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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素识之风

【第三节素识之风】

琼娜的泪水过了一会就止住了,她的脸离开莫雪的时候,莫雪只觉得肩膀上凉飕飕的。

两人在林中休息了一会,聊着天,琼娜渐渐的重新露出笑容,莫雪也觉得心里的阴霭彷佛被琼娜的阳光驱散了一些。

然后又起行了。

离别最终还是到来了。

“我想,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琼娜摸着莫雪的头,然后放开了他的手。

‘琼娜,你为什么要帮我呢?’莫雪侧过头,看着琼娜的眼睛。

“呆子,我不是你的朋友吗,再问这种事,我就生气了哦。”琼娜明亮地笑着,敲了莫雪的头。

‘嗯。’

莫雪点了点头,小小的挥手道别后,他转过身子。

琼娜突然从背后搂紧了莫雪,在莫雪的耳边说:“下次遇见的时候,你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法师啊。”

莫雪微笑着,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我会的。我发誓。」

过了好一会,琼娜轻轻的放开手,把头歪了歪,笑了,一转身变成黑猫,敏捷地跑掉了。

莫雪看着她跑到视线的看不见的地方,才转身沿着河的方向走了下去,步伐不稳,摇摇晃晃,可是心里却坚定无比。

「莱茵城,那是我的目的地。」

圣灵之森的正北方,是伽莫和莱茵的交界处,东北方是罗德米斯山脉,西方是洛基山脉,冬泉河横穿过怒泉关,绕过西泉山脉后西下流过,从神之通道的侧边流过,最后到达莱茵城,对于平民来说,想要穿越这一片地区,是非常困难的。

四国从互相发生摩擦开始就相互约定,不能以任何理由对冬泉河进行投毒或者下咒,毕竟这条河的位置太重要,很多的平民需要依靠这条河生活。但是沿着河的小规模交战爆发不断,在西泉山脉和洛基山之间的这一段尤为剧烈,伽莫为了避免自己被封锁在怒泉关中,莱茵为了避免自己被封锁在神之通道内,上层明明知晓却当做没看到的小规模交战一直在进行中。倒毙在河里的士兵不知道有多少,而交战的双方却腾不出人手来清理河道。

战争就是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消耗。

对此一无所知的莫雪,抱着一心要去法师学院的满腔热情,傻傻的向西沿着圣灵之河行进,但是他又怎么会懂得避开莱茵和伽莫的交战线。异常不幸的事因此发生了,明明要去莱茵的莫雪,离开圣灵之河,出了圣灵之森后,他却一头栽进了冬泉河边伽莫城直属的驻扎部队里。

莫雪被人发现时还挺兴高采烈的,他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士兵,更不用说全身盔甲的重装骑士了,他四处张望,一切都显得无比新奇,直到他被带到将军的面前。

将军是个凶神恶煞的人,动不动就挥起鞭子,莫雪在吃了几鞭子后终于被确认是个哑巴,正常情况下圣灵之森边缘的平民是会被放走的,可是不巧这个将军并没有遵循传统来行动的习惯,厨房差个人,莫雪便被当做打杂的留下来了。莫雪是个哑巴似乎也算一种好运,问不出来历,将军烦躁的给他把打烙印的过程也省了。

当然莫雪对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概念,他在营地一转眼就呆了三个月了,粗重活他基本都做过了。虽然他不能说话,但性格并不阴沉,手又巧,因为生在农夫的家庭,做饭也有模有样,这个营地的老兵都是被征召来的平民,享受过相对和平的时代,对于家庭温情非常留恋,都意外的很照顾莫雪。甚至有个校官每天教他长刀的技巧,想要他长大一点之后,直接成为这里的士兵。

