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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附录郭沫若的有关女性记叙(14)

七月我也回到上海,经过林林诸位的介绍,我认识了立群,顿时感到惊异。仅仅二十来往岁,在戏剧电影界已经能够自立的人,对一般时髦的气息,却丝毫也没有感染着。两条小辫子,一身蓝布衫,一个被阳光晒得半黑的面孔,差不多就和乡下姑娘那样。而她对于抗战工作也很出力。“八一三”以后时常看见她在外边奔跑。

当大家正筹划着怎样离开上海转移到后方去的时候,立群本来已经参加了洪深所领导的一队演剧队,在临走的前夜我劝她改变了计划,不如和别的朋友们取海道绕到武汉去,再设法到陕北去读书。她听从了我的劝告,便同林林和其他朋友们比我先一天离开了上海。

在他们离开上海的时候,我的行期也已经定了,但我为保密起见,却没有告诉他们。在我自然是很明白的,几天之后,一定可以在香港会面。几天之后,果然遇见了,在他们却可算是出乎意外了。

“啊,那不是郭先生?”立群先看见了我,向来不大说话的她,首先叫了出来。

“哦,我们还怕你要死守上海呢!”郁风接过去,带着几分夸张的调子这样说。

他们是住在海陆通旅馆的,商量的结果,就在当天下午都搬到六国饭店来了。

辗转反侧

香港的救亡工作在当时也相当紧张,公开的欢迎会、讲演会,差不多每天都有。我在进行着出国的事,连护照都已经弄好了,用的是“白圭”的假名。但有的朋友向我劝告:到南洋去并没有一定的把握,何不在国内先搞好一个基础,再去募集也比较容易一些?

这意见我采纳了,想到不如索性把《救亡日报》提前恢复。假使这一着成功,那吗好些朋友的工作问题也就可以得到解决了。但要把《救亡日报》恢复,根据地最好是设在广州,可能时就使它成为华南的一座精神堡垒吧。假使设在香港那是没有意义的,那样可不是“救亡”而是流亡了。

就这样,在香港呆了一星期光景,在一天清早便乘船到广州去。林林、潜修、文津、郁风、立群,也都同路。

“拍拖”

《救亡日报》的复刊有了着落,朋友们的工作岗位也就定下来了。林林、潜修、文津、郁风都决定暂时留在广州帮忙编辑,同时打电去上海,请总编辑夏衍迅速赶来。我自己是依然想到南洋去的,只等夏衍来,把一切关系接头好了,便慢慢动身。

荏苒之间快要过新年了。住在梅村不大方便,我又受到“军人”的邀约,索性搬到城内的新亚酒楼和他同住。在那时他还为我介绍了些工商界的朋友,打通了些社会关系。吃蛇肉,吃狗肉,游荔枝湾,逛六榕寺,听广东戏,访蛋户船,日子倒也过得着实古怪。南京城的沦陷,“国民政府”的西迁,军事阵地的转移,在广州看来,似乎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事。

突然在元旦那一天我却接到了一通由武汉打来的电报。内容倒很简单:“有要事奉商,望即命驾,陈诚。”就只有这么几个字。自京沪失守后,军事和政治的中心已经移到武汉,陈诚在那儿担任着警备司令,我是知道的。但他有什么“要事”要和我商量呢?这倒是一个闷葫芦了。

我考虑的结果,决定到武汉去一趟。这一去是有必要的。到那边去看了一趟,再转赴南洋并不算迟。八路军已经在汉口设立办事处,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邓颖超都出来了,多年阔别,很想去看看他们。

这样一来,立群可有伴了。她本来是要到武汉去的,便和其他的朋友们分开,也搬进了新亚酒楼。她一搬来,不声不响地整天价只是读书写字。她写一手黑顿顿的大颜字,还用悬肘。这使我吃惊了。我从前也学写过颜字,在悬肘用笔上也是用过一番功夫的。我便问她,是什么时候学过书法?她告诉我:是他们的家传,祖父是写颜字的,母亲也是写颜字的,从小便学来这一套。这大概也是一种家庭教育吧?颜字的严肃性可能起规范作用,使一个人的生活也严肃了起来。有了这样一位严肃的“小妹妹”在旁边写颜字,惹得我也陪着她写了几天大颜字。

夏衍是在五号这天赶到的,我们也欢迎他住到新亚酒楼。一切关系是很容易地交代清楚了,《救亡日报》在元旦已正式复刊,在长寿东路还找定了一个社址。我留在广州的任务算告了一个段落,我是可以走了。

六号的晚上,我们便乘粤汉路的火车,由黄沙车站动身。我和立群,另外还有一位姓苏的青年同路,这也是“军人”介绍给我的,希望他能在路上照拂我们。

很多朋友都到车站上送行,有一位工商界的朋友再三叮咛地说:“到了武汉,千切不要做官啊!无官一身轻,希望你早些回广州来!”这话使我很受感动。——但这位朋友,在广州沦陷后他却变了节,真真是一件遗撼的事。他是应着“当事者昏,旁观者清”的老话,他懂得“无官一身轻”,却没有懂得“无产也一身轻”的。

在昏黄中火车快要开了,我们从窗口伸出头去向朋友们一一惜别,握了不仅一次的手又彼此再握。

最后,夏衍半正经半开玩笑地告诉立群说:“到了那边,不要和别人‘拍拖’呀!”

