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侂胄用事十四年，威行宫省，权震天下。初以预闻内禅为己功，窃取大权，中则大行窜逐，以张其势。始则朝廷施设，悉令禀命，后则托以台谏大臣之荐，尽取军国之权决之于己。裒引奸邪，分布要路，陵悖圣传，以正学为伪学，横诬元老，以大忠为大逆。私意既行，凶焰日炽，交通赂遗，奔走四方。童奴滥授以节钺，嬖妾倨肆于掖庭。创凿亭园，震惊太庙之山，燕乐语笑，彻闻神御之所。穷奢极侈，僭拟宫闱。凡除擢要臣、选用兵帅，皆取决于厮役苏师旦之口。己所欲为，不复奏禀，径作御笔批出。军事既兴，又置机速房于私第，应御前金字牌悉流其家，凡所遣发，未尝关白，方其出入禁庭，了无顾忌。虽孝宗皇帝畴昔燕坐思政之所，亦俨然冒居，老宫人见之，为之感涕……”佚名编，《续编两朝纲目备要》，中华书局，1995年，第186页。难以一一道出。韩侂胄罪恶如此，史达祖不可能一点都觉察不出。有人劝韩侂胄“逊以相位，乞身告老，为绿野之游，易危为安”，韩侂胄却执迷不悟，依然贪恋富贵，“犹豫不能决”。如果说诛杀韩侂胄之谋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史达祖不可能知道为情有可原，当然也不可能要求史达祖在主子即将罹难之前有什么作为。而为相以来，特别是自开禧以来韩侂胄的每一次胡作非为，都在将自己往黑暗深渊的边缘上推进。韩侂胄自己尚且清楚居相位为“谬当国秉”，一定引起了整个社会的怨怒。对于韩侂胄所处危局，两旁外人都出于善意敢于直陈，而作为堂吏的心腹人物，史达祖却没有拿出有见地的言论出来。在与主子一起受到制裁后，史达祖以词含蓄地道出心中悔恨，悔恨未能事先示主子以危险信号，诚为人性良心发现元表现，这也在情理之中。有人就认为：“史为韩侂胄中书省吏，凡韩有所作为，史无所不知者，其间不少‘昏’‘暝’之事，皆所‘看足’者。”（刘永济《微睇室说词》）这个判断与上述观点恰好合拍，令人放心。刘永济在同书中还进一步说明，史达祖虽然看足了韩侂胄的“昏”与“暝”，但不知早早引退，等到韩侂胄败杀之后，自身也受到黥面之辱。以史达祖《满江红·书怀》词中“一钱不值”之语为证，可以知道史达祖对以往所为有悔悟之心。细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之言外意，可以看出，“栖香正稳”的燕子与史达祖在潦倒之后找到了容身之地，且能权炙缙绅，有着神理的相像。“便忘了、天涯芳信”又与上述未能带回诸多有益信息给主子是多么的合拍！“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无疑是借助愁苦满面的“翠黛”写忧愁重重的韩侂胄，活画出了将被诛杀之前其人状貌，诚为非凡之笔。这也是悔悟之心的表现，只是表达了在关键时候未能带回“天涯芳信”的悔恨，与刘永济先生所言“悔悟之心”只是理同语不同而已。史达祖也应该为自己悔恨，因为苏师旦被诛杀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对韩侂胄为首的一伙人已构成极大威胁。“时有李姓者，尝与史游，于史几间大书云：‘危哉邦卿，侍从申呈。’未几致黥云。”（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丙集·侂胄师旦周筠本末条》）如果史达祖能够听从朋友劝谏急流勇退，后果一定会略好一些的。带着黥面过日的史达祖对此不可能没有悔恨。
四
史达祖词有纪实倾向。从现存《梅溪词》中可以看出，有些纪实词作于韩侂胄未被诛杀以前，有些作于韩侂胄被诛杀以后。前期所作纪实词多有小标题，一看便知，如随李壁、林仲虎贺金章宗天寿节随行觇国途中所写见闻之词便是，这部分词题旨鲜明，于词人当下所处身份吻合。夏承焘《宋词系》将如下词被确认为此次出行时所作作品：《齐天乐·中秋宿真定驿》“西风来劝凉云去”，《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龙吟曲·陪节欲行，留别社友》“道人越布单衣”，《鹧鸪天·卫县道中，有怀某人》“雁足无书古塞幽”，《惜黄花·九月七日定兴道中》“涵秋寒渚”，《鹊桥仙·七夕舟中》“河深鹊冷”，《玲珑四犯·京口寄所思》“阔甚天吴”。