在闲暇的时候,莫雪也在营地四周观察过,试图从这里逃离出去,但是这支部队是伽莫城的直属驻扎部队,任务只是驻守,因为不在战线的最外围,日常的巡逻也仅仅是小队轮值罢了,没有拔营的可能。偶尔会派一队人去远处搜索,一去就是半个月,参与搜索的人都闭口不提搜索的结果,其他人也不问。如果想要从圣灵之森那一侧逃离的话,又可能迷失方向,不管怎么说,自己从森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迷失了一次方向,这个部队的位置是在圣灵之森的西北,离莫雪要去的正西方向差了很远,莫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错开这么大的角度。但是从地图上看的话,这里离神之通道已经很近了,大概就半天的路程,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琼娜告诉过莫雪圣灵场的事,身为一个拥有法师资质的人,莫雪对圣灵场的恐惧比之前小了很多,但是这支部队在这里驻扎时间也很长,对于进入圣灵之森追踪没有那么恐惧,这个局面下,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逃跑,对于莫雪这样的外行人,实在是太难了。

“喂,小子,把这个给将军送过去!端的时候小心一点!”

莫雪被从思绪中惊醒,连忙向厨房跑去,将军吃的东西和普通士兵一样,有时会添加一些特别的香料和酒,量也不大,他身为领军,在这些特权的享受上却并不太在乎。

送到将军营帐的时候,帐外的士兵替莫雪通报了,将军低沉的声音响起。

“进来!”

莫雪放轻脚步走进去,将盘子放在将军的矮几边缘,想要离开时,将军突然开口了。

“留下。”

莫雪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鞭子的痕迹还在背上火辣辣的生痛。即使想要告诉自己不会有什么,身体也止不住的发抖。

昨天惹怒了将军的马,被狠狠的抽了一鞭子,事实上那不能怪莫雪,本来就已经是大陆最热的时节,连马也变得容易惊动,莫雪不过走得太近了一些,那匹马就自顾自的发起飙来,在老家连猫都不肯接近的莫雪,没被马踹断腿就已经是命大了。

好在这个军营的老兵们都很照顾莫雪,将军也是知道的,他火气上来抽了一鞭子,就背对着他们甩下话离去。

‘你们这些混蛋,要上药就赶快拖出去!’

对此,属下们也只能苦笑。有些话毕竟还是不能当着将军的面说。

糟糕的回忆涌上来,莫雪只能僵着身子,缩手缩脚的站在原地。

将军把手上的笔啪的一声扔到矮几上,一脸厌恶的说了句什么。

“……没听到吗?”突然被将军一声怒吼惊醒,莫雪不由得退了一步,那对凶狠的眼睛正瞪着自己,。

“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敢给我说谎,我就让你再尝尝鞭子的味道!”

莫雪连忙点头。由于战战兢兢的,点头太过用力,回过神的时候甚至觉得有点头晕。

“很好”

莫雪又下意识的想要点头,还好及时反应过来。

“我问你,卡洛姆多,圣灵之镇,你知道这个地方吧。”

莫雪曾经去过几次,虽然不会写字,但是读音却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莫雪的家附近并没有其他小镇,莫雪去过的稍微大一点的城镇就只有卡洛姆多了。

他连忙点头。

“你住得离那里不远?”

点头。

“三个月前,那鬼地方有一间屋子被烧掉了,有一家人在那里被杀了,传闻当时有人目击到几个可疑的黑衣人在附近出没,可能是佣兵所为——”

被一种莫名的愤怒所袭击,莫雪顿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可不是什么鬼地方!那是我的家!」

“啊,虽然我完全没有调查这件事的想法,但是上头非要我来查一下这件事,混蛋!”将军啐了一口,又说道:“虽然不知道上头哪根筋不对,不过,那家人有一个小孩子,据说没有找到——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莫雪被一种莫名的抵触感攥住,他低着头,漠然地看着地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将军站了起来,他几乎有莫雪的两倍高,腰腿粗壮,全身盔甲在活动的时候哐啷作响,像一头披着盔甲的熊。

“哦?不回答吗?那我只能认为你果然知道些什么——”

他俯下身子,突然一把抓住莫雪的领子,将他拎了起来。

莫雪几乎窒息,但是他却执拗的不挣扎,也不反抗,目光盯着将军身后的帐篷,一言不发。

“我在三个月前就接到了搜索的请求,不过卡洛姆多离这里足有一百德里格[i],以一个孩子的脚力和体力,要穿越圣灵之森,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没料到接到请求不到一周,你就出现了。这算什么?”

