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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回家求婚

韩妈妈跟儿子的电话里说,旧住宅区拆建,家搬到新城区了。冕良担忧,“你一个人搬家可以吗?”

“可以可以。”韩大婶在电话那头喊,“你放心,旧邻居大部分还是住一起的,很方便呢。妈妈一个人能行,你别惦着家里,安心念书就是了。”

“不要太累着自己了啊妈,不方便整理的东西不要逞强,等我回去弄,差不多还有半年多点,很快就过去的。”冕良殷殷叮咛,“妈你听我话哦。”

冕良自己将时间限定在半年多点,他好像要提速才行。

一个秋日下午,冕良在实验室忙得心无旁骛。Cluster星座计划,宗旨揭开地球极光之谜,这是一项中美合作案,老Rhoads的几个学生里,他只带冕良加入这个计划。冕良的生活内容,从和这个Cluster接轨以后,就只剩Cluster!

“你的人生出了什么状况?只有试验会不会太无趣了?”冕良的老板Rhoads,盯着忙碌的爱徒研究了五分钟后,喝着咖啡发问,“好几天了,你从上次进来就再没出去过。”

冕良太过专注,没听见。

老Rhoads扬着喉咙叫:“韩,我在问你问题,你的人生如果只有试验会不会太无趣?”

冕良醒悟,眨眨干涩的眼睛,很没重点地答:“不会,我的人生不是只有试验啊。还有汉堡,面包,胡萝卜,鸡蛋,咖啡。”冕良继续查资料,大大叹息,“哦,太多太多了。”

“他是在喷发的火山吗,真有干劲。”老Rhoads自言自语,硬打扰爱徒,“韩,过来谈谈。”

冕良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活儿,过去老板面前坐好,规规矩矩的。

“拿到学位后有什么打算?”老Rhoads问。

冕良自然而然,“回家啊。”

“嗯,要不要留下来?”老Rhoads再问。

冕良倏然想起,吴昊曾经的叮咛:“如果有人让你留下呢?”原来真的会遇到这种情况啊?

老Rhoads对冕良挤挤眼睛,“你愿意留下来的话我们……”

“NO,我要回家。”冕良认真地说。

“为什么?在这里不是有更好的研究条件吗?”

冕良固执,“可这里没我妈煮的面。”

“是想家啊,可以把家人接来。”

冕良摇头,“不行,一大家子人呢。再说还有我喜欢的那些邻居啊,房子啊,朋友啊,巷口卖的炸漫头片啊,又不能全搬过来,我还是回去更方便些。”冕良灌完一杯咖啡发现自己其实不是想要咖啡,他很渴,找来瓶水,慢慢喝。

老Rhoads手指抚着下巴,迷惑,他还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理由拒绝。研究冕良,“你是个恋家的男人?”

“我是,”冕良腼腆,“比较没用,觉得在家里比在哪儿都好。”

老Rhoads开他玩笑,“一定有很多女孩儿爱恋家的你。”

“哪儿有,”冕良握着水瓶有一霎茫然,想起在他面前依依辞世的安琪,想起在广场上伤心欲绝的远钧,还有因为得不到他的回应去闹自杀的曾忆湄,就懒散地说,“爱我不好。”

“嗯?为什么?”老Rhoads好奇死了,他可是时时以这个话语不多,却能干努力,温润平和的学生为荣的,“爱你哪里不好?”

“死的死,伤的伤。”冕良意简言骇。

老Rhoads骇笑,“是打越战吗?还死的死,伤的伤?”

“就是都没好结果。”冕良自嘲,“我就像是不被实验室欢迎的伟大理论物理学家pauli,走到哪里,哪里的仪器就失灵。我想我已经失去带给谁幸福感的能力了吧?”冕良喝完一瓶水,“我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吧,幸亏实验室还欢迎我,”他搓搓手,吸气,“好了,开动。”

老板Rhoads又盯了冕良几分钟,喃喃自语:“本来想跟你说,不留下不给你过答辩的,还是算了。”喊冕良,“韩,那不是你的错。”“什么,去吃饭?”冕良没听清楚?回老板,“不要了,去餐厅好麻烦,你去吧,要我找人陪你吗?”

