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这种事也遵循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规律。
敬叶已经踌躇了快一个星期，还是没有向母亲开口询问“55号LX”，她深知这道坎必须跨越，否则只能隔岸去观朦胧甚至扭曲的真相，现在缺的只是一个契机——让质问显得自然而然的机会，她说服自己这不叫胆怯，这是谋略，能够帮助她从一开口就占据上风，而等待这种契机需要耐心。
那位林修，自上回别后就再没有出现，敬叶的疑心发酵到极点反而不在意当事人是否存在，或许少了该个体的干扰，她能直白地看透真相。但是出于对朋友的关怀，她发过十几条短信嘘寒问暖，回复为零。敬叶说不上气馁，她很心塞。她做过一些调查，得出的结论是根本没人知道这个插班满三个月的学生。敬叶已经疲于找理由了，她在内心深处认定：就算我已经疯了吧。其实，除却手机里已阅的旧消息，她压根儿没有证据证明林修的真实性，虽然她不肯相信两人这三个多月的相处是大脑的谎言，但她既承认自己可能疯了，那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时间过得自在，身处其中的人却被它逼迫地变了形走了样，很多人都和曾经的他们大相径庭。半个月过去，林修仍然没有出现，质问仍然找不到开始的机会。敬叶把有的没的一股脑儿藏在心底，渐渐地，她已经不那么急切地想找到答案了，或者说她的大脑耍弄了主人一番，早觉索然无味，所以生成了一些使人倦怠的化学元素，刻意模糊主人的心志。
一个月过去了，当初的冲动被磨得所甚无几，敬叶每天过着小半年前那种循规蹈矩的生活，没有突然的请假、没有莫名的旷课，她恍惚间居然就相信那不过是一场梦，梦里出现的那个叫林修的女孩子，大概只是生活中某人或就是自己的一点投影。手机短信满了两百条，过期的自动删除了，现在和过去兀得出现了一个断片儿，敬叶懒得去填补，她开始遗忘。
契机终于来了。
这天早晨，她闭着眼睛刷牙，昨日上地方电视台参加英语演讲比赛未褪的疲累还缠在身上，厨房里香煎牛排浓郁的气味从鼻子前匆匆溜过不能引起她丝毫兴趣，待洗漱完毕，她拖着瘫软的身子回卧房，才想多眯一会儿眼，赫然发现有人伏在她的书桌上，一动不动。
“妈？你在做什么？”敬叶清醒了许多。
那身影一个激灵，腼腆地转过身：“叶子啊，我、我给你收拾房间。”
“是吗，那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敬叶逼近了几步，不消多看，就知是自己的日记本，她深切的厌恶涌上心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被母亲捕捉到了。
“怎么了，妈关心你才这么做的，你是什么态度！”
“哼，”敬叶冷笑道，“就是这种态度。你总共偷看了我三次日记，每次都冠以关心我之名，可你真的关心过我吗？别装了，你不过是怕我发神经，影响你曹大医生的生活。”
曹医生吃惊地望着女儿，女儿飘渺的影子投在清晨淡薄的黑暗里显得那么深沉。
“你都知道了？”
“哼，”第二声冷笑藏满了鄙夷，“早就知道了。那天晚上你和爸爸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刻在心上了。你不是怕我旧病复发吗？好呀，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敬叶咄咄逼人道。
“告诉你什么？没什么可说的，叶子，你误会妈妈了，我……”强势的曹医生此刻显得弱势而无助。
“够了，你既然装糊涂，那就让我来问，你来答！”敬叶一屁股坐在床边，双目炯炯，像两道闪电劈开迷雾。
“来一个最直接的吧，55号LX是谁？”敬叶突然就找回了一个月前的激动，这个代号轻而易举地冲脱出来。
曹医生许是被吓得噎住了，半天缓不过气儿。
“说呀！”敬叶腾地站起来，异常激奋。
“唉……”曹医生叹了口气，越发萎靡，“既然你多少摸出了点门道，我就说了。”