莫雪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将军并不知道琼娜送了自己一程,她那时就说过,会用魔法强化两人的脚程,她为他缩短了大概四分之三的路程。

他目光往下,嘴角带着嘲笑的弧度,缓缓地说:“我不喜欢别人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所以我压着这件事,观察了你三个月,哈哈哈,你还真是很有趣哪,虽然做起事来就跟普通的小孩子没什么区别,但是不管那些家伙教你什么,你都学得异常的快,伯德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对吗,乌拉卡是下一个?还是明斯?”

莫雪终于忍不住开始咳嗽,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忍不住伸手去够将军的手臂。

“快说!”将军怒吼起来:“你这么个毛孩子,到底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被你知道的话,那可就让人困扰了。”

“什么?”将军一把将莫雪掷在地上。空气从干涩的喉咙里灌入,有种火辣辣的气味,莫雪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我——”莫雪神智不清的开始说话,帐篷里的两个人同时看向他。

“原来你能说话,真是有趣……”

将军的话说到一半,莫雪又喃喃的开口了:“我是个法师,我要成为法师……”

“原来你是个法师!”将军被这个意外的回答惹笑了,他哈哈大笑:“这真是今年最大的笑话之一!伽莫城的那些蠢材动用了整整十支守城骑士队来搜索你,就因为你是个法师学徒!一年莱茵城里有无数的法师学徒来来去去,你算个什么东西!”

莫雪用手撑起了身体,他的神智已经回复了澄澈,将军认为这件事太好笑了,他以为自己在装哑巴,把自己是个法师学徒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莫雪完全笑不出来,自己能说出话来,这事没有这么简单,自己用了三个月,也没法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一个法师学徒,你还需要更多的历练,小兄弟。”

声音是从莫雪的身后传来的。莫雪转头看去,声音的主人是个穿着紫蓝色长袍的人,风帽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他的鼻子和嘴,但是他傲然昂立,嘴角带笑,双手笼在袖子里,让人感觉到他有种俯瞰他人的气势。

是个法师?莫雪无法判断,对方突然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不用害怕,我不会害你的。”法师温和的笑着,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手中的法杖轻轻挥动,从刚才起一直陷入奇怪的沉默中的将军突然双手扣住自己的喉咙,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双眼向天翻白。

「他在做什么?」

莫雪惊恐的看着他。

“你在好奇吗?”法师淡淡地说:“这是东方灵法术的一种,并不是幻术,而是——”

莫雪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跳起来就抱住他的手。

法师的法杖一偏,将军立刻就放开了手,剧烈的喘着大气,穿着盔甲的庞大身躯重重的坐了下去,压垮了他的椅子。

“我在帮你啊,小兄弟。”法师轻易的甩开了他,然而莫雪不能确定他是用了什么魔法,还是他的身体实在比莫雪强壮得太多。莫雪被甩开后站稳了身子,后退了半步,不过即使如此,两人之间也仅仅相隔这一臂的距离。

“这个人正在想着,怎样从残酷的手段,从你身上找出你的秘密为他自己所用,我是在帮你啊,你还要为这样的男人,而挡在我的面前吗?”

‘才不是——’

法师的声音很轻柔,有一种凛然的摄人心魂的力量,然而莫雪只是一甩头,就将那声音驱逐出脑海。他想要说话,可是意外的,自己的声音又消失了。

他的举动落在法师的眼里,后者怔了一下,然后优雅的摇了摇头,将法杖指向莫雪,莫雪则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腰间的短剑。可是他平日被禁止配备短剑,那把短剑早就被没收了,这时又怎能摸得到?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两人之间砰出了金色的火星。

在场的三人无不呆然,视线同时落在莫雪的右手,那里正紧紧的握着一把样式普通的短剑。他的主人现在手还在微微发抖。

回到刚才那一个瞬间——

莫雪将本不存在的短剑拔了出来,横向挥动,砍在了法师的法杖上,发出呛然的金铁撞击声,那根法杖不过是一根木杖,却仿佛有着奇特的力量,荡开的时候冒出了耀眼的金色火星。

在场的人,或许最惊讶的反而是莫雪。

“看来你真有可能是个法师。”法师喃喃的说:“能使用空间法术的法师学徒?好样的,那我们来试试这个。”

他将法杖扬起。

军帐外突然喧嚣一片,一个士兵冲了进来,法师怔了怔,随即法杖一挥,身体变成一阵烟雾,消失在虚空中。

“莱茵来攻!”