冕良的答辩,老板Rhoads给了他很好的分数。原因?他的出色弟子会找人陪他吃饭。

冕良开始整理行装了,珍惜而虔诚地,装订这一年来打印下来的,钩子的画作。

她画过穿着礼服在绽放的烟花下舞蹈的男女,也画过在海边的露天派对下舞蹈的情人。

她画过在洒满阳光的厨房里紧紧拥吻的冕良和远钧。

钩子说:“人们无声的爱着,所以相爱的人嘴里才会发出无声的叹息。”

冕良写:“还会无声地炸出蘑菇云。”

“每每看到与他一样穿大格子衬衫的人,都会想起他。”

这画里画着在街头蓦然转身,对着人流茫然失措的长发女生。

冕良:我也总把街头穿白衬衫的女生当成是你。

画了一个焦虑的,打电话的冕良。

钩子说:“以前有一次出去玩没带手机,结果他打了六个来找我。从此去哪儿都会带着手机,害怕接不到电话,只是,现在手机再也不会显示他的号码……”

冕良:热恋中的你,还会需要我的电话吗?

还有画一早穿着睡衣刷牙的女孩儿。

钩子说,刷牙刷两遍,一遍清水,一遍有牙膏,他就是那样。

冕良:我开始用乳液,那种黏乎乎娘们到不得了的东西,你就是那样。

画逛街的远钧。

钩子说:“以前逛街从不看男装,现在每次逛街都会逛男装部,并在心里默想哪一件适合他,他穿上会是什么模样?”

冕良:我买了CK的男装,和你同款,三件。

有一次,画里栩栩如生出现家乡的广场,广场上无人,奇奇怪怪放置一只鸟笼,鸟笼里住的不是鸟,而是一只凝满水珠的冰块儿。画的名字叫无言,那是冕良和远钧分手的地方。

冕良,那是我想和你倒数的地方。

冕良收集起来的最近一幅热乎乎刚出炉画作,则画着一片海,是她们爱去的Long Beach的,那片蓝得分不清海天的海。

钩子说了一段,冕良对着这片海,想过的念头。

“原来即使同一片风景,随着时间的变化,看上去都会展示出不同的样子。没和我一起牵手,经历这时光变幻的你,现在正做着什么?”

冕良:很奇怪,我们居然在不同的时空,写下相同的日记。

看着这些画,冕良每每暗恨别生。为什么她只是纪念而不是想念?因为看上去明明是想念啊?想念着一个人,又去和另外一个人热恋,怎么都不像是骆远均要做的事情。该不是妈妈的公司在缺钱吧?冕良忍不住不着调起来。不过好在他要回去了。

时间如回纹针般缠绕回转,他和她的命运,还会重叠相遇吗?三年时间,就这样过去。经过三年时间相隔的远钧,假如再见,是什么样子的?冕良假设,很糟糕,他竟然解不出答案。

可他清楚地知道,他没变,经过平淡的流年,他仍在爱。

分手的时候,远钧指责他对她不忠,甚至因为担心他今后会动摇而提出分手。可是忠诚这回事儿,除了时间,还有什么能够证明?远钧不给冕良机会证明他的忠诚,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现在,他可以用三年时间,证明给远钧,他没有不忠。可想起来这也是件荒唐的事情,分都分了,她搞不好就要去结婚,他即使能证明什么,也不重要了吧,谁会在意呢?除了他韩冕良。他就是那种人,会坚持这种不重要的东西。

冕良隐约记得,有个俄国作家说,人如“沉在河流的底层”。动的是水,静的是我;去的是水,留的是我;匆匆而去的是水,悠悠不变的是我。我是我,而不是水,这是最重要的。

我还是我,冕良觉得,对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间他和远钧曾经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房子,快要退租了。冕良相信,他今后会很怀念这个地方。于是,他拿出相机,拍了房子的各个角落。

