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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空有好月照西窗

离开清河这二十来天,冕良每天都接到师妹慈恩的电话。

师妹被调到行销部门去了,终于可以学点新东西,慈恩为此雀跃。

接任她的是个刚出校门的女生,慈恩在电话里给冕良描述:“哇塞,你知道她有多瘦?头发有多清汤挂面?眼镜的款式有多不流行?胸有多太平?整张脸有多没重点?干活有多能干?掘地三尺的毅力……”

冕良觉得师妹被老板带坏了,她以前没这么刻薄。

接着又听慈恩念叨:“她姓简哦,老板就叫她简爱,在等罗切斯特的简·爱,哈哈哈哈。”

冕良握着听筒忍不住笑,在等罗切斯特的简?好形象。哦,等等,他干吗笑?随即又将脸绷得一个褶儿都没有。

有一次,简·爱亲自来电话,忐忑谦恭的语气,问冕良客户资料夹里的资料是不是完整的?冕良说不完整,因为有些新客户的资料他还没来得及整理就离开了。不过他表示他都还记得,让简·爱安心,等等会将该补充的写好传真过去。

或者被冕良的亲和力感染,骆老板的新秘书大胆要求:“韩先生能不能顺便将您冲咖啡的秘方也一并传真过来?如果方便的话,最好能将您买的那种,特别好味的散装饼干的地址也一并告知。”简·爱央告,“韩先生,慈恩前辈说,我们这里的苍白气氛都是因为没有你的咖啡和神秘饼干,老板的小宇宙经常爆发,气氛恐怖。”

冕良心理终于平衡,只要不是他一个人气得半死就成,报仇,“对不起,我忘了。”也不管等罗切斯特的简·爱在那边有没有意见,他放下电话,重重吁气,骆远钧,叫你机关算尽,叫你无动于衷,叫你洋洋得意,叫你——啊,可是,冕良再重重吁气,他还是不开心。

对了,她出差回来了是不是?怎么晚上都没听到她那边有声音呢?

冕良再见长了獠牙的骆老板,是在妈妈的小吃摊上。正是学生赶早课前,最忙的时间,他系着围裙切小菜,就听到那辆熟悉的吉普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骆远钧下车,直接叫韩妈妈:“大婶,我回来了,汤面,我要汤面。”

冕良背对她,也不晓得怎么就那么紧张,酱黄瓜都快切不利索了,光寻思,她要是和我打招呼我是理她好还是不理她好?可惜他白紧张半天,骆远钧压根没理会他。

靠,敢不理我?冕良几乎要气出青光眼。

心情特差地处理完那些小菜,他洗干净手,摘了围裙拎着公文包和西装外套,打算去上班。

韩妈妈体贴儿子,“吃了早饭再去吧,不爱吃面我给你整点泡饭,不是还没到时间吗?”

“不用了,早上有事情要——”冕良说不下去,他看到骆远钧端着碗起来给个半大孩子让座,还嚷嚷,“我吃完了你坐吧。”接着,那碗汤对着一个孩子的头就扣下去——这女人,干什么都毛毛躁躁的,冕良抓起卷卫生纸向前冲。

场面失控,远钧这会儿再无平素在办公室开会时候的大将之风,手忙脚乱,一个劲喊:“喂,你烫到没有?哪里痛?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那个小男孩儿是个老实巴交的,被这无端端飞来横祸刺激得没反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顶着一脑袋酱糊糊的面汤,大哭,“今天要升旗,我的校服……”

一个哭也就算了,旁边一群孩子都拥过去,叽叽喳喳的,说什么的都有。

冕良费劲巴拉挤过去,先拿纸擦掉小男孩儿头上衣服上的面汤,再吓唬围观的小朋友们:“吃完还不快走?上课时间要到了哦。”围观的散开,骆远钧倒抽风了,她像见到稀奇生物似的猛研究冕良,也不管那被她弄一身面汤的孩子,笑至折腰,“喂,韩冕良,你没事吧?你的胡子和长头发呢?天啊,瞧你这身行头,整得真事儿似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远钧一笑开来,老实巴交的男孩儿哭更大声,“今天早上升旗,我的校服……”

冕良狠狠瞪远钧一眼,低头安慰男孩儿:“你先别哭,我陪你回家换好衣服再送你去学校好不好?”