“那是我一年前整治过的病人，名叫林修，是个女孩儿，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没多久就去世了。”
这回换敬叶吃惊了：“她死了？”
“是的。因为这次车祸，你还留下了心理阴影，记得不？”
“她真的死了？”敬叶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
“真的死了。你那时候非常抑郁，好容易治好的。这几个月我看你老是萎靡不振，忍不住翻看了一下你的日记，看到LX这个代号时吓了一跳，怕你抑郁复发，所以才这么紧张，又是带你做检查，又是留心你的举动。现在我问你，你日记里写的那些和LX在一起的活动，是当小说写闹着玩的吧？你没有见到过这号人对不对？”曹医生提心吊胆地看着女儿，她多么害怕女儿由抑郁又衍生出臆想症，她宁愿这一切都是女儿胡乱编造的。
敬叶耳朵里嗡嗡地响，她的脑中只有这几个字——“林修死了”。
“嘭——”厨房里传来巨响，裹挟着一股糊味儿和噼里啪啦的躁动。
“不好！”曹医生猛想到牛排，拔腿冲向厨房。
敬叶游魂似的跟了过去，目睹了炸乱了的场景。
“妈，林修有没有醒过？你有没有和她说过话？”敬叶从记忆里揪住了一根稻草。
“没有，她那会儿都成植物人了。我倒是去看过她几次，孤零零的连个亲属都没有。问这个干嘛？”曹医生皱眉掂量着漏洞的平底锅和炭一样的牛排。
敬叶感觉抓住的稻草承受不住了，她开始往下坠落，坠落。
“大清早的你去哪里？”曹医生喊。
敬叶胡乱套了件衣服夺门而出，她实在冷静不了，在家里多呆一刻都要掀房顶了。
往哪儿去？去找谁？干什么？
敬叶来不及想，她的脑袋粘稠地转不动了，比炸了的厨房还糟糕，这样说吧，她现在就像那块焦脆的牛排，被轰的一塌糊涂。
林修，林修，林修，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为什么她在妈妈口中是已死之人，在敬叶和林修自己看来却是那么鲜活？要说这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不会，早前对过往剖白时，敬叶非常确定那个小毛贼、那场让她抑郁的车祸就是林修、林修的车祸，谁的人生会在这种大事上有细微到骇人的相似？可是在关键之处居然出现了分歧，一条是妈妈证实的死亡之路，一条是她和林修三个多月的友谊之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么就是有人撒谎，妈妈也好林修也好；要么就是敬叶她自己疯了，从那场车祸后就一直疯到现在，包括前一秒也是疯了的敬叶自己构造的虚幻世界的产物，那么，她还能相信眼睛所见，耳朵所听吗？
深秋初冬的清晨冷极了，风刀割在裸露的皮肤上，钝却深刻。
早点铺子一个接一个的开张，敬叶饿得胃抽搐，但什么都不想吃，她开始担心，这种饥饿感搞不好也是幻想出来的，“现实”中她可能吃的撑破了肚。
敬叶不知道该去做点什么，找林修吗？这是个很糟糕的主意——找不到，解释不了什么；找到了，证明不了什么。
茫然地走在路上，接受路人异样的审视，敬叶完全不在乎，她累得闭上眼睛，脚还在往前迈，转眼就到了路口。
“嘎——”勉强的刹车声。
敬叶等着车主骂她“瞎了眼找死啊”，可是没有一点儿谩骂声。
她缓缓睁开眼，那辆似曾相识的银灰色轿车停在几厘米外，车主诧异地望着她。
“诶，怎么是敬叶同学啊？”岑今赶紧下了车。
女孩儿当街大哭起来。
岑今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到学生这样落魄，而清冷的街上商贩们都伸长了脖子看，他只得轻声道：“到老师车里来。”
敬叶稍稍止住了，抹着眼泪坐进岑今的车子，哽咽着问：“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啊呀，敬叶同学真是问倒我了。这不是到年底了吗，同学们课业压力越来越大，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要上整班了，这样才能及时帮大家做心理疏导。起得早防迟到，还没吃早饭呢，敬叶同学吃过了吗？这样，我下去买点干粮，你先坐着歇会儿。”岑今干脆地下了车，买来包子豆浆，客气地请学生吃。