他和远钧忙碌过的厨房,他和远钧爱过的那张床,他和远钧腻在一起写报告,垫着漂亮地毯的茶几,包括冕良几次都蠢蠢欲动想跟远钧共浴,都提不起勇气闯进去的浴室……

冕良最后拍摄的是门,那扇远钧出去就再没走回来的门。

将门的照片放进钩子的画册最后一页,冕良备注,“这是想念远钧的,我们的家。LA。”

书伟和家明给冕良饯行,家明说每次聚聚都是冕良下厨,这次他要亲自动手。家明唯一精通的就是狮子头,那玩意儿容易,超市里买来肉泥豆腐搅在一起挤成团下锅炸就行。然后弄锅骨头汤,将炸好的丸子放进去煮煮,烩点白菜香菇进去。简单的食物,却很香。丸子肉多,有点腻,冕良吃两个就很饱很饱了。

被家明的狮子头喂胖不少的书伟今天吃得很不专心,挑剔,不是挑剔狮子头,他不满意冕良,“喂,你至于为个学位,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吗?”

“我哪里不好?”冕良跟书伟斗嘴,“你都跟武大郎似的还敢挑剔我?”

“我不是开玩笑,”书伟正正经经,“你干吗非要这个学位?”

“梦想,”冕良也就正正经经的,“这是我实现梦想的途径,另外,”冕良迟疑一下,笑,“我就是觉得吧,假如可以这样辛苦地做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以后有人再质疑我的时候,我可以说,我能行,最苦的时候都熬过去了,现在这个小意思。无论是面对爱情的质疑,事业的质疑,还是其他的什么,我都想这样回答。”冕良喝口啤酒,有点不确定,“我这样想会不会太傻?用三年的时间,拿到这个学位,是还蛮困难的吧?”

书伟翻眼睛。

家明替他说:“不是蛮困难,是非人。简直不是正常活人干得出来的。”

“她不要你的学位你懂不懂?”书伟闹脾气,“你就是个傻子,她根本不介意你有没有学位。其实你求她回来就是了啊。”

想不到,要离开的时候,那个禁忌的过去被旧事重提。冕良伤感,“我有求她回来,她不肯,执意要分。”

“你继续求啊,”书伟气得砸桌子,“你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实在不行就用强的霸王硬上弓,女人都吃这一套,她一定跟你回来。”

冕良几乎被口酒呛死,天啊,这是温文尔雅的书伟吗?叫家明:“给他看看,他发烧。”

家明护着书伟,“这次他对。”

“喂,用强的?你们疯了吧?怎么可能?”冕良想说强暴,不好说,硬改成,“那也太禽兽了。”

书伟气得再次砸桌子,圆乎乎的脸气得发红,连汗都气出来,“别的人用强那是禽兽,可是你不同,你是她喜欢的人,你用强那就代表你很爱很爱她。”

冕良嗤地笑了,“我就不信,哪个女人会喜欢男朋友用蛮力的,又不是斗牛。”反问那两只,“你们平时闹脾气,也用强的吗?”

家明居然很认真地想想,“我没有过。”

书伟简直要爆血管了,忍气吞声放过用强这个话题,咬牙切齿再问冕良:“那这三年来,你有没有写过信,送过花,打过电话啊?”

“没有,她说在梦里见到我都要杀掉我,”冕良对那夜凄惨的分手心有余悸,“我估计她看到我的邮件就直接删了吧?她那脾气,怎么可能会看?我还是不要烦她比较好。”

“封杀情人三年,真厉害!”书伟继续砸桌子,叫徐家明,“把他给我丢出去,这种笨蛋拿到博士是UCLA的耻辱!”

韩冕良在很多年后,记得的隔壁邻居廖书伟,就是这个样子的,被徐家明的白菜狮子头喂出来的,白嫩嫩圆溜溜的脸,有个尖下颏,一头柔顺光亮的黑发像顶黑帽子样罩在头上,两只乌溜溜的眼瞪住冕良,气哼哼的表情。怎样都没想到,他们云淡风轻的一场相聚,竟是永诀呢?