“对对对,”远钧终于想起她干的坏事,补救,“我有车,我送你去学校。”抓起一把纸巾,在人家身上一团乱擦,让校服看上去更加惨不忍睹。

冕良不得不再瞪他一眼,同时他发现骆远钧对孩子完全没办法。

男孩儿抽抽噎噎,“那套衣服洗了还没干。”

这下冕良犯难了,想想,跟人孩子说:“这样吧,我陪你去学校跟老师解释一下好不好?”他完全忘记,这件事情的责任应该他前老板背的,问题是他替前老板收拾烂摊子好像上瘾了,努力安慰那孩子,“有些意外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小男孩儿还是哭,“可是今天本来是我升旗的啊……”

最后还是骆远钧出马,“祖宗,你别哭了行不?就是校服对不对?姐姐我变套出来给你。”

她操起电话骚扰死党赵总编,“我管你晚上几点睡的?反正你现在起来给我搞一套新校服啦,什么?搞不到?你没事吧老大?这年月也有你搞不到的东西?只要你愿意,长胡子的老妈你也搞得到的,拜托,帮帮忙,我今天倒霉嘛,”远钧很无辜很无辜地道,“我怎么知道一大早不过是吃个面会把面汤扣人家脑袋上呢?什么?帅哥的脑袋?是啊,上小学三年级还穿校服的帅哥。不过有个大的,很大只,帅爆了,什么介绍给你?”远钧狂笑,没心没肺,“给我钱!”

要不是有三年级穿校服的小帅哥在场,冕良这只大的帅哥真的非常想掐远钧脖子给她掐断气算了。还想卖他?卖上瘾了是不是?

正如远钧所言,只要赵总编愿意,她连长胡子的老妈都能变出来。所以,一套校服对她来说真没难度。冕良和远钧一起送那孩子去学校,照顾他整理好头发,等他换好校服,顺便还观赏一次升旗,才离开那所小学。

等只剩两个人独处时,远钧笑对冕良,容颜如花朵初放,“谢谢你,如果是我一个人处理这种状况大概真完蛋了。”

冕良撇清:“是在我家摊子上出的状况,我来处理也是分内之事。”

“话是这么说,到底我是罪魁祸首。”远钧在包包里找车钥匙,心无芥蒂,乾坤朗朗,“喂,一起吃中饭,算我谢你的。”

她的邀约,竟让冕良心头一紧,随即又那么一恨,真是,刚被她卖完她没事人似的?忍不住说话口气又刺上了,“这次想怎么样?又周转不灵想跟谁调头寸了吗?难道我还可以再被送出去一次?”

远钧捏住找到的钥匙,却没动作,低头定在原地足有五秒,才又抬头,吊儿郎当,“哇,你这么会怀疑人?从小被中情局养大的吧?”

冕良笑笑,却没温度,不复多言,走到路边拦的士。

“我送你。”远钧站在车边望着冕良。

冕良不看她,“不用。”径自拦车上路。

从的士的倒车镜里,能看到一个站在吉普边,白衣白裤的短发女生的身影,逐渐变小变远。那熟悉得心口一紧的感觉,再次袭击了冕良,让他惆怅了整整一天。

既然骆远钧回来了,冕良得将吴昊的话带到。他电话给师妹,让她转告骆老板,务必给一位吴昊先生电话。

不过慈恩也说正好有事找冕良,什么事情呢?就是清河为好命的韩冕良举办一次欢送会,恭喜他脱离苦海,平步青云,务必要冕良前来。

这个冕良是没借口推辞的,自然一定要去。要去,就得面对那个叫骆远钧的女人,好困难。

欢送会在一家KTV的包厢举行,好命的冕良赶去时,一群散兵游勇已经在那里吃吃喝喝。看得出来,欢送旧同事,大概就是这些家伙为他们能够名正言顺地喝酒唱歌,找到的合理借口而已。

骆远钧正选歌,见到冕良,落落大方,“来了?想唱什么?我帮你选。”

冕良婉拒:“我不太会唱歌。”

远钧的目光不和冕良相遇,“噢,那等下多吃点东西。”

