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心经……”我静静地开口。在我面前有一面精致的铜镜,虽然看不清,我却知道,我的眼神一定比冰还冷,“玄心经,我背得出。”
经过数日跋涉,我被带到了河间府。踏上了熟悉的地面,我看向东南,圆圆的太阳很小,光芒甚是刺眼,并无西湖边日光那么旖旎多情。我的心,竟然很平静,比结了冰的湖面都还要平。
完颜宗文把我安置在曾经的知府府,雕梁依旧,主人不知何去,花木繁盛依旧。偌大的花园,所有人见了我都把头埋得极低,是圆是扁是长是方,模样我一概都看不清。
路啸不知道被完颜宗文安排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从踏入城里的那天起,就没见过他。而我,必须在十日内默写出玄心经。
十日太长,半天足矣。
这十天,我过得很没滋味,大多数时间是撑着下巴发呆,看着窗外的树影长又复短,听着更漏点点滴滴,心里想着一个人。偶尔,在纸上写两个字,或者默一段医书,把其中几个字换掉,能读通就行。读不通,也只能怪他们笨。
或者上街逛逛,身后跟了一大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新起之秀。大辽不复存在,街景依旧,举目皆是金人,说着听不懂的女真语。每走到一处,我都会想起曾经的点滴。百子巷,是曾经的医馆。药市,已没了药材的淡香。前方破落的小院,不知现在住了什么人,在那里,我见着了丹娘……
恍恍惚惚地回到房里,坐在窗下,望向天边流云,我愣愣地只是出神。
“凌波,来看看,这些喜欢吗?”
我吓得一抖,完颜宗文什么时候来的?寻声看去,完颜宗文站在身后不远,脚旁放着一个大打开的木箱子,里面金镶玉翠,俱是上好的发钗。
这些天,他时常过来,带着各色各样的首饰珠宝、绫罗绸缎,献宝一般。夕阳照在金银钗上,刺花我的眼。所有发钗手镯的样式,都是在南边时常见的。它们曾在仕女乌黑的发边熠熠生辉,只是,现在,它们的主人,又去了哪里?
我在箱子前蹲下身,拈起一只竹节钗。钗身金灿,竹节修长,钗头上的七朵茉莉像是镀了金的花瓣,精巧单薄,柔弱得能被微风刮走。我小心翼翼地取下紧缠在钗梁的一根发丝。抬起头,我看着完颜宗文,尽力让唇边的笑,看起来不那么讥讽。
“我不喜欢别人戴过的东西。”
立即有人上前,把这个箱子抬走。屋子里,瞬时空荡大半。完颜宗文站在我身前,温柔问:“怎么啦?”
我叹气,对上他的眼。到今天才发现,完颜宗文的瞳仁,像琥珀一般,淡而明纯。过了许久,我才开口:“什么时候,成亲?”
完颜宗文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凌波,你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你不想成亲,让我回家好吗?”我轻声问。
完颜宗文猛地一带,把我拉到另一个箱子旁。里面是一套火红的吉服,手工精绣成的凤凰,像要飞起来一般。
我惊愕:“你……”
“凌波,嫁给我好吗?”完颜宗文说,语无伦次,“此生,我只有你一个妻子,没有其他人,绝不会有女子。你相信我,你……我不会负你……”
他的唇在发抖,他的手几乎要捏碎我的手腕,眼中的急切化作利刃劈开我的心。我闭上眼,缓缓地、缓缓地点头。
路啸,此生注定,负你。
五日后,我披着那一身红衣,坐进四匹骏马牵引的翟车。车架很稳,几乎察觉不到晃动。我听着街上的乐声、鞭炮声,被竹帘隔断后,模模糊糊,恍若一梦。
临上车前,我把玄心经放在五拂手上。她看着我,笑意极冷:“恭喜王妃。”
“五拂,”我低声道,“他们来找过你吗?”
五拂皱眉:“你说什么?”
“他们……”我抬头,看她,“观音奴、马春儿、释迦奴、善孙,他们有没有来看过你?”
五拂脸色一白,狠瞪我一眼:“秋泓呢?”
