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考论
辛弃疾“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不能简单理解为问月,而是针对曾觌“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而发。曾觌为孝宗时佞臣,极力奉行主和政策,这样辛弃疾发出如上呼声则成主战的精神显示。由于辛词以问月为题,后人多以为此词没有政治蕴涵,王国维、夏承焘等人均未走出如此自我封闭的评判圈子。辛词借问月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见解,有针对性地批判了主和派,表现出英雄之词的“陶写”真境,在辛词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应引起特别注意。
一
辛弃疾,词中之龙也。陈廷焯著,《白雨斋词话》卷一,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3791页。其“言语妙天下,名德冠朝神”(韩玉《水调歌头·上辛幼安生日》),早为词界与政界极目关注。《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为辛词中名作,为人熟知,全词录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邓广铭著,《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59页。
后人对上词于选本中多有看中,但单就此词发抒见解者并不多见。王国维是高评且多评辛弃疾的大家,然对此词仅有一处提及,且在对南北宋词坛作宏观览视之后置于一隅评之,所占位置并不显眼。王国维评语如下:“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送月词’调寄《木兰花慢》云:‘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滕咸惠注,《人间词话新注》,齐鲁书社,1981年,第58页。受王国维评语影响,邓广铭为此词作笺注亦有大致相同话语:“(“是别有”三句)此可见稼轩对地球绕日及月球绕地球运行之事似已朦胧认识。”邓广铭著,《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59页。常国武也说:“……可见词人丰富的想象力和勇于探索的精神。”常国武著,《辛弃疾》,江苏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9页。夏承焘则将稼轩“酌中秋之摹《天问》”与《沁园春》《六州歌头》置于同一平面对比,也未出实质性评判夏承焘著,《夏承焘集》,第八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46页。。综上可知,诸人对“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的深刻含义均未作出解释。实际上,此句当为词中词眼,言“月轮绕地之理”一系仅为词中辅车。窃以为,稼轩此词中此句极有可能是针对曾觌《壶中天慢》而发。为将事情说清,兹录曾觌全词如下:
素飚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第1326页。
曾词与上举辛词均将词眼置于词尾,具有极为相似之处。而曾词所云“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与辛词所云“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在表达意义上却完全相反,这一论一问,极似曾词为正方作正面肯定性判断陈述,而辛词则为反方作反面质问性否定判断。曾词意为江山永固(金瓯千古无缺),不用劳心治理,是主和派的心声。辛词意为你们说江山永固(都齐无恙),为什么渐成半壁(如钩),是主战派的心声。这就是辛词针对曾词而发的命题。然受笔者目力与学识所限,未能找到确切的有关上述辛词针对曾词而发的文献记载,这就需要我们作周详的考论了。
二
这里首先要说明的问题是,辛弃疾对曾觌其人及《壶中天慢》应制词应是熟知的,而且还可以断定,曾觌《壶中天慢》应制词早于辛弃疾《木兰花慢》“酌中秋之摹《天问》”词。确立上述命题是认定辛词针对曾词而发的第一要义。