冕良答应:“好啊。”心里酸酸的,怎么是这样的局面啊?以前的那些欢笑都哪里去了呢?而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慈恩给冕良一杯啤酒,冕良一干而尽。

来相送冕良的旧雨里夹了两位新知,一个当然是等罗切斯特的简·爱,一个是接替冕良工作的矮个子,大家叫他魔豆先生。

魔豆先生身段当然是玲珑娇小,兼之笑起来像个孩子,十足像是个Q版人物,可爱到爆。远钧还搭着他肩膀,和他同唱一曲《分享》,亲昵一如兄弟。

冕良忍不住又喝了一大杯啤酒。

慈恩关切,“良哥,你喝酒都没这么猛过啊。”

冕良说:“高兴嘛,难得大家聚聚,再说我有点渴。”

简·爱一直沉默像坐在一边,听冕良说渴,适时送上瓶水,凑过来,“韩先生,告诉我怎样才能冲好咖啡,还有那个饼干……”

咦?真的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掘地三尺的人物啊?

“冲咖啡加炼乳就会香醇点。”冕良没碰水,再弄了杯啤酒,告知简·爱,“那些饼干,在公司不远居民区下面的西饼屋有卖。那家西饼屋生意很差,做的东西好难吃,奇的是偏偏只有曲奇饼干下足工夫,味道够正。可惜,现在吃曲奇饼干的人少之又少,我想,那家店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的吧?所以,你得未雨绸缪,到处留意,有没有哪里的曲奇也这么可口。另外,你们老板性子急,常常懒得洗手抓张湿纸巾擦擦手就拿东西吃,记得给她办公桌上的纸巾盒子里补货。还有,她那人属水母的,有时给客户留话都带刺,你转述的时候,得把她的话修饰得像是给客户听的才行……”

不是简·爱问这些,冕良都没察觉,原来一向不善言谈,沉默寡言的自己,也能如此喋喋不休婆婆妈妈,有这么多不放心要交代。

远钧刚唱完一首歌下来,坐到冕良不远处拿杯果汁敬他,“喂,这次是为你开的欢送会,别那么闷玩得开心点啊。今后好好干,加油哦。”

冕良抿着嘴角,笑,“谢谢。”

好空泛的对话,原来只是这样而已了吗?

或者,她最终只是成为会被他错过,从而怀念的那个?

远钧又上去唱歌了,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荒腔走板,却效果奇佳,将包厢的温度炒到顶点,所有人都笑疯了。

冕良再灌掉一杯冰啤,直冰到太阳穴跳着痛。

包厢里觥筹交错,灯火迷离,气氛热闹,这么拥挤欢乐的地方,他却觉得好孤独。孤独到他终于有所觉悟,为什么他如此愤怒,如此介意,如此伤心,如此在这里孤独。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那个春天的午后,走入清河那间兵荒马乱的办公室就没办法再走出来。

更加明白,为什么即使曾经被同事刁难算计,冷言冷语,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默默忍受。

更更加明白,为什么平庸无能的他被卖个好价钱游有了更好的发展机会仍旧不开心。

他根本不想这么好命啊,他只想留在那间和她一钉一线鼓捣出来的小公司,和她一起努力,一起胡扯甚至一起吵架。他这么小心眼没度量,这么别扭闹脾气,其实只是不想离开她不想错过她。

这可真是艰难的一件事情,原来他还可以再度爱上一个人。

这可真是简单的一件事情,原来他只是想和她相爱而已。

冕良醉了,骆远钧伸着一只巴掌在他眼前乱晃,“喂,这是几?”醉也醉得清醒,冕良还认识,“五。”

“MD幸亏你还认识,”远钧粗鄙依旧,“不然真想丢你到阴沟里去。幸亏我没喝酒,要是我也喝大了怎么送这堆人回家?你小子光自己过瘾,也不体谅体谅我,气死我了。”

真自私,冕良心里嘀咕,凭什么这群不爱她的家伙能喝醉他韩冕良就得卖苦力不能喝醉?有这么依赖我吗?这么依赖我还要卖我?