敬叶接过早餐，可能也不愿岑今多问，假装卖力地吃了起来。
“你看上去不太开心，需要帮忙吗？”岑今仔细审视道。
摇摇头，只顾啃包子。
“大清早就这样气鼓鼓的，我冒犯地猜一下，是和家里人吵架了吗？”
敬叶怔了怔，微点了点头。
“我这个局外人插个嘴，如果是和家里人发生矛盾就不要往心里去了，有时候，爸爸妈妈总是以爱的名义做出伤害孩子的事，可以理解。”
岑今笑眯眯地嘬了口豆浆，声音颇响，他像个小男孩儿般害羞地别开头。
敬叶狼吞虎咽完早点，打了个嗝，她想着假如这都是想象出来的，那么拘谨干嘛。
“胃口不错嘛。要不要我送你回家，收拾收拾再去上学？”岑今友好地建议。
“岑今老师，我不想回去，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图书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敬叶吃包子前就萌生了这个主意。
那位男老师有些讶异，不过马上点头微笑：“可以呀，需要代请假吗？”
“行啊，谢谢老师。”
银灰色的轿车在人迹稀少的马路上开得很平稳，没多时就到了本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图书馆的门口。
“那我就先去学校了，你自己当心，我会替你向班主任请假的。”分别时岑今如是说，另外还加了些嘱咐安全的话，活像碎嘴的大哥哥。
敬叶默然点头，转身进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岑今暗道。
钱包和手机都在外套口袋，图书馆准入证就在钱包的夹层里，图书馆来得次数不多，敬叶站在楼层指示图前看了好久，引起一个工作人员的注意。
“同学，你要找什么书？”
敬叶目不转睛地在指示图上搜索，嘴里喃喃道：“旧报纸、旧报纸。”
工作人员听到了她的自语，友情提醒：“你要找旧报纸？在顶楼阅览室，不过那里开门比较晚。电子版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在多媒体阅览室看吗？”敬叶兴奋地问。
“对，用借书卡卡号和密码登陆图书馆官网，具体操作网上都有。”工作人员耐心地说。
敬叶忙不迭地道谢，一溜烟跑去多媒体阅览室。
时间尚早，阅览室里就她一个。
她笨拙地按照电脑提示，进入了报刊搜索页面。
那场车祸在当地也算是件大事，地方主流报纸应该会报道，回想自己抑郁是读高中前，那么车祸发生的时间段要放宽到去年2至9月。
一期一期的找不算高明，但敬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只得潜下心，耐着性子找。
这个阅览室超过两小时开始计费，可两小时看不了多少，敬叶自是不会放弃。
人渐渐多了，来来去去好几拨，时间也悄没声息地溜掉一大半，偶一抬头临近中午，饿得敬叶手抖，她不小心多划过几页，猛然扫到六月份一篇新闻：本月27日，在市南区天禧路和鸿秀路交汇处发生一起车祸，车牌号为XXXX的肇事车撞倒了突然冲出的行人林某，致林某重伤昏迷，随后肇事车失控偏向路边，多次撞击后翻下公路，起火爆炸，车内两名人员当场身亡。记者赶往车祸现场后，现场指认工作已经完成，据警方介绍，被撞行人是一名刚肄业的初三学生，而肇事车主是夫妻二人，经查实身份，系两名戏剧演员，巧合的是，三人竟为一家三口。悲剧发生后，警方及时与其家属联络，车主的母亲得知儿子、儿媳和孙女的不幸后突发心肌梗塞，送医途中身亡。目前林某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主治医生曹某表示苏醒的可能性很小……
敬叶的手抖得越发厉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