“当这位有着儒雅气质,温和笑容,并拥有着非人毅力,获得异常优异成绩的韩冕良博士,要离开这座明媚的校园的时候,我想说,我要用一种像怀念死人一样的心情怀念他。”

这是廖书伟,在欢送冕良的联谊会上的另类致词。他随意坐在高脚凳上,用一种特别清润,柔和,甚至混合着某种慵懒气质的声调,抑扬顿挫地讲:“只有用这种方式,我才能记起此人为数不多的好处,放弃他种种优异带来的压力,轻松的,像怀念一位无伤的,慈祥的老人那样记起他。不然想到这样的人活在我身边,会觉得人生没有希望。作为一个男人,拥有帅气已经很可贵,他除了帅气还有智慧。有了智慧就该满足,他不但智慧尚能内敛自省。有着很好品格已然该有所节制,他除此之外还温柔而善良。一个人拥有着这么多,他实在没道理还活得那么好。有时看他的存在像种讽刺,不知道他的纯良到底是冷嘲人间,还是堕落于俗世。想到有人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于地球表面,我们不会生气吗?所以,我欢送韩冕良先生吟诗奏胡地离开,并打算以怀念死人的立场来怀念他,以此平息我们的嫉妒和恼恨。呃,当然,我相信我们家的水管和下水道会好好怀念韩冕良博士的,因为你救了它们很多次……”

笑得厉害,所有人都东倒西歪,家明更甚,他都抽了。可冕良不想笑,他冲上前掐书伟的脖子,摇晃他,“你给我看的发言稿不是这样的,你这个大骗子大骗子……”

那天,大家都喝了酒,略有薄醉的家明跟冕良说:“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无论世界如何改变,只要自己还是自己的时候,就已经足够。放心啊,你一定会幸福的。”

韩冕良博士带着一堆行李,包括远钧三年前走掉后,他封存了就再也没打开过的行李,浩浩荡荡,从洛杉矶又回去他的乌衣巷。

近乡情怯,他的心在飞机上,居然就鼓噪起来,患得患失一刻不能平静。望着机舱外的茫茫云海,想到自己曾这样搭机追远钧,从家乡到LA,再从LA回家,想着这些年的时光,云海之外还是云海,回忆之外都是回忆。

来机场接冕良的是韩妈妈和极地研究中心的人,冕良这次回来,工作先行与调去极地研究中心的老师吴昊联络好了,他的工作单位也在极地研究中心。研究所的人告知冕良:“吴教授出差,让我们来接你,你这几天休息着,等他回来就要开始工作了。”

而妈妈没有很大变化,就是很赶时髦的,居然把头发染了还烫了,哦,其实很可爱。冕良拥抱母亲,眼眶泛红,他是真的很想念妈妈。

韩妈妈眼里更是泪花乱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儿子,“我们回家,啊?妈给你做好吃的。”

回家路上,冕良瞅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繁华的店铺,闻着冬日清新空气里混杂的浅浅烟火味儿,蓦然记起,过几日便是元旦。上次回来这个城市,也是这个时间,三年!

他问司机:“可以绕道一下吗?我想给朋友送件行李过去。”

还是骆韶青家的大宅子前,骆家的工人开门,“小姐去上班了,不在家。哦,你是韩先生?几年不见,怎么变了这么多?”

“还好,还好。”冕良心不在焉,她不在家啊。

“这是骆小姐的行李。”冕良搬下两只大旅行箱,交代,“跟她说,整理的时候小心点,有套她喜欢的琉璃鱼放在箱子中间,别毛毛躁躁再给弄碎了,呃,我还是写给她看吧。”

冕良掏出纸笔,当场写起报告:A箱,衣物,箱子中间用浴巾包着琉璃鱼。B箱,护肤品,药品,书,CD,右下角是Condom……

逐渐地,那支快速移动的笔,慢慢顿住。冕良突然醒悟,自己的记忆力会不会太好了?干吗记这么清楚?这些东西三年内无人前来索取,说明它们的主人已经不想要了,现在巴巴地送来,会不会很多事?再说,她的男朋友见到的话,会不会因为那几盒Condom跟她闹别扭?她会不会又生气啊?要是吵架的话,会伤心的吧?