虽然被远钧骂,但冕良没自暴自弃,难受得头痛眼花,竟然也能和慈恩,简·爱一起帮远钧把喝醉的旧雨新知们一个个送回家。

最后一段路只剩冕良和远钧,天啊,很久没这样过了,一起坐在那辆吉普里。

记得第一次在这样的深夜,搭她顺风车回家,路灯的光亮一溜滑过她的面孔,晶亮。

也记得她睡在他旁边,为了让她好好睡,他开了一夜的车,把她车里的油都耗光了……

“你小时候会不会怕写作文?“骆远钧漫无边际,和冕良闲扯,“我小时候就很怕,有时候还会被吓哭。你知道小学作文有多变态?我有个学期写兔子就写了四次,你会怕写作文吗?”

冕良忍着头痛勉强答:“没有,我小时候很喜欢上学,都没记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过。”

“喂,韩冕良,我要是从小就认识你,大概不会和你做朋友的。你一定是特别讨老师喜欢的乖宝宝,乖得让人想咬你的那种好学生。”

你现在是我的朋友吗?想卖我就卖我?还想咬我?又不是狗?冕良这回连心口都痛了,更简单地回应远钧:“还好吧,老师确实不讨厌我。”

远钧都没发觉冕良有所异状,兀自瞎聊:“你一定是很多老师心目中的一个标准吧?平常拿你当例子教育别的同学,巴不得每个孩子都像你一样对不对?你是怎么长大的?我和你一个班一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堵了你,再用臭袜子蒙你的眼睛把你揍一顿。”

冕良想说,对啊,这是我现在想对你做的事情,没说出来,酒气往上涌,快撑不住了,含糊着随便嗯一声。

远钧这回总算察觉冕良面色有异,没给关心,毫无情义,“喂,我跟你说,不许吐我老婆身上,想吐知会一声我停车。”

冕良不耐,闷闷侧过身子望着窗外,“知道了。”

远钧再没说过话,吉普风驰电闪,一路回家。

下车,两人沉默地走过那条老旧昏黄的长巷,到各自家门口,远钧叹口气,“冕良,你是在生我气吗?”

只这一句,冕良心中那天长日久,醉生梦死里熬成的苦,全部汹涌到胸口,四下冲撞,却又苦无出路,憋得他喉咙生痛,眼眶酸涩,“没有,”他说,“我没生过你的气。”

是真的啊,其实他气的从来不是远钧,他一直都是在气他自己。

推开自家大门,把远钧关在门外,冕良无力靠着门板,低垂下头,他知道,她就在那里,一门之隔,可冕良固执地没有伸出他的手,他还是不想原谅她卖了他。

似乎过了沧海桑田那么久的时间,冕良才听到远钧用钥匙开自家的门,轻盈的脚步,走过大门,走过庭院,走过小门——直至悄无人声。

冕良这才拖着如灌了铅重的双脚,挪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泼在他热辣辣的脸上,也分不清楚哪些是水哪些是泪。胃里那些被粗暴灌下的啤酒混杂了太多情绪,再也无法被消化,这会儿一股脑儿全喷出来,包括被连累的苦胆水,冕良彻彻底底,呕得至死方休。

丢了西装领带,再冲冲脑袋,冕良总算轻松了点。然后,他发现,在这个可恨的夜晚,他家水管上居然真开出娇嫩可爱的小红花,像一粒粒色彩鲜艳的小星星,缀在落满月光的夜色里。最妙的是,远钧家墙头也爬过来一截茑萝的藤蔓,柔软地伏在冕良家墙角撑着的竹竿上,和水管上的花朵遥相呼应。

真是奇景,冕良良宵独立,小心碰碰那些开得像梦境样的茑萝花,脸上也浮现出一种像做梦一样的表情。

这样的花朵,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夜晚,还有冕良不可断绝,曲折婉转的心事,在这个流光倾泻的庭院里,竟有种峰回路转的味道。

睡过一夜,靠在房檐下的小竹椅子上,想起昨夜情绪上的一番肝脑涂地,冕良仍觉得累。

她是谁啊?让我在灯火阑珊处又吐又哭?真难为情——

像所有醉酒过清早起来的人一样,冕良脸色不好,眼袋浮肿,还有点目光呆滞,最要命的是头痛欲裂。

不过,幸亏没在她面前失态,不然,整个输掉了。刚被她卖,再输,唉,即使是韩冕良,也会觉得很沮丧的。

找了瓶牛奶喝,冕良驮着他那粒如灌了铅水的脑袋,坚持做剪报。

钩子近期的画都与感情无关,思维天马行空。

她画过海浪椰风,说:“不如嫁给大海算了。不过不知道嫁给大海之后生出来的孩子会长什么样儿?会像鹦鹉螺吗?再说,谁生?大海生好一点吧?”