冲进军帐的士兵只怔了一瞬间,看见将军的目光移过来,连忙站直了身体,大声通报。

“够了,我知道了,可恶,前线这群混蛋,在搞什么东西!”将军嘶哑着声音怒吼,“迎战!迎战!”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将矮几后的重剑提起,然后将头盔重重的戴上,用力束紧。

莫雪心里一阵恐惧,背上一股冷气油然而生。

「那个法师说得对!我为什么要救他?他完全有可能现在就——」

然而将军彷佛没看见莫雪一般从他身边走过,在营帐门口却又停下脚步:“刚才……我欠你的。莱茵既然都打到这里来了,自己保命吧!如果你活下来了,将来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

他摸了摸咽喉的地方,那里现在被头盔边缘垂下的铁片覆盖着。但这看似软弱的举动只做到一半,他又恢复了之前的凶悍神色,向旁边吐了口唾沫,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帐外。

莫雪还来不及听明白将军的话,一支铁枪从帐篷外狠狠的扎了进来,刚好穿过将军座前的矮几,将矮几劈成两半。随后一个莱茵士兵挥舞着长枪从被撕裂开的帐篷的口子里钻进来。

‘我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还来不及在脑子里多闪一次,莫雪已经从营帐里逃了出去,但是才跑出几步,背后一阵喧哗,一个沉重的冲击在莫雪的后颈爆发开来,莫雪一瞬间就人事不省。

莱茵与伽莫的这次小规模冲突很快就结束了,将军很快稳住了阵脚,将莱茵的士兵驱赶出去,可是最后一清点人数,那个小哑巴竟然消失了。

“被算计了……”将军摸着额头,重重的叹了口气。

“将军,那个小家伙怎么办,我们去抢回来吗?”教莫雪长刀的伯德愤慨的高喊。

“别开玩笑了,发生了这种事,对那个小家伙来说,还比较方便吧?”将军摸着下巴说:“他大概正想要去莱茵,这倒是省了我的事了……”

“将军!”

“闭嘴,收营。”

将军沉思了一会,转头重重的将剑磕在地上,望向莱茵的方向。

‘回头去哪买个小奴隶交差吧。伽莫城的那些家伙,到底要一个法师学徒用来做什么呢?算了,那也不是该我管的事,希望那个小家伙可别在莱茵简单的死掉,欠死人人情太晦气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了,莫雪身体扭曲着醒过来,腰都险些被折断了,他双手被栓了起来,与几个衣衫破碎憔悴的人连成了一串。

他试图伸手去揉一揉腰部,但是一扯动绳子,整列的人都被拉动了,睡熟的人下意识的往回拉绳子,反而把莫雪的手拉得更高了。

脑袋的某处还残留着剧痛的余韵,全身都有轻微的刺痛感,虽然依稀能回忆起晕倒之前的事,但是被打晕的瞬间和被打晕之后的记忆完美的消失了,大概是后颈被重击了,明斯曾经教过一点,手法是学了,但是以莫雪的腕力和臂力,打晕那些老兵还一次都没成功过。

晕倒之后似乎被拖着走了很长一段路,身体酸痛不堪,在寒风中僵硬的发抖,连自己到底晕倒了多久也无法知道。莫雪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腰似乎发出了嘎巴一声响,他看了看双手,又低头看了看双腿,没有缺失,太好了。在军营过了三个月之后,不论是缺少什么部分的人都见过了,虽然生活什么的并非就此终结了,但是无论缺失哪个部分,都是非常可怕的事,对于已经体验过失去声音的不便的莫雪来说,这便是此刻最幸运的一件事。

但是,那把短剑不见了,那把在关键时刻救过莫雪的短剑。

说起来,自己刚刚得到将军的认可,却被莱茵军劫走了,这大概是最倒霉的事吧。

‘先确认情况吧。’莫雪微微的叹了口气。‘现在再去想已经过去的事也没用了。’

他转动着有些麻痹的脖子,观察着四周。前后都有莱茵士兵们升起的火堆,因此能够看清楚两侧是陡峭的山壁,左右是一条宽敞的山谷道,无论哪个方向,都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莫雪偷偷的看过军营里的地图好几次,但是就算他记忆力再好,没来过的地方,他也不可能辨认得出来。

突然起了一阵夜风,莫雪忍不住抖了一下,接着身体便止不住的一直发抖。

‘怎么回事……现在不是最热的时节吗?’莫雪大吃一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这么冷?’

