道湍急的峡谷:希巴巴土阿峡和塔玛特阿峡。傍晚时分,“啃骨魔”命令在隈卡陀江离交汇处一百英里处宿营。江水到了这儿,向东转去,然后再转向南,流入道波湖。
第二天早晨,巴加内尔查看了地图,又看了看右岸的高山,知道那是托巴拉山,海拔三千英尺。
中午时分,小船进入了道波湖。湖边有一座茅屋,屋顶上飘扬着一块布。毛利人全都毕恭毕敬地向着那块布致敬:那是他们的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