大家都在爽朗地笑,但我自己明白,我笑得要算最不自然。可不是吗?我在精神上已经紧紧地把她“拍拖”着了。

逃走

自己实在是不愉快,今天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还在那儿耍手段呢?

当我们回汉口,坐在轮渡的舵房窗口的时候,我对着翰笙,把自己的意思说明了。我在当天晚上便要往长沙去,请他把开会的情形去告诉周公,希望也把我的意见向他说说。

他们今天既是召开部务会议,为什么不先向我们说明?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一点。既开部务会议,为什么又不请周公?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二点。刘健群的委任,事前并没有征求我们的同意,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我们能够合作?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三点。

要我担任第三厅,我的要求是,至少应该争取到这样三个起码的条件:(一)工作计划事先拟定,不能受牵制;(二)人事必须有相对的自由;(三)经费确定。今天,这三项一项都没有提到,没头没尾地便把我拉上台,这倒类似乎强奸了。

我担心去见了恩来,又会被朋友们挽留下来,便决意不去,只请翰笙一个人去。

翰笙也赞成了我的这些意见。他说:工作是要争取的,但绝对不能苟且。他相信,周公会同意我的意见。假使我去长沙,翰笙说,他自己也想回四川去省亲去了。

我们在日租界分了手,我回到了太和街二十六号。

我立刻收拾着行李,十万火速地准备出发,就深怕有人要来捉拿我的一样,弄得立群和苏君都有点诧异了。

我只对立群说:我要到长沙去,说不定不会再回来了。你去陕北,那我们虽然远隔了,但是,是后会有期的。颖超很关心你,你的一切行动就请依照颖超的指示吧。

那时候,希夷已经上前线去了。同住在二十六号的虽然还有不少的人,但我向谁也没有告别,便各自走了。就只让立群和苏君两人送我。

立群沉默着,一直没有说什么话。

我们过了江,又到了徐家棚车站,时候也依然是黄昏。回忆自然是免不了的。从广州到达这儿,不知不觉地便过了一个月,时间真是过得好快!

我已经上了车,从窗口上望过去,看见月台的那一边,翰笙和李一氓跑来了。我还有点担心:他们是来挽留我的吧?怕要把我拉下车去。但我的靠着一鼓作气的逃跑,实际上早已经有点回旋的余地了。我同立群的感情早已到了难于分离的程度,我这次一个人跑掉,看见她那沉默的态度,知道她心里是有些忧郁的。我不走,不也是可以的吗?心里同时也在这样问。

翰笙们跑拢来了。

“呵,好得很,我们还怕赶不上呢!我们是到过太和街的。”

他高兴着这样说,隔着车窗递了一个字条给我。那是周公写给我的:

“到长沙去休息一下也好。但不要太跑远了。事忙,不能来送行,祝你愉快。”

当我把字条看完了的时候,翰笙又在窗外接着说:

“告诉你,我也很快就回四川去了。假使明天有船,就在明天。”

开车的哨子响了,大家都愉快地和我握手。立群也紧紧地和我握了手,但她却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入地狱

立群留在武汉,差不多三天两头地总有一封信来,或直接,或间接地,通知我一些消息。起安装她本来进行着去北边读书的事情,后来又被朋友们把她留着,不教她走了。隔了十天左右的来信说:不久她也要到长沙来。我正期待着,但接着的第二封信,却又说不能来了,还要缓几天。每次的来信,差不多都要提到大家的意思,要我无论怎样不要太性急地离开长沙南下。

我离开了立群,是精神上另一种意义的苦闷。她能快来,我自然很乐意;慢来,我也只好耐性的等了。

二月,转瞬已是二十六号,我离开武汉已经二十天了。这一天的上午,我从留芳岭的寓所走出,在大路边,正想雇一部洋车,坐进城去找寿昌,忽然看见寿昌坐在一部洋车上迎面而来。寿昌一看见我,顿足停车,向着我喊:武汉的朋友来了!

寿昌跳下了车,我才发现被他挡着的后一部车上坐着立群。我禁不住心子急跳,同时我也看见立群的脸忽然涨得通红,把头埋下去了。

一同折回到寓所。立群带来了很多信,有周公的,还有其他的人的。

立群从口头告诉了我:陈诚对周公有了明白的表示,要我立刻回去,一切事情都可以商量。又说:副厅长的人选也不成问题了,那位刘健群惹出了什么桃红事件,已经跑到重庆去了。

立群没有表示她自己的意思,但我看她把我留在武汉的行李一件也没有带来,毫无疑问,她也是赞成我赶快回去的。

我迟疑着也没有立即表示意见。

寿昌在一旁催促:这还有什么值得考虑的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朋友们都在地狱门口等着,难道你一个人还要留在天堂里吗?

“那吗,你是愿意入地狱了?”