那支水笔,在主人手指间,转一圈,又转一圈,像主人的心事,不知道转了几多圈。

这是很古怪的画面,骆家大门前,停着车,站着人,却悄无人语。车上的人在等韩博士交代完快快启程,骆家的工人等着韩先生交代完就去做事。可是韩冕良,却低头对着那两只行李标签都没拆掉的衣箱发怔,真是令人费解,是干吗呢?来给送件行李而已,怎么像是郑重托孤的鳏夫,对着儿女依依不舍的样子?左右交代,甚至要留言说明,说明什么?要给骆小姐的衣物写使用说明书吗?

冬日的阳光,浅浅淡淡地照着冕良,清柔的正午微风,和他额前的发丝,纠缠缱绻。他的神情看上去忧伤又茫然,他的气质冷逸而悠远,略带几分沧桑与落拓,他的浅灰外套很体面,衬得他书卷气十足,稳重妥帖,而他的静默温吞,不知为何,竟没有让任何人不耐烦。他身上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气场,无论怎么等,心都很定的样子。

终于,冕良手里那支笔不知在他指尖转到第几圈,他放弃了他的说明书,对工人颔首微笑,“就这样吧,没别的事儿了,麻烦你。”

上车后,韩妈妈问儿子:“你给远钧的行李里有什么?”

冕良脸红心虚,推托:“没什么,我就是记不起里面装什么了。”其实他很后悔,当年干吗那么驴地把Condom放她的行李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再拿出来了。总觉得那好像很****,很挑逗似的。希望和他分手三年了的远钧,不要误解他,以为他对她不尊重。当初装那个到她衣箱里,纯粹就是觉得没办法处理。

按理说,Condom再用不到的时候,就该被丢弃,可冕良舍不得那么做。唉,真想了解,一对离婚的夫妻是怎样处理他们曾共用的那些财产,比如像Condom那样的物品?感觉上,就是不能随便丢掉的东西啊。被丢掉的,没用完的Condom一定都很可怜吧?那上面曾经承载的,都是很浪漫很美好,幸福得像棉花糖一样的期望不是吗?冕良永远记得,当时买Condom时候的心情,怎么可以丢去垃圾箱呢?但,确实也不应该因此就把那些装进远钧的行李里。

怕远钧生气的冕良,在回家的路上懊恼得不人在神不在,这回该怎么办啊?

终于到家了。

冕良的新家在新城区,离老城区很远了。三室两厅,大小适中,布置得异常馨纯朴,井井有条。冕良看到,老住宅的门牌号码被拆下,钉在妈妈住的那间卧室的门口的墙上。

韩妈妈说:“怕你爸爸找不到我们的新家,门牌钉在这儿,你爸就知道我们家在哪儿了。”

冕良为此,和妈妈拥抱了很久。

冕良的卧室是干干净净的全白设计,家具简单朴实。采光最好,有大阳台的房间,设计成灰蓝色调,宽大的写字台非常舒适,墙上的空书架,似乎等着主人把它填满,甚至还有台最新款的电脑。

“这是你的书房,还不错吧?”韩妈妈问。

冕良当然觉得家里每个角落都不错,就是那种细致,应该不像是妈妈想得到的。

他跟妈妈说:“装修一定很花钱吧?不是告诉你等我回来帮你吗?会不会累?”

“不累,”韩妈妈说,“都是远钧帮忙设计的,至于钱嘛,”韩妈妈拍拍儿子的肩,“我们家多年的积蓄可确实没了,连你寄回来的那些钱都搭进去了。不过妈妈现在虽没再经营面档,还有家店给我不错的待遇做大厨,所以啊,”韩妈妈信心满满,“我们很快就再变有钱的。”

冕良笑,笑妈妈的乐观。笑完回头的一瞬,却满心酸楚。

那个骆远钧啊,对忘年交真是体贴入微,连搬家装修都照顾到了。可是为什么,坐在书房里的冕良有那种感觉,她是在这里,为他布置一个家,等着他回来?