这些作品作年的确认并不难，除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梅溪词提要》作提示外，依据词中小序及词之内容再合李壁、林仲虎事一起稍加考释便可知晓，其中最为关键的是，透过内容能够清晰地看出题旨，与史达祖彼时身份一致，如《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考释者认定“出京怀古”是随李壁、林仲虎使金归途经过北宋旧京汴梁时作，就是依据所写内容而定。“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不仅与多数北上觇国者带回的消息一样，与辛弃疾言敌国必亡的判断也没有不同。史达祖奉韩侂胄之命一身兼有双重任务，带回的消息必然要迎合韩侂胄蓄意北伐的意愿，加上史达祖本人也有抗战志向，上举词中的关键话语当然不可能有其他歧义。李壁诗所云“如此山河落人手，西风残照懒回头”（诗载《宋人转事汇编》卷十六，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与史达祖伺机收复失地的抗战思想也没有区别。
相对来看，一些被视为史达祖受黥面之刑后所作词作就较为难以断定。首先表现为词作没有或很少有小序标明创作时间。其次是所写词作题旨比较隐晦，加上受黥面刑后的个人情况及入韩侂胄堂吏之前的生活状况没有确切资料可以考订，一些写词人自己生活潦倒及内心矛盾的作品实在难以判断时间归属。《满江红·书怀》即是如此之作。程千帆判定此作为获罪被贬后作，他如此持论：“从所作《满江红·书怀》‘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看来，他后来的生活是潦倒的。”程千帆，吴新雷著，《两宋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13页。“他后来的生活”即指“获罪被贬”后的生活。词学专家杨海明先生似乎有不同理解，他认为：“总观全词，它尽情地抒发了自己复杂而矛盾的思想感情：有怀才不遇的愤懑，有寄人篱下的辛酸，有‘欲归不能’的苦闷，有‘误入歧途’的懊恨，还有身不由己的难言之痛……总之，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旧时代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命运，也从一个侧面透露了作者内心的怀抱，即痛恨朝政昏暗，奸人当道，思欲‘采菊东篱’‘买田青颖’，而在两种理想无法实现之前，他就只能借艺术（文学）去暂时地摆脱和宣泄自己的苦闷！”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1842页。毫无疑问，杨海明先生将此词判定为词人作于正在韩侂胄堂吏任上。两位高端学人判断的依据只是依词作内容推定而已，没有其他充分材料作为佐证。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不能将词作的创作时间推定为入韩侂胄堂吏稍前一些呢？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史达祖词编年的复杂性，其词编年的推定在学术研究中具有重要作用。有杨海明先生有理有据的推定，才使我们对史达祖《满江红》词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依照如此逻辑，我们完全可以依照词的内容对其他作品加以推定，或对于其他有理有据的推定应该予以承认。《齐天乐·白发》为雷履平先生断定为“在贬逐期间”作，其依据除看到张在嘉泰元年（1201年）为史达祖《梅溪词》所作序文中所云“余老矣，生须发未白”外，重要的判断依据仍然是由词的内容给以推定。“涅不重缁，搔来更短，方悔风流相误”被诠释为“词人初依主战派韩侂胄为掾吏，‘权炙缙绅’（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戊集）；韩被杀后，身亦牵连遭贬，故有‘风流相误’之语”。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1832页。