曾觌(1109-1180年),字纯甫,为孝宗期间重要权臣与词臣。作为权臣,其于孝宗朝“用事二十年,权震中外,至于谗逐大臣,贬死岭外。”脱脱主编,《宋史》,中华书局,1997年,第13691页。对曾觌其人,彼时后时多人知悉,有人将毛滂、史达祖、王安中、曾觌并比。冯煦如此云:“然如毛滂之附蔡京,史达祖之依侂胄,王安中之反复,曾觌之邪佞,所选虽深,识者薄之。”《蒿庵词论》,见孙克强编著《唐宋人词话》,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517页。对于如此之人,辛弃疾对其熟知无疑。更深原因在于,叶衡为辛弃疾好友,二人关系甚密,辛多有寿叶衡词。“淳熙元年(1174年)末,叶衡为相,力荐辛弃疾‘慷慨有大略’。辛弃疾因而得到孝宗召见,留任临安仓部郎官,半年多后即出任江西提点刑狱,统领军队,准备讨捕茶商军”邓乔彬著,《爱国词人辛弃疾》,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1-32页。,正因如此,辛弃疾对“宋孝宗及虞允文、叶衡等怀抱知遇之恩”巩本栋著,《论辛弃疾南归前期词的创作》,《文学遗产》,2004年第5期,第90页。,而极与辛弃疾友善的叶衡却是由曾觌一手所拔。《宋史·曾觌传》如此云:“觌始与龙大渊相朋,及大渊死,则与王抃、甘昪相蟠结,文武要职多出三人之门。叶衡自小官十年至宰相。徐本中由小使臣积阶至刺史、知阁门事,换文资为右文殿修撰、枢密都承旨、赐三品服,俄为浙西提刑,寻以集英殿修撰奉内祠。是二人者,皆觌所进。”由上述可知,辛弃疾、叶衡、曾觌三人友情甚密,因此辛弃疾悉知曾觌为必然。另外,辛弃疾还与史浩谋过面,清人黄氏《蓼园词评》云:“幼安一见史浩,而即以汾阳恢复规励之。”王步高,刘林辑校、会评,《李清照辛弃疾全集》,珠海出版社,2002年,第491页。而史浩与曾觌为同时人,且“帝幸佑圣观,召宰臣史浩及觌同赐酒”脱脱主编,《宋史》,中华书局,1997年,第13691页。。曾觌还参与史浩宴请,有《诉衷情·史丞相宴曲水席上作》可证。这又是一脉关系,从中亦可证实辛弃疾对曾觌的熟知。再从年龄上看,辛弃疾生于1140年,小曾觌三十一岁。由于曾觌早与孝宗有缘,因而在孝宗即位时(1163年),便随主入朝主事。随着岁月的推移,曾觌威名与日俱增。曾觌用事二十年中,辛弃疾从1162年奉表南归,到淳熙八年(1181年)被谏官王蔺弹劾落职,也恰巧二十年。这二十年不仅时间起止与曾觌用事时间基本等同(曾觌逝于1180年),而且官运通达也与曾觌同。辛弃疾是归正人中有成就的代表,曾觌是朝中重臣,而且在同一主子麾下做事,作为晚辈的辛弃疾,对其上头的官员佞臣无论如何都应该是悉知的。
曾觌作为词臣,在朝野也有名闻。其有《海野词》,《全宋词》录存一百零四首。曾觌算不上名家,但仍有人提及。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言其“词多感慨,如《金人捧露盘》《忆秦娥》等曲,凄然有《黍离》之悲”。杨慎《词品》卷四所云与上略同。毛晋《海野词跋》也云其词“语多感慨”。《四库全书总目》以及许昂宵、陈廷焯等人所论也基本相同,特别是人们对曾觌作御制词颇多知晓,王世贞、毛晋、邹祗谟、张德瀛等人不仅提及曾觌一人所进御制之词事,还将其与张抡、吴琚等人进御制词设于同列。张德瀛《词征》卷五还将曾觌于康与之、柳永放在一起比照:“伯可应制为艳词,谄谀乞进,是柳耆卿、曾纯甫一辈人物,士大夫一朝改行,身败名裂,不可复救。”同时还云:“万俟雅言、晁端礼在大晟府时,按月律进词。曾纯甫、张林甫词,亦多应制……”(邹祗谟《远志斋词衷》里亦有大致相同说法)比照目的,一目了然。人们谈及曾觌应制词时,注意最多的是《壶中天慢》。毛晋《海野词跋》云:“(曾觌)至进月词,一夕西兴共闻天乐。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即误将宫中乐声当做天上的乐声。冯煦《蒿庵论词》力辨其误云:“曾纯甫赋进御月词,其自记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子晋遂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王国维也关注《壶中天慢》词,《人间词话》云:“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彼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辨其诬。不解‘天乐’二字文意,殊笑人也。”滕咸惠注,《人间词话新注》,齐鲁书社,1981年,第25页。更重要的是,曾觌因作《壶中天慢》词而受到高宗与孝宗的奖赏,词人对此不无荣耀地为词作小注云:“此进御月词也。上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点还宫。是夜西兴亦闻天乐焉。”《宋六十名家词·海野词》,四部备要本。曾觌作此词受赏事在《武林旧事》《西湖游览余志》中均有大致相同记载,只是此处所记作词时间有误。朱德才主编,《增订注释全宋词》第二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337页;另见许兴宝著,《春江花月夜——宋词主体意象的文化诠解》,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193页。张德瀛《词征》卷五也记载了曾觌进赏月词为孝宗叹赏,还加评论曰“盖偏安后,犹有承平和乐之气象”,并感叹“其恩遇有在柳耆卿之上者”。曾觌作此词轰烈到如此程度,作为倾毕生精力作词的辛弃疾对此事也应知悉无疑。