另有所爱的骆远均,你真的太有闲心了。

冕良问妈妈:“远钧电话是多少?”

“她手机掉马桶里了,新的我还不知道。”韩妈妈说。

他啼笑皆非,“手机也能掉马桶里?”

“嗯,她说本来预备把手机从大便里捞出来的,但一寻思,如果没有手机就没人烦她,躲几天懒,所以很高兴地按了冲水。”

这,什么人啊?她还那么任性,坏。可是,现在他怎么办呢?

北方人习俗,送行的饺子回家的面。韩妈妈从厨房端面给儿子,思乡成病的冕良吃得舌头都快掉了,不过只吃了一碗。

韩妈妈不满,“你以前能吃三碗。”

冕良解释:“大概在实验室待太久的关系,忙,吃点不饿了就行,所以饭量变小。”冕良虽然无所谓,看妈妈心疼的眼神,保证,“过几天就好了。”

本该倒倒时差,可冕良心里有事,想起远钧的行李就愁得要命。给骆家电话,工人说小姐每年从年底到春节前都忙加班,要很晚才会回家。唉,煎熬,比在洛杉矶还煎熬。

谁能相信,他回来三天了,见过了师妹和师傅,见到了徐建设和沈柏森,也见到了骆韶青,居然见不到最想见的那个人?

虽然,去看望骆韶青的时候,骆韶青把远钧办公室,新手机的电话都给了冕良。可是打去办公室,接电话的小姐永远说,远钧不在,去开会。发手机短信没人回,有时打去对方关机,有时又占线。还有次冕良半夜打去,居然也占线,还占了将近两个钟头。她是不是在和男朋友煲电话粥?冕良想,要聊两个钟头,除了情人之间,谁会这么无聊?

住在她亲手打理过的房子里,想起她真的不属于他了,冕良觉得,好悲哀!他所能证明的东西,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和脆弱,这和梦想的破碎一样让人绝望。冕良的夜晚,因为远钧占线两小时的电话,消沉到不能入睡,好像他的世界,就这么毁了。当然,不能睡,也是调时差的一种方式。

元旦那天,冕良在家宴客,招待几年来照顾过母亲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本来,远钧应该在座,奈何,同住一城,他都找不到她。

晚上,妈妈和几个姐妹在家搓麻作乐,冕良一旁伺候茶水,韩妈妈却亲自给儿子拿来外衣手套,“出去玩玩吧,儿子,今天晚上到处都热闹着呢,我们这群老太婆不用你陪。”

其实,冕良也确实想出来溜达溜达,每年的这个日子,这个他和远钧争吵过的日子,这个他约过远钧去倒数的日子,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日子。每年的这天,他想去一个地方,那个他约了远钧,她却没有赴约的地方。

顺着等待倒数的汹涌人流,冕良游荡其中。又下雪了,可越是这样的时候,似乎人群越兴奋。来倒数的,大多是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记得那年约远钧的时候,他比现在年轻啊。冕良有无力感,是面对时间流逝的无力。距离上次的约会,就这样过去了四年。

时间啊,时间啊,时间啊。

不知道没有我的时间,她是如何生活的?走过这条街,想起他的时候,有没有孤独过?她仍去那家星巴克喝咖啡吗?仍去吃麻辣小龙虾加瓶淡啤酒吗?陪伴着她的那个人,会比我更好吗?比我更能给她幸福吗?

冕良想她,很想很想很想她,想得心脏绞痛,胸口憋闷,呼吸不顺,像是得了某种心脏病。可是,真见到她了,他还能做什么吗?或者,他们都会胆怯,都想逃避,都不敢再提从前,只是淡淡寒暄,好久不见?