“当然,不会让你一个人受罪!”

“好吧,”我决了心这样回答,“我们就去受罪吧,不过,我的问题很简单,说走随时都可以走。你呢?现在就要看你了。”

寿昌大笑起来,掉头对着立群说:“不辱使命!毕竟还是女性的力量大,爱情的力量大呵!”

立群又涨红了一次脸,又把头埋下去了。

商量的结果,寿昌要求给他一两天的余裕,让他把《抗战日报》交代清楚,并且还准备邀一两位朋友同去。就这样我们便决定乘二十八号的早车,一直去武汉。

当天晚上寿昌又邀约了好些人去吃一次李合盛。立群却和我一样,也爱吃湖南的地瓜。她是生在北京,在上海呆了几年的人,地瓜不仅没有吃过,并且没有见过。立群说:这真是平民化的食品,外皮像番薯而能够自由用手剥,内容真像地梨。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我同立群两人过江,尽兴地游了一次岳麓山。住了二十天,我居然成了一个老长沙了。贾谊在这儿偏要哭,怕还是想做官的心太切了吧。我要走了,倒觉得长沙很值得留恋:这儿仿佛是一个乐园呢。

乘上二十八号的早车。同行的是寿昌、三爷、张曙。也有不少的朋友在车站上送行。

在《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声中,火车开动了。

随风吹散

在好些利用星期到东湖来访问我们的朋友当中,《大公报》的张季鸞是很稀罕的一位。

我记得是五月中旬的事,他是和王芸生两人同来,立群还亲自做过饺子来款待他们的。

张季鸞和我们的友谊应该说是双倍的。他和我是日本的先后同学,同属于大高俱乐部(日本帝大及高等学校的同学所组成),而且同是拿笔杆的人。

他和立群,可又算得别有渊源了。

大家该还记得,就在卢沟桥事变前两个月,有一位《大公报》的女记者在上海自缢的事吧?

那就是立群的大姐于立忱了。她是北平女师大出身,因为搞政治活动被入狱,获释后加入了天津《大公报》。但不久得了肺病,便到日本去就医,她是受着《大公报》津贴的。养了两年病,虽然渐就痊愈,但还没有断根。日本人图谋侵略中国的野心一天一天地明目张胆起来了,东京留学界的爱国分子自然不能够坐视。立忱因此也就稍稍有点活动,不料竟受了报方的警告。张季鸞写信给她,要她回国,不然报馆的津贴是要停止的。立忱被迫便于三月返沪,而于五月自缢了。死时留下了几句哀切的遗言:“如此家国,如此社会,如此自身,无能为力矣。”好象是在述怀,也好象是在求恕,一个浪花便永远消逝了。

据立群告诉我,立忱死后,张季鸞在营葬上曾经帮过一些忙,还有意建立墓碑,结果因抗战爆发,没有实现。

张季鸞和立忱是有情愫的,曾经写过很多信给立忱,信都写得很长,而且缠绵缱绻,竭尽了倾倒之忱。魏晋体的毛笔字颇为典丽,署名却都是“幼林”。幼即是季,林即是鸞的音变,是毫无疑问的。

那些信在复员后我都看过。从那内容看来,张季鸞很明显地是有过不合理的要求,而遭了委婉的拒绝。于是他们便保持了很深切的柏拉图式的爱。——然而这爱,却不料经不住思想的冲突、经济的压迫,终竟溃灭了。

立群对我说,张季鸞曾经向她要过几次,要她从大姐的遗物中清理来,交还给他。在上海时,因为抗战爆发,没有来得及交出,复员后张季鸞却成了故人了。

就这样,张季鸞是以双重的友谊来访问我们的,我们委实也竭诚地招待了他,陪着他去游了半天的湖,在湖里那座小岛子上的湖心亭凭眺了周围的水光山色。张季鸳似乎也很得意,他还大声地哼出了他最得意的昆曲。

送他们走了之后,我同立群两人在山道上散步。立群告诉我:张季鸞又问起了他给姐姐的那些信,要她设法从上海寄来。他还警告她,“你不要和他们混在一道噢,旋进了漩涡是很危险的噢!”才到汉口的时候,他这样警告过她,今天又这样警告了她。

“你说,他所说的‘他们’里面有没有包含着我?”

“那还消说得。”

“然而不然,我看我的两面派似乎已经快到家了。”

“怎么的?”

“你在厨下做饺子的时候,我们谈到了工作问题。我说:‘工作做不通,为什么要找我出来干宣传,我真不了解。’王芸生批评我‘勇气和决心不够,应该放手做’。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他是说我脚踏两边船,应该死心地踏上一边。张季鸞便把他的意思补充明白了。他很持重而平淡地这样告诉我:‘有机会多找岳军(张群)谈谈吧,岳军在蒋面前是很可说话的。’你看,他这样对我关切,他所说的‘他们’里面,难道还会包含着我吗?”

“看来,他们今天来还是有意思的,并不是专门来游山玩水。”

“今天的张子房,有时候也要游游山玩玩水的。”

这是我们在那东湖边的山道上随风吹散了的一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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