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
生病的时候,床边的人,看望的人,
那些在床之外站立的人,
成为远近不同的花。色彩鲜艳的花,
一瓣一瓣落下,散发着各种香味。
在药味里弥漫的是个病人,
也像花一样失去水分。
医院之外有时安静有时喧闹,
有一段坡路,能绕上山冈。
水能向下流,到明天才流尽。
计划好的每件事,指望着的每件事,
也随水流走。一件一件看着事情走远。
想法不同,床上床下的人相互不懂。
我在生病的时候躺下,
跑来床边的人越来越多,越走越少。
我已经心在屋外,在前方不远,
有一条小溪可以泡脚,
可以和河水,面对面地坐下来。
我慢慢地说,我和床边的人相处不好,
但不会透露我和你相处的缝隙,
甚至不提起你,不说我们在哪儿。
我有一些眼泪,要在路上流。
要把路上的石块烫热,把脚印,
和一个阴晴不定的黎明粘在一起。
在家
从山顶回到家,一路下行,
一路上采购,必备的用品和食物。
同样是床,家里和医院有所不同。
在每一样吃的东西上插上蜡烛,
米面之上,蔬菜之上,水上和酒上。
让光线照亮眼神和内心,
让我哭也轻声,疼痛也真诚。
然后才是亲人,要留一些纸条给他们。
然后才是唱歌,那些能把嗓子唱疼的歌,
那些突然在心里生长的草芽。
像我这个年纪,再翻出一些旧岁月,
自然的光线之下,会长出新的光泽。
仔仔细细地把玩上半天,再去吃饭。
一口一口,疼痛也可以同时被咽下。
再喝一口水,主要是为了把药也咽下去。
想想回家的楼梯有几层?一共多少台阶?
这些礼物上有几朵花?是几种含义?
我的琴上有几根弦?它们之中,
哪一根要紧一紧或者松一松?
再试一试效果,我的福音能传多远?
这一路上的事情是不是还散发着苦味?
这不是我设计好的一天。
天空,天气,别人的脸色都和从前一样。
这些药品、食品,还有其他用品,
都在从前的位置上被挪来移去。
家里来了个陌生人,也并非意外,
是我自己病倒了。我住的地方,
生病的地方,像一把锁,
固定着一个人,或者一家人的疼痛。
在路口
在离家最近的这个十字路口,
我站上一生,站到失去方向。
那些等我的人,那些和我手拉手的人,
看见不同的景物,从此各奔西东。
我对他们做过什么事情?
没有。我转到最后,回到这个路口。
我在一个方向里,你朝我迎面走来。
你似乎对我了如指掌。
一路上这么多人,不能一个一个记住,
记住的还会遗忘,还会有新的出现。
我替你倒一杯茶,说一些话,
我也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我一直站着,站到雨雪交加,
还是不能把病治好。还是有人,
继续生病。继续辛苦奔波,挣一些钱,
铺在身下为自己取暖。
他们像树叶一样尽善尽美,
我也不能得到满足。
也许,数年之后的路口,数年之后的握手,
还和数年之前一样紧迫,一样温暖。
在病中,挣扎没有用。
从外面支撑到家,到天堂,
天天见面,你还是不记得我。
没有方向的时候,我就从路口消失。
在不远的地方
他至亲的人之间已经烟雾弥漫。
他的消息在某一个场合被封锁。
他发现有人在签字,有人在打听。
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些动静。
他的眼镜还架在鼻梁上,但是眼神,
已经穿透命运的墙。
他把手放在前面,等待捆绑。
这时,有两种声音从地面以下传来。
你的日子完结。
你挑选的日子,和平日一样。
你起床,吃饭,外出,工作,喝酒,病倒。
你不会不被注视,在我的面前。
你的家里也有森林,河流。
你已经爬上山顶瞭望。
你也能藏好,能躲在叶子下面,
或者在水转弯的地方,
到水的后面休息。
我一直努力工作,我错过很多。
我的孩子,我刚刚开始熟悉他。
我要的,是周末一次全家的旅行。
我留给你的,还有一大堆废话。
我不想卖掉金属,但我没有鞋子和手套。
我不停留,不庆祝,不购物。
帮我解围的是什么?
是一座山,一条河,
它们就在前边不远。
到我这儿来吧。这里有饭吃?
到你那儿去吧。出一趟远门?
到他那儿去吧。一个不远的地方,不能哭。
在一个早上
死了以后,为谁干杯?
买下这所房子,再把它烧毁。
在夜半醒来,闻到外围植物的腐息。
自己在一个方向里走,体力还够,
手上有劲,腿上有劲,心里也有劲。
最后一次,我要给你买点东西。
走过去,到另一个地方安家,
不用教导就能把手洗净。
再说,我懂得这世上的事儿,
所以才到自己的家里洗手。
我欺骗过家人,不过都是小事。
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觉得我是个哑巴。
我一直要带着它,放到我的房间。
我和妻子结婚时的照片,
或者是父母的照片。
外面还有一个孩子,我也在心里带走。
我还得把一生的宝石都带给泥土,
这一生的结晶,没有一个口袋装得下。
那些人啊,一个一个靠近。
一些事啊,一步一步走远。
只有这一个家,可以把心和骨骼化解,
把一生的重量,叠在一起。
明天河水还是一样地流淌,树叶变绿变黄。
明年生长,我也变成植物,充满力量。
在一个早上,我会再一次睁开眼睛。
2004.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