身边的人骤然发出一阵牙齿撞击的声音,然后把身体蜷缩了起来,莫雪则被吓了一跳。

‘糟糕,这样下去要是生病了怎么办?要是被冻死在这里,我大概要被伯德他们嘲笑到死,我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还有对琼娜的承诺!’

莫雪想起了自己在伽莫军营里的三个月时光,刚被抓住的时候自己真的很绝望,害怕自己会在那个兵营里就此被困住一辈子,但是被驱赶着做过各种各样的事之后,那种绝望感居然渐渐的消失了,到此刻,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

「就算我要花更多的时间!一年,两年,十年!我一定要去法师学院!」

此刻能做的也只是蜷起身体罢了,士兵在不远的地方走来走去,就算说自己是个法师学徒——何况自己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既然不是逃走的时机,只好祈祷自己能活到明天了。

莫雪怀着这样的心情,在隐隐的头痛和疲倦感的催眠下,靠着身旁的人,渐渐的睡着了。

但是再次醒来的时候,并没有到早上,并且比刚才更冷了,似乎是积存的寒冷触碰到了骨头一般,每起一阵风,莫雪都觉得身体的内侧某处被刮得生痛,自己穿着的还是夏天的短衣,根本无法挡住这样的严寒。

难道自己是被风吹醒的吗,那样的话就太糟糕了。

莫雪搓了搓手,但是双手被栓着,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无法顺利的完成。他重新看了看四周,看守的士兵大概也耐不住这样的寒冷,都靠着剑,围着火堆睡着了,虽然不太确定,但是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似乎连轮值的士兵都去睡觉了。

是因为夜太深的关系吗?还是因为自己这些囚犯本来就不太重要呢?

无论如何,有尝试的价值。

莫雪摸了摸腰间,短剑不在身上,虽然早就知道了,还是忍不住再确认一次。

‘怎么办呢?’

莫雪迟疑了一下,想起来军帐中发生的事。

‘该试试吗?’

他木然地看着黑暗的天空,然后思绪被一阵风打断了。苦恼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莫雪开始尝试。

「我需要你……请……」

它没来。不对,不是这种感觉,他又摇了摇头,开始在脑子里勾画它的轮廓。

想象那个瞬间——想象它的柄,锋的形状,握在手中的感觉!

「我……拜托……我现在必须……」

还是不太对。

莫雪努力地集中精神,想要抓住在军帐中与那个法师对峙时拔剑的感觉,不知不觉连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

到底还欠缺些什么……

「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在这里停下来!」

咯。直到这轻轻的一声响传来,莫雪才放松下来,那一瞬间的安心感几乎让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他伸手去拿剑的时候才发现手上没有一点力气,全身都虚脱了。

即使只是这样的集中精神,也会用尽力气吗,他看着有些发抖的手,感觉有些惊诧。比练刀还累?

与此同时,脑袋后侧的疼痛感似乎被放大了一般,一阵阵的袭来。

‘要不要休息一下呢……’

他晃了晃头,强行打起精神。

‘机会可能就这么一次,错过了就糟糕了。’

剑落下的位置恰到好处,莫雪一落手便摸到了剑柄,先在剑锋上磨断了前后相连的绳子,然后把剑插进两手之间,弄断了拴着双手的绳套。

好,接下来就只需要小心地逃走——

“嘿。”

身后的声音差点让莫雪的心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想也不想的转身用剑指着声音的主人,动作敏捷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害怕,短剑甚至发出低低的啸声。

是身后的人醒了过来,他的双眼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狡狯的光芒,目光中毫不畏惧,莫雪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心里发毛。

那个人把手抬了抬,压低了声音说:“阁下能不能……?”