既然辛词是针对曾词而发,尚需考证二者谁先谁后的问题。先期结论应为曾词早于辛词,否则所论命题即出现逻辑错误。曾词有创作系年,但明显有误。前举《武林旧事》与《西湖游览余志》如是。曾觌逝于淳熙七年(1180年),史有明确记载,而记识者作此词创于淳熙九年(1182年)八月十五日,是明显误记。前引曾觌为词作小注时也未记确切年月,因此后人所记约出于猜测,且忽略了词人的实际卒年,但曾词创作的大致年段是可以推定的。高宗禅位于1162年,薨于1187年,其间以太上皇称。曾词小注及其余文献均载词献于太上皇与皇上共同赏月之时,足见词应作于1162-1187年。但曾觌逝于1180年,因而创作时间应划到1162-1180年,因此将词作判断于这个时段是可信的。因曾觌不止一次侍宴德寿宫(德寿宫为赵构禅位后所居住的宫殿名),《醉蓬莱》即为“侍宴德寿宫应制”作,其中有谀语云:“地久天长,尧父子舜,灿绮罗佳会。”父指高宗,子指孝宗。细玩此词,知其情调与《壶中天慢》大致相同,二者相隔时间不会太久。
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可怜今夕月”没有创作系年可查,但应排除其词为词人奉表南归(1162年)之前所作,然作年亦不可能太晚。邓广铭将上词列于“作年莫考诸什”中,并说:“本卷所收各词,皆闲居期内所作。其各作于何年何地,虽难确考,然其中十九皆作于隐居带湖(1182-1192年)及隐居瓢泉(1194-1203年)之二十年内。”邓广铭著,《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59页。依邓说可知,词不可能作于1182年之前,因此时曾觌已去世两年。这是辛词晚于曾词的理由之一。理由之二可从辛词的小序中看出。辛词小序云:“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序中“前人诗词有赋待月”为重要信息。且不说诗,“词有赋待月”者是有迹可查的。苏轼、向子、朱敦儒等人皆有以月亮为中心描述的词。其中向子《洞仙歌》“碧天如水”表现特殊,颇有以问月口吻出家国寄托之迹。其中“问姮娥,缘底事,乃有盈亏,烦玉斧、运风重整。教夜夜、人世十分圆”颇引人注目。向子以反议和忤秦桧,退居十五年,生卒年(1085-1152年)早于曾觌(1109-1180年)。向词也许为曾觌所知(曾作《壶中天慢》时,向已去世),故以“烦玉斧、运风重整”为反驳对象而出“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由上述可知,以玉斧修月寓家国寄托者实为不多,而道出与“都齐无恙”意蕴相同者唯曾觌一人,因此“有赋待月”者,理应包括曾觌词在内。
上面所云曾词“何老玉斧,金瓯千古无缺”为正方所作肯定性判断,辛词“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为反方否定性判断,这要从义理上加以诠释。金瓯一词有多意,其一意项为“喻疆土之完固”《辞源》,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162页。,曾觌词中既以金瓯比拟圆月,又暗寓疆土完固之意。因而有人云:“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这里反用“金瓯缺”之典,借以比拟圆月,同时暗寓国土完整,永远不会沦丧缺损。范之麟主编,《全宋词典故辞典》,湖北辞书出版社,2001年,第1205页。南宋国土果真完整了吗?曾觌所云只是一介佞臣尽孝心而已,谁都会领会其中的用意。高宗的心思众人皆知,特别是1155年秦桧死后,言者纷纷,于是在1156年采用万俟、汤思退的建议,下诏说明投降金人是他做皇帝的主意,不要因秦桧一死而有所改变,杨世铎著,《两宋春秋》,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1989年,第340页。难怪高宗对曾觌要大出奖掖之手。经上所述,我们对曾词的真实用意当该确信无疑。辛词是否也有政治寓意呢?回答是肯定的。这个命题除前面略有陈述外,还应作如下补释。“若道都齐无恙”寓意即“金瓯千古无缺”意,明眼人自会识知,无须冗释。“渐渐如钩”暗示国土已成半壁,与国土完好无损成相反判断。再联系全词看,“首问月向何处,不也是对国将何去何从的倾心追问吗?南宋半壁江山不正像无根的飞镜?‘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正是对强敌纵横交勾,破我玉殿琼楼的担忧。”许兴宝著,《春江花月夜——宋词主体意象的文化诠解》,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第193页。也有人说:“词中发出一系列疑问,或许多少反映了一些他对政治的困惑莫解。”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1557页。其实并非“或许多少反映”,而是全盘反映。这个问题的详细回答要联系南北宋词普遍存在的“由问月与探月引发出对人生范式、社稷沉沦、民族衰微的沉重思考”许兴宝著,《春江花月夜——宋词主体意象的文化诠解》,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第188页。创作主题与玉斧修镜及金瓯等创作主题所蕴涵的家国寄托加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