“在师父那,你有本事,自己去拿。”我根本不想再看她一眼,自己打帘进了车。哪知冲得太急,被长长的裙绊了一脚,差点从另一边滚下来,花冠也略歪了些。
活见鬼!我暗地诅咒。待理好了长长短短的衣摆,我再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银针,长舒一口气。没了剑,我照样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听说婚礼盛大豪华,只是我坐在翟车里什么都看不见。喜气洋洋的乐声透过紫色团盖,清晰传来,左右不过是强颜欢笑。头上的花冠沉得很,上面点缀着的珠珠花花,一律叫不出名字。不知道它上个主人是哪家王妃,现在又在何处受苦。
翟车停下,四柱帷幕被掀开,头戴玲珑簇罗头面的盛装侍女伸手扶我下车。站定在毡席上,我抬头看眼前高大的门阀,“王府”二字在碧蓝天空下,耀着刺眼金光。这里是河间府一处富贵人家的宅邸,庭院深深,说不清几进。几代人门第心血,全数落入金人之手,换了新的模样。
我低头,见门前四处落撒着谷豆钱菓草节等,密密麻麻的,却无人敢拾。一人手捧镜子,走上前来,面对我深深躬身:“王妃,请。”
他倒退着走,我跟着他,一步步跨过马鞍、金秤。明明是大宋常见的娶妇场景,我曾无数次的念想过,在门楣下,等待着迎接我的是路啸,他眼中盛满笑意,向我伸出手来。我眨眨眼,眼前的景色一变,异装打扮的完颜宗文正慢慢步下台阶,握住了我的手。
我低头,步步趋在他身后。正房早已悬挂上了一架大帐子,轻柔细密,六月热辣的阳光经过这么一透,竟然温柔了不少。侍女曾告诉我,这帐子是从汴京皇宫里拿到的,名曰“鲛绡帐”,口中满满的都是羡慕。
别羡慕,我这王妃的位置送你如何?不要钱,真的。
完颜宗文坐在右首,我看他一眼,缓缓坐在左首。屋外吵吵嚷嚷的,纷纷扯着门楣上的彩帛,争抢“利事缴门红”。屋内,我低着头,完颜宗文扭头看我,旁边站着两溜侍女,半点人声都不闻,真是好笑。
“凌波,”完颜宗文唤我,极是轻柔。我却像听到惊雷般,猛地抬起头,张皇不定地看他,引得侍女们低头忍笑。
完颜宗文也笑了起来,眼角微弯,像满足了心愿的男孩。我这才发现,他一直抓着我的手,未曾放开。
“我……”我正待开口,忽听门外笑声渐朗,抬头看去,完颜宗望被一群人簇拥着,笑着走进来。完颜宗文当即放开我的手,站起快步迎上前去:“二哥!”
完颜宗望笑得像个布袋和尚,看向完颜宗文的目光和蔼又慈祥:“老八,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开心就好,就好。”说罢,目光又投在我身上,半晌不语。
这是,要我表明态度?我慢慢站起来,勉强一笑:“见过,二王爷。”
完颜宗望哈哈笑道:“都一家人了,还说什么王爷不王爷的。”他转头看着我,抬步缓缓走来,站定在身前。我略一翻眼皮,旋即又埋了下去。他脸上虽然有笑容,目光却是冰冷,过了许久才开口。
“宗文自幼性子便拗,他看上的,说什么都想护在自己怀里。当然,我这做哥哥的自然要让他称心才是。他若是有个什么不开心的,弟妹可要经点心才是。”
这就是传说中的下马威?我不答。完颜宗望两道目光,烧灼着我的头皮,我几乎听见“嗤嗤”的火烧声。听他又道:“你父亲气节高尚,四叔已追封雅号,你也算得上名门闺秀,配我弟弟正好。”
我抬头,死命盯着他,一句话也不想说。攻下汴京城的有他,俘虏官家的有他,强辱帝姬的更有他。大宋百姓生生受他之苦的,何止千百万。现在,说什么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让我当了“名门闺秀”。这种虚名,我根本不想要!
我不说话,周围逗趣说吉祥话的人也不好开口,个个脸上挂着笑,一双双贼眼在我和完颜宗望间穿梭摇摆,好不尴尬。完颜宗文忙笑道:“今日弟弟成亲,全赖哥哥操持。二哥顷刻又要随军北上,不如先喝杯酒罢?”
早有机灵的下人奉来茶水,完颜宗文率先奉了一碗茶,再回头看我。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捧起另一盏茶,向完颜宗望送去。
正当他伸手要接过时,我的手腕忽地一抖,温热茶水泼了他一头一脸,藏在袖中的银针蓦地向他的双目飞去。只需须臾,他便要双目尽瞎!
完颜宗文的笑还未尽褪,我已往后飞闪了两步。我是有了万全的把握才敢出手,这么近的距离、这么让人卸下心防的场合,他纵便有千万防备,也料不到我会在此刻出手。
眼见银针就要没入完颜宗望的眼,不知从何处打来一件器物,极轻微的几声“叮当”后,银针直直落地。那声音,压在心里,重如泰山压顶。
多年后,我依旧能回忆起那个场景,正厅里的所有人脸上贴的笑将要褪去,尤未退去,继而浮上的或惊或惶或讶或惧还未完全摆正。四面八方一片鸦雀无声,时间仿若停滞,煞是怪异。
逃!