其论说的中心意思是，史达祖受害后，方才对往日与韩侂胄结交一事有所悔恨。这个推定性的诠释不为任意所为，是依据史达祖的前后履历对照作出的判断。依此类推，“渐疏了铜驼，俊游俦侣”表达了被贬出京后，有不堪回首之感，当是甚合逻辑的良好诠释。《秋霁》为王步高先生考订为被贬江汉时期的作品，大约作于嘉定五年（1212年）前某深秋时节，判断的重要依据为“谁是、脍鲈江汉未归客”一句，这是采用杜甫在江陵期间作诗自称过“江汉思归客”的结果。《满江红·中秋夜潮》词中的“想子胥、今夜见嫦娥，沉冤雪”为杨海明先生认定为“意在借白浪皓月的景象来表出伍子胥那一片纯洁无垢的心迹，也借此而为伍子胥一类忠君爱国而蒙受冤枉的豪杰昭雪冤愤。按嘉泰四年五月，韩侂胄在定议伐金之后上书宁宗，追封岳飞为‘鄂王’；次年四月，又追论秦桧主和误国之罪，改谥‘谬丑’。韩氏之所为，其主观目的姑且不论，但在客观上却无疑大长了抗战派的威风，大灭了投降派的志气，为岳飞伸张了正义。史达祖身为韩侂胄的得力幕僚，他在词里写伍子胥的沉冤得以洗雪，恐即与此事有关”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1838页。。有人以《临江仙》中“倦客如今老矣”推定该词作于受刑后年近五十之时。诸如此类还可找出一些。从中我们得到的启示是，依据词的内容可以推定一些无法在相关文献里找到的确切旁证答案。
刘永济先生对《双双燕·咏燕》一词作过颇有见地的考释：“其词曲尽燕子之情状，然非纯咏燕，乃托燕以写闺情，写闺情又即自抒情也。但观其‘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之句，言外盖有所指。考邦卿为韩侂胄中书省堂吏，凡韩有所作为，邦卿无不知者，其间不少昏暝之事，皆邦卿所‘看足’也。又邦卿‘看足’此种昏暝之事，乃不早自引去，卒与同败，实由‘归晚’。观此语，则邦卿亦非全无感觉者，但意志不坚耳。此等处是否作者无意流露心事，虽不可知，然证以作者另一首，《满江红·书怀》词‘一钱不值’之句，则其悔悟之心亦甚深刻。”刘永济，俞平伯选注，《唐宋词名篇》，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68页。刘永济先生的这种说词方法对如上几家具有启示意义，对我们认识《双双燕·咏燕》的精神实质无疑具有指导作用。特别是其中提到史达祖以词表达“悔悟之心”令人大开眼界，成为考论“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内涵立论的有力支持。史达祖有“不早自引去”的“悔悟之心”，也就会有不能为主子提供准确信息的“悔悟之心”。按照以上逻辑，我们可以从《玲珑四犯·京口寄所思》“待燕来、先寄新词归去，且教知道”中看出相同的意蕴，即在随李壁使金途中，丝毫没有忘记要给主子带回“且叫知道”的有用信息。
综上考论可知，史达祖在贬后依然有词作存世，词中较为充分地表达了词人对往日生活的悔恨。悔恨又是多维的，不能以单一眼光判断，故一味责论其“人品”有失历史唯物主义知人论世的精神品质，故不足取。无疑，走向为史达祖高唱赞歌一路，也同样有失公允，当然不是此处考论体现的宗旨。
“投闲倦呼俦侣，竟棹入芦花，俗客难寻”考论
“投闲倦呼俦侣，竟棹入芦花，俗客难寻”一句不能只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棹入芦花”并非写现实生活中驾着小船进入芦花荡中消遣情景，其深刻含义在于写出了进入参禅一色无差别的悟后境界。张炎三十多岁以后飘零不偶，跻身佛道，对禅理有独到领会，所以在词作与词论中多以禅语作为材料表达思想。准确理解此句词的含义还要结合词的下阕加以全面贯通，断章取义无疑于此没有任何助益。
一
“投闲倦呼俦侣，竟棹入芦花，俗客难寻”一句出自张炎《凤凰台上忆吹箫·赵主簿，姚江人也。风流蕴藉，放情花柳，老之将至，况味凄然。以其号孤篷，嘱余赋之》一词，兹录如下，以供观览：
水国浮家，渔村古隐，浪游惯占花深。犹记得、琵琶半面，曾湿衫青。不道江空岁晚，桃叶渡、还叹飘零。因乘兴，醉梦醒时，却是山阴。投闲倦呼俦侣，竟棹入芦花，俗客难寻。风渺渺、云拖暮雪，独钓寒清。远溯流光万里，浑错认、叶竹寰瀛。元来是、天上太乙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