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冕良心绪恍惚地这样漫步着。

人越来越多。从路边的PUB,精品店,咖啡屋涌出来的一波波人潮,搞得像暴动。话说,离家没几年,这里的年轻人好像越来越精于玩乐了。

有人重重在他后背撞了一下,伴随着“啊”的一声惊呼,好像什么东西沾到他衣服上,冕良下意识用手摸摸肩头,哦,怎么都是冰激凌?真讨厌,这件杏白外套他可第一次穿,洗不洗得掉啊?哪个冒失鬼?

“对不起。”

人声乐声里,身后冒失鬼的道歉听不真切,冕良火大地回转身,看见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她可真是个冒失鬼,冕良出于某本能,喃喃:“远钧,好久不见。”

骆远均好像是被冕良吓到了,瞪大眼睛,像看外星怪物似的看着他。

那种表情,让冕良乍见她的狂喜,心痛,震撼等等混杂不清的情绪,找不到合适的出口,感觉身体也生生被卡住,僵硬得不行,只是与她在好似暴动的街头对望着,像对儿傻瓜。

不知从哪个店里又冲出波酷炫神迷的年轻人,牵扯得人流动荡,远钧被这股人流撞得直冲到冕良怀里去,冕良顺势拥住她。现在,他的心开始暴动了。冕良恍惚间,好像又听到那年等远钧的夜晚,铺天盖地,雪落的声音。忍不住,把圈住她的手臂紧紧,忘情地将半边面孔埋在她的发丝里,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她的气息。

怀里的人试图挣脱冕良,“人太多,我们得离开这儿。”

她刚站好,又被撞进冕良怀里。今天人多得真好,冕良不厚道地想。他护着远钧,顺着人流前行:说,“你的头发长长了。”

“什么?”太吵,远钧没听清。

冕良凑进她耳边,用那种很亲昵的方式告诉她:“你头发长长很多啊。”哦,谢天谢地,吵的也好。

“流行,”远钧大着嗓门,“今年长发流行,我难得赶回时髦。”

冕良笑,很舒心。他脸上的酒窝,有很久很久没那么甜蜜过了。

从街上走进广场,就宽松很多,没那么吵,也没那么挤。

远钧拿纸巾擦冕良外套上的冰激凌渍,“真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是不是新的啊?好像没洗过的样子。哎呀,砂洗棉这种颜色的很不禁脏呢……”

冕良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他着迷于久别相逢,她带给他的那种心悸。他喜欢她长到腰际的微卷头发,喜欢她穿的那件酒红羊绒外套,喜欢她脖子上围绕的那条花色雅致的长丝巾,喜欢她为他整理衣服的动作,喜欢她的一切。时间的回纹针,只要还牵挂,命运终会重叠相遇,钩子说的真好。

“我们结婚好不好?”冕良看着远钧,目不转睛,抓住她因为裸露于空气太久而显得冰冷的手,“我们结婚好不好?”

一定是太惊讶了吧?三年不见,一见就要结婚?置三年分离于不顾,这像话吗?冕良再次把远钧吓住。她站着雪花飞舞的夜色里,脸上的神情无法言喻,眼睛里逐渐泛起层晶莹的水雾,一副迷路的小孩儿,等大人领她回家的委屈样子。

倒数的钟声已经在预备,新的一年又要来临,时间真不应该拿来浪费的。

她是不是仍讨厌他生他的气,冕良不想管了。

她有没有男朋友,想嫁给谁,冕良也不想管了。

他现在就站在她面前,清醒而坚定,道:“记得那年,我约你来倒数吗?你问我,在哪儿不能倒数?我说,在这里不一样。你知道为什么不一样?因为现在,这里人很多,非常多,可是远钧,即使这里有这么多人,和我有关系的,我最爱的,最想拥有,最想一起活到老,同存于同一时间空间的人,是你,只有你。这么多年过去,可我每年,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钟声回荡,冕良握着远钧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蜷起来,珍如珠宝样,护在掌心,揣进口袋,为她取暖。他倾听着钟声,认真地一下下数着,7,6,5,4,3,2,1,周围欢声雷动,冕良轻轻的,在远钧额头,印下温柔如玫瑰的一吻,“远钧,我爱你。”

这是求婚对不对?即使没有被感动,不想接受,也不该发火啊。可骆远均不一样,她拧着眉头,把手从冕良口袋里抽出来,对着冕良的小腿踹一脚,转身就跑。

天啊,这女人三年不见怎么还这么暴力啊?