我脑中只有这一个字。双臂一缩,宽袖大袍的翟衣立刻脱下。这数十天,别说逃,连稍微尖锐的利器我都摸不到,这两枚银针都是我千辛万苦顺在手里。眼下,机会尽失,保全自己方是上策。
出口近在咫尺,只可惜从天而降三座大山。我太大意,竟没察觉五拂已领着三个人如鬼似魅地出现在面前。我劈手夺过一柄刀,护着身体,左右闪躲,门却离自己越来越远。忽听耳后一阵呼啸,后心狠狠中了一掌。当即支撑不住,跌落在地上。
三把剑,齐齐架在我脖颈旁。
完颜宗文看着我,目光复杂。完颜宗望依旧是那副弥勒佛的模样,方才还围在他周围的人全数低下头,自动退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人躬身站在他身旁。就是他,给了我致命一掌。
庭院里,除了完颜宗望、宗文两兄弟,只有五拂和她两个手下。想必偷袭我的那人,便是是完颜宗文事先埋伏下的高手,防的就是我。
“八弟,我说过什么?”完颜宗望笑道,“此女心机狡诈,你就是不听。若不是我早有防备,又有天助,今日这喜堂,怕是真要见些血哪。”
我缓缓抬手,抹去唇边的鲜血。五拂手中的剑,锐利地抵在喉旁,丝丝隐痛缠住我。翟冠早落在地上,散成碎块。
“小姑娘,你对我大金就如此愤恨?”完颜宗望看着我,和蔼地问,“我完颜氏,那一点不如赵佶那昏君?”
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改朝换代,成王败寇,历代兴亡,不过都是帝王将相的事,与我平头百姓何干。我只是,我只是……
完颜宗文怒气冲冲道:“我二哥仁慈善良,将士甘为所用,都称他是菩萨太子!你……你到底为了什么要伤他?”他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想必是愤恨之极。
“是,你是女真人的菩萨。”我往地上呸了一口血,“大宋大辽千万百姓就因你流离失所,千万女子因你失了性命名节。这等菩萨,当是夜叉装的吧?”
完颜宗文气急,跛着脚上前甩给我两个耳光。眼前的金星没命地往外蹦,耳里嗡嗡作响,隐约听见完颜宗望的声音:“宋人自己守不住大好江山,人皆可取。”
这强盗言论,从他口中说出,居然理直气壮得很。原来,夏虫不可语冰,禽兽不可语人言。我冷笑:“是,别人的东西你看上便拿,当心有人看上你的命!你自己守不住,死了也……”
话没说完,五拂一剑抽来,我堪堪躲过,被旁边一人踢飞了去,连吸气都是疼。完颜宗望命令:“把她押下去,军法处置。”
完颜宗文看着我,目光复杂,似乎有话要说。完颜宗望拍拍他的肩膀:“八弟,天下女子多得是,要不要去军营挑几个?什么公主帝姬,你看上哪个,拿来就是。莫非还心软了不成?”
五拂看了我一眼,向完颜宗望低头禀报:“都统,属下才开始研习《玄心经》,还有不明白之处。不如将她留给属下,若有不解之处,也好开解。”
完颜宗望挥手:“你自处理便可。”说罢,这才转身看向跪在地上已久的那人,笑道:“你的功夫倒是不错……”
命已如此,挣扎无意。落在五拂手里,等待我的将是天底下最深的折磨。我咬牙爬起,往后看了一眼,完颜宗文也正向我看来,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情绪。我冷冷地别开眼,决然转身。
“你少做梦。”五拂附在我耳边道,字字句句都是掩不住的快意和恶意,“凌波,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我与她的仇,缠缠连连的,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宁。我欲加挣扎,被她钳住脖子:“想逃?你最好想想……”
说话间,她已抓着我拖出好几米。谁也没料到,下一刻,锐器穿刺过肉体、鲜血泼洒在青石地上的声音,蓦地扑进耳里。
这是……
猛回头,撞入眼中的是决计没有想到的一幕——完颜宗望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一把短剑直直地从胸口钻出,而剑柄,正握在偷袭我的那个人手中。
完颜宗文凄厉大喊:“二哥!”
五拂飞身疾奔,扬剑向杀手冲去。看管我的人,三者去二。我当即与剩余那人斗杀起来。我出手极快,那人不胜防备,不到十来招便被我夺了命去。
五拂等二人与杀手缠斗。那人出拳沉稳,步步为营,略有胜算。完颜宗文早在一旁呼喝起来。
我已转身,心中犹豫了下,是逃命要紧,还是帮着那人一起逃脱。见五拂招招狠辣,我猛地一跃,长剑直刺她的后心。五拂勉强避过,射来愤恨一眼。
我冲进包围圈,与那人抵背而战。刚将五拂的一个手下卸了手臂,那人突然开口:“走!”
这是……路啸?
说不出的巨大悲喜涌上心头,胸口憋着一股子气,出手又疾又速,一剑将五拂逼退三步远后,路啸一把抓住我,飞身往院墙外奔去。
方才还喜气洋洋的连片房舍,已被匆匆赶来的精兵包围。我二人刚一冒头,连片的箭雨立即射来,逼得我们另择他路。无论逃到哪里,追兵便跟到哪里。步声如雷,轰鸣而至。半盏茶的功夫不到,我们已陷入重重包围中。
路啸紧拥住我,藏在一处不知什么用途的、狭小的房间里,屏息静听外面的动静。我伏在他胸前,满身满心都是他的温度,和他的七夕。
明明已经被围住,我的心里却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宁。我想,若是此刻万箭齐发,我也心满意足。
完颜宗文的声音隔着窗飘了进来,无比怨毒:“路啸,你一出手,我知道是你。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