冕良当时真是——龇牙咧嘴半天,和大海?怎么生?画家失恋了之后的想法真古怪啊。

不过他还是在那画上注明:你生比较不推卸责任,而且,这样就真能出现美人鱼了。

唉,话说,人家看不到,马屁还拍这么响,这种事情也只有韩冕良会做吧?

钩子也画过在教室外罚站的学生,学生的眼睛望着窗外蓝天。

她说:“请给他一个拥抱。”

这幅画,冕良很喜欢,曾经闲暇的时候,拿出来翻阅数遍。其实,如果不是这幅画,他这个从小到大没被老师惩罚过的学生,都不了解被罚站时候的心情。

最后,冕良就很虔诚地写下:“你会是个好母亲。”

本来,时间在钩子那些没有伤感,平静温和的画里明明暗暗地混过去之后,冕良觉得,那个说出习惯不被爱的钩子心情可能已经转好,大概她的天空又晴空万里了呢。谁知今天她的画却让冕良非常难受。

她画了一大蓬一大蓬藤蔓交缠,开在墙头的花朵,很漂亮,但看不出是什么植物。

然后她说,这个城市的花朵像阳光一样怒放,但她心底的泪水则流淌成河。

冕良的心中,油然而生出种同是天涯伤心人的相惜相怜感。

在昨夜,他家的花朵像星星样耀眼开放的时候,他的悲哀又何曾不是在夜色里流淌过?

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冕良有点担心,都想打电话给报社去询问钩子的消息了。

可是,那还是太冒昧了吧?又不熟。

最终,他也只是在画面上写下,不要哭——

在这个让冕良头痛又伤感的早上,除了钩子的画,他还看到一则报道,内容很——不对盘。是说,近三十年来,新闻出版署唯一查禁过的书,就是新近成立的,清河文化公司发行的《自由爱》。查禁的原因是,该书属于****书刊……

冕良满腹狐疑,那书不算****吧?只是有些相片很性感罢了。内容虽然牵扯到关于小电影的制作过程,但那是属于专业范围的,并不猥亵下流。再说,这本书只是被罚款,没禁的好不好?对啊,既然没禁,怎么敢登禁了的报道?禁没禁那个能把长了胡子的老娘都找出来的赵总编会不知道?

冕良忍不住望望自家墙头,骆远钧,你不会真想这么玩宣传吧?再没心思弄剪报了,冕良放下没喝完的牛奶,开始在不大的小院子里像钟摆样荡来荡去,琢磨,反正也被卖了,再输一点也无妨啊,还是跟她谈谈吧,这么赚钱不会快乐的。又想起每次谈钱,远钧的那脸表情,她一定会说,谁不爱钱,你的家乡拿贝壳交易的啊?

冕良现在还真希望,他就是个拿贝壳交易的人——哎——哎——哎——去找她吧。

现在时间还早,邻家前老板应该不会出门。冕良收拾停当,捏着那张被剪成门帘的报纸去敲远钧家的门。门铃响半天,没人应,难道去开工了?这么早?

冕良打手机,骆远钧接听,劈头一句:“我在开车中,有话快说。”

真敷衍,顿时,冕良的热情被打消得冰雪消融。操练起最没温度的声线,却捡了最不知所谓的理由,“对不起,你家那边的植物爬到我家这边的竹竿上了,你有空牵回家好不好?”

“啊?”骆远钧没明白,“你说什么?”

冕良冷冰冰,“好话不说二遍。”断线。

啊——好幼稚,冕良真是受够自己了,简直想把公文包和西装外套丢到马路上泄愤,他一定是被昨天晚上的啤酒给搞到酒精中毒神经麻痹了是不是?他本意不是想这样的,天——

呼天抢地也没用,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要是骆小姐肯再来个电话问问也好,问题是有那可能吗?冕良知道她有多骄傲,她不说过吗?如果她是《白雪女王》里的格尔达,绝不会山水迢迢去找被雪女王带走的加伊的,她要加伊自己走回来!