莫雪恍然大悟。连忙给他割断绳索,不过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不慎在对方手腕上轻轻一划。

“哦,不,小心、小心。多谢!”

莫雪正想让他小声点,但那人眉飞色舞的,完全沉浸在能够逃离的喜悦中,莫雪只好叹了口气。

割断了绳索,莫雪起身要走,那人却拉住了莫雪。

‘到底要干什么?’

莫雪不耐烦地看着他,那人却神色严肃的说:“阁下接下来往哪个方向去?”

莫雪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辨东西,连忙摇了摇头,他想了想,又指着自己嘴巴表示自己没法说话。

那人点了点头,他指着莫雪的背后说:“那边是在下来的方向,是莱茵,另一边是伽莫,在下要从伽莫的方向走,阁下不知道是否同行。”

莫雪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往莱茵走。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能有个伴。”那个人嘀咕着。

莫雪这才开始打量他,他的衣衫虽然破落,但是意外的并不旧,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半被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伤痕,又有大片的灰尘和污渍,只有目光非常清澈,与莫雪不同,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却给人非常精明感觉。

“这样吧,阁下的救命之恩不胜感激,此刻无法答谢,但请阁下记住在下的名字。”他顿了顿,说:“安伯斯顿·狼,当然这并非全名,但是请恕在下必须隐瞒。”

他欲言又止,或许是想问莫雪的名字,但莫雪并不能说话,又不懂写字,莫雪耸了耸肩,然后笑了。

对方或许理解了他的意思,又或许是误解了,他伸手到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恭敬的递给莫雪,莫雪看了看,似乎是个皮护手,背着火光下看不太清楚,有个样式奇特的圆形徽记。

“这是被魔法加持过的护手,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某些特殊的场合下非常好用,在下不太用得着,请阁下带在身上,将来若能再见,可以用这个作为凭证。”

‘凭证?什么凭证?’莫雪莫名其妙地看了安伯斯顿一眼,但姑且还是接下好了,莫雪把它揣进怀里,安伯斯顿露齿一笑,拍了拍莫雪的肩膀,然后猫着腰向右边走了过去。

莫雪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不由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士兵们,似乎没有一个醒的。

只用了一秒钟,莫雪就下了决心。

「所有人都放走吧,这样我被抓到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想到了就做,莫雪轻轻的一个个拍醒,然后一个个放走,不过两分钟,所有人都被解开了,分散离开,莫雪反而走在最后。

‘嗯,果然会那样露出笑脸的,就只有安伯斯顿呢。’

莫雪在离开很远之后,才这样想起来。自己只是想看到更多的人,像安伯斯顿那样对自己笑罢了。

真是糟糕的自我满足。即使如此,连这样傻呼呼的目的也没能达到,就更让自己感觉糟糕了。

山谷中的路不知道是不是经常被清理,不仅平坦,而且没有什么石头拦路,莫雪走得很快,过了大概半小时,就从山谷里出来了,月亮这时大概西沉了吗,被岩壁挡住了看不见。

‘不好,要是天亮了,那群士兵怎么说也会醒的。’

莫雪正想要加快脚步离开,却被人拉住了胳膊。

“这边来。”是个低沉的声音,莫雪认出来这是刚才放走的其中一个人,他竟然还等在这里。

“我叫巴尔,这只是感谢你刚才的好意,欠小孩子人情,会让我觉得愧疚。”他自顾自地说着,走路非常快,莫雪被他拉着走必须得小跑才能跟得上,对方是个彪形大汉,行事风格也跟体型一样粗犷,完全没有要询问莫雪意愿的意思。

莫雪无奈,但此刻确实没有多少时间给自己逃亡了,身上还有伤,体力也没多少,脑袋后边还在一阵阵的生痛,而且越来越沉,他实在没多少把握能从那些士兵的搜索中逃离。

巴尔似乎对这一带相当熟悉,在森林中认路毫不含糊,他最后在一个不显眼的灌木丛边停了下来,莫雪不停喘着气,停下来时险些摔倒,多亏及时扶着一棵树。巴尔看他累成这样,不由咧开嘴一笑。