冕良追,抓住她,“喂,不要生气。”

“放开我。”骆远均坏脾气上来,甩冕良的手,“放开啊。”

真不想放,偏周围人来人去的,冕良只好放开,着急,“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远钧脸上的迷惘委屈这会儿跑得干干净净,还是那个略有不羁,干脆明朗的女生,“靠!好啊,说说你是怎么不故意的?”

“关于行李里的,”冕良又冒汗了,他该怎么说那几盒不该出现在女生行李箱里的东西?费劲,“就是,我该丢了的,可我——”

“不是,”骆远均双手抱胸,气定神闲,闲闲道,“我没有为那个生气。”

哦,真好,她知道我的意思,冕良抹抹鼻梁上一层细汗,难为他,这么冷的天。不知为什么,他察觉到远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唉,他又出糗了。

“我刚才的话让你生气吗?我是真心的,”冕良今天可真豁出去了,“是因为你男朋友吗?所以觉得我现在向你求婚,是种冒犯?可是,”韩冕良横了心,“你跟他分手吧,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雪下得大了点,冕良看到远钧身上头上落了雪花,她穿得也单薄,拉下自己的围巾给她披上,执拗地说:“跟他分手,跟我回家。”

远钧今天晚上第三次被冕良吓住,愣怔好一会儿,她伸手捏住冕良的下巴,左看右看,说了句让冕良想上吊去见上帝的话:“你真的是韩冕良吗?让人家去分手这种事情你也干得出来?这三年是去给希特勒做徒弟了吧?”

冕良激气,“喂,你又跟我鬼扯?那个人有那么好吗?干吗非跟他不可?”

“那我干吗非跟你?”

“你本来就是我的啊,”冕良急得头上都快冒烟了,抓住远钧捏着她下巴的手,“你本来就是我的,你现在不承认啊。”

“我要是不承认,你怎么办?”骆远均这是和冕良杠上了。

“你敢不承认?”韩冕良骇异,“你要对自己说谎吗?”急怒攻心,拽着远钧就走,“跟我回家,我管你承认不承认,反正你得跟我结婚。”

结果求婚变成逼婚,远钧抱住根灯柱,“放开我啦,我要去上班。”

“撒谎,上班的人干吗出来吃冰激凌看热闹?”

“上吊也要透口气嘛,我是出来歇会儿啊。你放手。”

“我不放,你先答应我结婚我再放你去上班,”韩冕良狗急跳墙,“至于你那个男朋友,你别为难,我去跟他谈。”

远钧快没力了,抱着灯柱,骂:“******韩冕良,你再不放手我不理你了。”

“谁管你啊,你先答应我结婚。”冕良牛脾气上来,死拉着远钧往前拽,倒像是个有劫持之心乏劫持之术的小贼,看上去要多笨有多笨,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韩大婶,这边,快来救我啊。”远钧突然对着右边喊。

咦?老妈来了?冕良瞬间清醒,松开远钧,往前细看,没有啊,随即恍悟上当了,回头再找远钧,她早跑个老远,对着冕良喊:“大笨蛋,你说结婚就结婚啊?”

广场人流未退,远钧没入人流转瞬不见。冕良冒着冷雪,在周围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她人。最后,披着一肩玉屑似的雪花,坐在台阶上,感觉沮丧,失落,窝囊透。他只是想求婚的嘛,怎么搞成这样?无奈下再电话给骆远均,她还占线?怎么总占?和那家伙有那么多话说?谁家久别相逢的戏码,是这样上演的啊?

想想可能真的找不回远钧,冕良心灰。急起来会冲动到要破坏人家相恋的一对,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还是不要我。冕良捧着脑袋,在落着鹅毛大雪的广场,眼含热泪,绝望得几欲魂归离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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