吼,固执骄傲任性无情无义的女人。

冕良真是窝火透了,又实在没胆识再打一通过去,怕她发脾气不听,也断他的线。

没奈何胡思乱想,最好骆远钧去嫁给大海,让她生鹦鹉螺吧!

等车去学校的时候,冕良将门帘状报纸丢进垃圾箱,这事儿作罢,那本书命不该绝,这下子是该火了。只要新闻出版署别再找骆老板麻烦就好。

沮丧,冕良的天空最近都是多云状态的,不肯放晴。

虽然,天空不晴朗,但事业还是小顺利的,他适应得出奇良好,并且已经开始想改变旧习俗创造新规矩了。

骆韶青说要和女儿吃饭,下令:“约她七点,海景酒店。”

冕良只点点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不过骆韶青没介意,她下达的指令还没人选NO跟她作对的。

她可不知道韩冕良是这么跟她联络女儿的,冕良问简·爱:“你们老板这几天哪天有空?董事长约她晚饭。”

简·爱说:“后天比较闲,今天下午要开会,你也知道她,说不准开到几点呢,明天晚上约了客户,后天晚上能安排。”

冕良撂下电话去找老孙了。

老孙见到冕良先给了他一本存折加配套的工资卡。冕良打开看到存折上的数字,惊,这可是他懂得工作以来所拿到的最高薪水,而且,多得让他惶惑。

他问老孙:“前辈,没错吧?怎么这么多?”

老孙笑,“哪儿有人嫌工资多的?你还在试用期,这个不算多,主要是你跟着老板跑外务,星期天啊晚上啊都开工,加班费多。”

冕良还是不安,“可我还是学生,有时候去上课都没上班啊,不是该两抵的吗?”

“所以就这些啊,如果你能全勤开工,还更多呢。”老孙拍拍冕良肩膀,“你这孩子真老实。”

听了老孙解释,冕良心里安定些,喃喃自语:“难怪这么多人想进青云工作。”

老孙得意,“那是当然,你知道你有多幸运,没远钧那丫头推荐你,董事长怎么可能用你个大学没毕业的学生呢?不过——”老孙赞冕良,“值得,人品没话讲,就跟远钧说的那样,干练,聪明,善良纯朴,而且真的是帅哥呢,不张扬,敦厚柔和。远钧会挑人。”

冕良下意识摸摸手臂,妈啊,被人这么夸真肉麻,这种恶心人的话是骆远钧说的?跟她风格还真不搭。

不知道是不是工资卡上的银两让老孙心情大好,老孙跟冕良八卦,“要不是远钧惹得她妈太生气,搞不好这运气还真轮不到你。远钧来借钱,董事长气这个女儿总和她别扭,就想刁难刁难她,说总得做件让我高兴的事情来换吧?远钧知道妈妈没助理在身边不方便,就推荐你过来工作,说你是她最信任的人。其实,董事长也就是嘴硬,就算你不过来,也不会真不借钱给亲闺女的。不过你真过来干了吧,倒觉得她这个闺女还真是做了件让她高兴的事情呢。”

如果,被卖来的理由是想找个信任的人照顾妈妈,冕良比较能接受。重点是他得找个理由让他在她面前,能心平气和点,别总干些不着调的事情。冕良这样想着,不由得怔怔发起呆来。

“对了,你找我有事?”老孙八卦够了,终于想起来问冕良。

冕良回魂,“哦,董事长今天晚上想和骆小姐吃晚饭。不过,骆小姐那边今天下午要开会。我想可能来不及吧,所以,想和你商量能不能看后天。”

“后天?”老孙有异议,“后天我们董事长晚上不是赶飞机去日本吗?”

“改一下机票吧?”