“真是的,小伙子竟然这么没有力气。”他摇了摇头笑着说,语气里似乎有些责备的意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来感觉却又不完全是那样,莫雪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尴尬的跟着笑了笑。

随后巴尔拨开一丛灌木,钻了进去,莫雪也学着他的样子,衣服却被挂住了。等他整理好,巴尔已经在灌木后的石头洞穴里点燃了火把,整个洞穴一片光明,很宽敞,洞穴中央是一张石头桌子,还有两张木床,床上只是简单的铺着干草,床的对面是一个门型的洞口,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去。

“这里是我和兄弟出事的时候躲的地方,你在这呆着吧,很少有人能找到这里。你可以睡一觉,但是别睡太沉了,我去找些吃的东西来。如果被人发现这里,你可以躲到那个洞里去,那个洞穴的下面非常深,往下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气氛很阴险,我们也不敢下得太深,如果真的遇到不能不躲进去的情况,小心一点往下走。”

莫雪点了点头,随后巴尔从灌木里钻了出去。莫雪躺在床上,没有被子,但是干草铺得很厚很柔软,而且,即使只是躺在了床上就让他觉得异常安心,这三个月从家里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睡过床了,在军营里也是睡稻草堆,完全习惯了以后,现在竟然会感觉有些别扭。

‘晚安。’

莫雪对自己说,然后几乎是马上就沉沉的睡着了。

「啊啊,从前在家里,那张温暖柔软的床,现在想来真是如同梦一般啊。」

醒来的时候,巴尔不在,但是石桌上用巨大的植物叶子包着一只烤熟的野鸡。已经是温温的了。

‘巴尔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升火烤野鸡?’

莫雪揉着眼睛想道,但这些问题只在莫雪的脑袋里转了一圈就消失了,他很高兴的注意到,困扰了他半个晚上的头痛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摸了摸肚子,那种无法忽视的饥饿感在睡眠补足了之后更是难以抵挡。不过此刻更让他关心的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走到阳光从灌木缝里透出来的地方看了看,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不用说,一次性所有的俘虏都逃跑了,莱茵军一定展开了搜索。什么时候会搜索过来?自己能不能及时发现呢?莫雪思索了一会便放弃了,这不是此刻该想的事,而且烦恼也没用。他又仔细查看了一次自己身上的东西,重要的东西都还在,霍拉德给的短剑、安伯斯顿给的护手,还有从家里逃出来之前就一直放在身边的一袋魔菱[ii]和一些火柴。

身上的衣服依旧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那一套,是妈妈亲手做的,虽然已经旧了不少,但是却并没怎么破,这三个月里的旅程里,或许它才是最坚韧的。他又伸手摸了摸右眼。一定还是血红色的吧。因为就连现在右眼所能看到的视野都是血红色的。在刚变成这样的时候,莫雪还非常的不适应,但是现在,他却怎么也不愿意让这一抹血红色的视野消失掉了。

「我要用这只眼睛,看到那些家伙的灭亡为止!」

莫雪又回头看了看桌上的鸡,安心之后,饥饿感一瞬间就说服了莫雪。

鸡果然是没有加调味料的,但是仍然很香,莫雪很惊讶自己竟然一口气吃了大半只,即使是他在军营里每天东奔西跑做苦力的时候,也从来没吃过这么多。

接下来等待的时间却很无聊。

莫雪百无聊赖地在洞穴里走来走去,把短剑拔出来插进去,他在伯德手上学会了不少长刀的技巧,但那跟他所使用的短剑是两码事,长刀是使用腕力来做出精细动作的武器,若是大开大合挥动斩击,轨迹就会变得单一,而短剑则需要尽量舒展身体来做出动作,相比之下,后者不仅凶险,而且要花费更多的体力,也需要更精细的动作。莫雪并不算是使用武器的行家,他比划着短剑,试图找到一些使用的窍门,可惜他的想象力实在是贫瘠得很。

‘巴尔到底去哪了?’