“怎么改,都定好了。”老孙皱眉头,“可以让远钧的会议早点结束嘛,一向都是迁就董事长的时间的。”

冕良解释:“当然应该让骆小姐迁就董事长,不过,她个性一向大大咧咧,在穿衣打扮上很难达到董事长的要求,做好预约,多给她时间准备,也不至于让她常常都在车上赶化妆,弄得情绪很焦虑,每次和董事长吃饭两个人都会不愉快。”

老孙认真考虑,“那倒也是,不过,这飞机——”

“我来处理,”冕良主动要求,“我们还是先把这两天行程重排一下吧。”

老孙捶胸顿足,“这得多费劲儿?”

冕良目的达到,心情漂亮,狗腿至极,“我请您吃饭。”

一个小时后,冕良再call回清河,电话换慈恩接的,说简·爱刚出去办事,冕良道:“帮你们老板记好,后天晚上和她妈去海景酒店吃海鲜啊,让她多点时间准备,别又弄得手忙脚乱的。”

慈恩惊呼:“良哥,你太厉害了,居然能让你们董事长改预约?!你知道平时都要随传随到,每次搞得我多头痛。”

冕良有种私心被人看穿了的狼狈,架子又端上了,“抱怨那么多做什么?快做事吧!到底记清楚没有啊?”

冕良最后才去跟骆韶青报告:“董事长,和骆小姐的晚饭我们帮您安排在后天晚上,您今天晚上有个重要的饭局,我们要请审计局的吃饭。”

“那个饭局不是明天的吗?”

“可是审计那边明天有点困难。”

骆韶青突然笑了,坐在大皮椅上伸个懒腰,模样像猫,慵懒迷人,说:“好啊。”

从骆韶青办公室出来,冕良喘好大一口气,累死,撒谎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不过,没得意太久,考验随即到来。

到了吃饭的那天晚上,骆韶青不放冕良回家,让他跟着一起去了海景酒店。进去包间,赫然见沈柏森在座,冕良大吃一惊,完了,他一心想让骆远钧跟妈妈好好吃顿饭,为此绞尽脑汁,却料不到去了法国谈代理权的沈董回来了。

一直出差在外的沈柏森见到冕良也大吃一惊,紧接着竟挖女朋友的墙角,语气殷切诚恳:“冕良,你想进大公司怎么不来找我?我可以给你更好的机会啊。”

冕良脸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骆韶青在旁抗议,拖着长音:“喂——”

沈柏森立时融化,“唔,当我没说。”

骆韶青却盯冕良一眼,不紧不慢,“再给他更好的机会,怕是要上房揭瓦了吧?当我的助理,倒时时刻刻为前老板考虑。也不是不行,不过,让你这么顺利就如愿,我又气不过。所以,今天我们干脆谁都别消停。”

哗,这么容易就被她看穿?真不愧是骆远钧的妈。掐指一算,寸草不生,母女两个都好可怕!

冕良受惊,闷头不吭气,只听骆韶青跟男朋友讲:“这小子为了让我女儿的时间更方便,把我的行程完全改头换面,她那间小破公司都快和我相提并论平起平坐了。”

冕良忍不住,“为什么不能平起平坐?她也是个和您一样努力,一样为自己的事业付出热情,一样负责的企业家啊。”

“她那也叫企业家?你可真是,跟我顶嘴?”骆韶青似笑非笑,恐吓,“你想不干了你?”

“可能他真不想干了。”沈煽风点火,接着老两口突然一起发笑。神经,笑什么啊……

冕良脸更红了。

等骆远钧到来的时候,冕良一直红着的脸由红转青,真辜负他一番苦心,都给了她时间,还搞成这样?她真有精心打扮来见妈妈?选了件尼泊尔手工绣花的翠绿色长至脚踝的裙子,搭粉白色薄纱上装,可惜上上下下溅满泥水。如果不是穿得这么漂亮,也不会被那些泥渍衬托得如此狼狈,惨不忍睹——

沈柏森和骆韶青再也笑不出来,“你做了什么?”骆韶青问。

“外面下大雨,”远钧坐下,拿纸巾擦衣服,试着补救那身行头,没什么精神地解释,“路面积水,开车的没公德心,这几件事情都不是我能控制的。”她跟母亲讲,“将就点吧,老孙不是说你吃完饭得赶飞机吗?”

骆韶青大概是想生气,但又觉得师出无名,对,老天下雨,路面积水,开车的没公德心确实不能控制,可是——“喂,你可以找商场再去买件能看的换好再过来啊。”

“那我迟到了你不一样生气?”远钧淡淡反将一军,指着沈柏森,“我今天晚上忍他,你忍我,这样够公平吧?”

冕良觉得骆韶青头上要冒烟了,连忙上前打岔,“可以上菜了吗?”

菜上了,远钧还是无可无不可没啥兴趣的样子,有吃的还堵不上她的嘴,又有意见,“吃个饭也要摆这么大的谱?”她瞄一眼站在沈柏森身后的两个保镖,没看冕良一眼,自她进门就没看过冕良,反正她不爽就对了,嘀咕,“一屋子站的人比坐着的还多?谁吃得下去啊。”

骆韶青是和女儿杠上了,笑眯眯,“那你比我多忍一件事情,现在我觉得公平了。”

冕良真是快撑不住,气氛太苍白了,干吗这母女两个非这么不对盘呢?他有种冲动,如果远钧要发飙的话,他会带她回家。可是,远钧今天晚上看上去又狼狈又疲倦,头上那团永远神采奕奕的光环像要消失了似的,似乎没精神没力量发飙,真让人不适应。这样的她,让冕良的心脏表现出那种久违的,缩成一团的疼痛感。

好在,晚饭没像想象中那样吃太久,冕良想,骆董该让他回家了吧?他可以搭远钧的车回去。

可是骆韶青要求:“冕良,送我去机场。”

天啊,沈柏森和他的两个保镖一个司机一个助理都会送她去机场,她没必要还让她送吧?

可冕良不能说不,他得送!那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海景酒店的大门口,冕良为骆韶青关上车门时候,他忍不住把目光掉转向远钧。她穿着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头发被雨后的风吹得乱糟糟,背影看上去好孤独……

冕良直目送她开着那辆吉普走远才上了骆韶青的车。

很妙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好像难过到天都塌了似的,有那个必要吗?惹上爱情的人真的非常不可理喻,其实那家伙也没怎样啊——

冕良回家已经后半夜,小巷子里万籁俱寂。

他虽有心想找远钧,这个时间也不合适,再说,也已是筋疲力尽,冕良真觉得现在没办法能和远钧讲清楚什么。对,他可以和她讲什么?

揪下领带,冕良在远钧家门口耙半天头发。

想应该跟她说,没生她气,这个好像说过了;说他对爬过界的植物没意见,不要,不靠谱,不是要说这个;对,其实是要跟她说——说——喜欢她?

冕良被这个念头砸了一下,砸得后脑生痛心慌意乱,噢,先回家,他还没准备好,等太阳出来的时候再讲。

韩妈妈还没睡,翻箱倒柜找什么呢,还把冕良压在床头一堆书籍报告中的一大本剪报找出来,冕良进屋的时候正看到妈妈拿着他的剪报对着灯光细研究,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什么,怎么看不明白呢?”

冕良心慌意乱,走过去一把抢过来,乱七八糟问妈妈:“怎么晚还没睡?找什么?”

韩妈妈说:“找咱家的房产证,听说我们这片旧城区快拆了,我们得把证找出来,要买新房子还得靠这东西给我们优惠呢。”

“好,”冕良把娘亲拦出自己房间,“我来找。”

在妈妈房间衣橱上的盒子里找到要找的东西后,冕良立刻回自己房间,收好剪报。

非常心虚,他的人生,什么时候多了件秘密?

躺在床上,冕良扪心自问,从何时开始,那本剪报对他来说,变得如此重要,成为他心底深处的秘密,连妈妈都不能看了呢?

可能,是一种恐惧吧,怕人看到,他的寂寞,需要被这本东西来救赎。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冕良也有。他只是没想到,现如今,他的秘密居然长成一本剪报的样子。

不知道,素未谋面的钩子,会画到哪一天?而冕良又会做剪报做到哪一天?

谁介意呢?反正,现在的他,真的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如果,她画三年他藏三年?那冕良可能需要一个不小的盒子收藏这些东西呢。

想想,还蛮惊人的,冕良在台灯下笑了。

继续偷偷收藏吧,让这些秘密,陪着他腐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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