他转过头,看见了巴尔所說的那个那个小洞口,里面一片漆黑。

在洞穴的角落捡了个小石子扔进去,也不过噔噔的弹了几下,似乎就撞到了墙壁。

不可思议,这个洞穴真的很深吗?莫雪疑惑着站在洞口良久。

他小心地踏了进去,虽然阳光照不到里面,但是第一脚踏进去,想要继续走进去的那种想法就挥之不去了。

‘走走看吧,别走太深就行了。’

莫雪打定了念头,然后拿起了一个火把。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了某种声音,莫雪连忙躲了进去。

“这里确实是有个洞穴的——啊,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莫雪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莱茵的士兵竟然也知道这里有洞穴?

洞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莫雪立刻放轻了脚步向下走,火把的光彷佛被什么包裹着一般,似乎照得不太远,莫雪必须把火把举在身子前面才能看到路,走了不远就到了拐角处,莫雪将火把四处照了照,才确认这里可以继续往下走,他扶着墙壁转过去,突然一脚踢着什么东西,洞穴里顿时响起一串清脆的撞击声。

‘那个石头吗?怎么这么不巧!’

莫雪骇然,连忙猫着脚步继续向下走,身后仿佛传来什么人说话的声音,但是不论如何听起来并不是巴尔,莫雪便不敢多停留。

走出几步,脚下竟然感觉到棱角分明的部分,莫雪怔了一下,似乎是一串台阶。

‘这里,是人造的?’莫雪将火把四处照亮了一下,可是不知为何,火把照到的地方,也是一片黑暗,洞顶更不知道有多高。

‘进来的时候没觉得有多高啊。’

墙壁大概是黑色的石头,异常的冰冷润滑,但是整个洞穴里并不冷,大概是夏天的关系,空气中有一种温润的感觉,石头上边附着着滑腻腻的一层,似乎是青苔,石头表面却不反光,刚走进洞穴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石头,但害怕着身后有人追来的莫雪毫不大意的继续往下走。

以他的知识,自然不能知道,这样的石头,即使找遍整片大陆,也不过能有两处罢了。

又走了一段路,身后并没有追来的声音,莫雪却还是不由自主的继续往下走,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让他觉得很舒服,很自然,刚进入洞口的恐惧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担心和焦虑似乎也只是昨日的晚霞,他心底里不知道什么地方确信着,敌人绝对不会进到这里来。

他自己并没有对这样的自己生疑,或许也是被这种异样的安心感所暗示的。

好奇心早已消失,莫雪已经不再用火把去照四周的路,他在适当的地方转弯,适当的地方下行,台阶似乎是为他的脚步打造的,绝不会高一截,也不会矮一截,莫雪伸出脚去,就必定能稳稳的踩到下一阶。

直到他再次踢到那颗石子。

那一串噔噔噔的响声再响起来的时候,莫雪才猛然发觉自己不知道怎么竟似已走了很久。

‘糟糕,我往下走了多深?上头的人本来就没有追来,我没必要走这么远吧。’

他回头向上看,也只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就在他思考的间隙里,那颗石子噔噔弹跳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难道是掉到泥土上了吗?到洞穴底部了?莫雪皱起了眉头,重新举着火把,照着四周,当然正如之前一样什么也照不亮,但火把在手上心里总是个安慰,他一步步的试着台阶下行,这次莫雪走得很小心。

走了大概十来步,也并没有看见所谓的洞穴底部,莫雪正想加快脚步,有什么东西轻轻的从火把前方几安里格的地方飘了上来,吓得莫雪几乎将火把脱手,他骇得想要大叫,但与那同时,绷紧了的身体也自己动作了,一刻的犹豫也没有,他唰的拔出了短剑。

拔剑声响彻洞穴,有轻轻的响声夹杂在拔剑的声音里,但莫雪并没有听到。

火把抖动了一下,似乎有一阵微风吹过,莫雪的目光转动着,不由感觉到奇怪。

「这种感觉是什么……好奇怪,我为什么,会有一种好怀念的感觉。怎么回事,我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啊。」

[i]逃离到迷离大陆的最初的难民,为了彻底忘记宗远大陆的事,而重新制订的长度单位,一安里格约等于三尺,一德里格则约等于三百丈,虽然不太常用,还有一个约等于三分之一寸的单位霍里格。

[ii]迷离大陆特有的魔力植物的一种,并没有毒,但是它的果实在某种意义上非常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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