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喘吁吁地走到方序文家时,屋里一片安静。她屏住呼吸,正要轻轻敲门时,忽然从屋里传出李秀云的声音。李秀云气愤地质问着方序文是和谁生的孩子,接着是方序文慌乱的声音,央求李秀云声音小些。卓娅仿佛能看见方序文慌乱的动作,紧张的神情。平时遇见一点小事,他的动作立时就慌乱起来,神情立刻就紧张起来,这是一个人成年累月生活在极端紧张的心情中产生的一种神经质的动作和表情。那时候方序文这些神经质的动作和表情就引得卓娅也无端地慌乱紧张起来。
卓娅吓坏了。在卓娅处在恐慌之中时,又听见李秀云说要去报告保卫科,跟着她就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不止是方序文的脚步声,还有李秀云的脚步声,卓娅担心的事发生了,她知道李秀云在打方序文。卓娅这时害怕极了,她害怕方序文拉不住李秀云,李秀云跟出来撞上她,就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了。卓娅知道女人在这时候爆发的愤怒,足可以让李秀云做出任何事情来。卓娅吓得跑开了。
卓娅站在远处望着,李秀云并没有跑出来。她知道方序文拦住了李秀云,但她不敢再过去了。
卓娅跑回家,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还是担心被人听见声音,又捂住嘴。卓娅大哭了一场。眼泪顺着她柔软的手指不住地流泻到那绣着彩蝶的枕巾上。她委屈的泪水浸湿了那方绣着彩蝶的枕巾。
这时候她仿佛听见了买买提老汉的妻子莎扎迪汗的歌声,那能抚慰人心的歌声。而那天晚上,莎扎迪汗的确在她的小院子里唱着歌。
月光下,莎扎迪汗坐在廊间的地毯上,而那只将分娩的绵羊就卧在她的身旁。这时候月光照耀着莎扎迪汗。月光像白色的纱巾从空中抛撒下来,笼罩着坐在艳丽的和田地毯上的莎扎迪汗。莎扎迪汗唱着歌,因为她知道她的绵羊此时需要她的歌声抚慰它分娩时的阵痛。她那柔软的心此时也仿佛听见远处一个姑娘的哭声,她知道这姑娘的伤痛也需要她的歌声的抚慰。
莎扎迪汗有时抬眼去望望天庭中悬挂着的那轮满月,仿佛看见了远处那位姑娘美丽的脸庞,看见那脸庞上的泪痕,犹如一抹彩云从月亮面前飘过,会以它彩色的身子约略遮住些月光。约略的缺失给人些微的忧伤。
莎扎迪汗知道那位姑娘是多么希望听到她的歌声,以抚慰伤痛着的心啊。莎扎迪汗用她慈悲的歌喉,把她悲悯的祝福送向远方,她期望用她的歌声抚慰那姑娘伤痛着的心。
那天晚上方序文告诉李秀云,离婚开证明的事都要等一等。李秀云这时已平静下来。她一直低着头静静地听着。她没有办法。在方序文说完之后,就提着包袱走出了方序文的家,去买买提老汉家暂住。
她走出方序文的屋门时,那一缕彩云正好飘过月亮,月亮因此分外地明亮。明亮的月光照耀着李秀云眼角的一颗泪珠。这颗泪珠仿佛结成了冰,从她的眼角快速地落下地来,摔得粉碎。
方序文等了好一阵才推门出来,他想目送着李秀云去买买提老汉家,这时李秀云已走进黑夜,黑夜立刻就吞噬了她的身影。方序文将推开屋门时,约略听到一声脆响,仿佛什么落在地上摔碎了。他推开屋门望去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地如水的月光,仿佛许许多多的树叶,树枝,纵横交错地飘浮在这如水的月光里。
不管怎样,李秀云去买买提家住了,他可以松一口气了。早想把门窗修一修了,于是,方序文借着修门窗想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
方序文在家门口扯锯的时候,老皮正往小卖部去买烟。猛然,老皮被扯锯的声音吸引了,没进小卖部,转身朝方序文走去。
老皮走到跟前方序文才发现老皮来了。
老皮:你原来好像不会木匠?
方序文:是。
老皮:跟谁学的用锯?
方序文:老蓝。
老皮:有一回买买提和老蓝吵架,是因为你告诉他,老蓝不诚实?
方序文:是。
老皮:那个星期一是几月几日你还记得吗?
方序文想了想。
方序文:记不起来了。
老皮不再问,又转身要去小卖部。
老皮刚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方序文突然“哦”了一声,老皮立刻转回身。
方序文神情有些慌,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了。
老皮:想起什么了?
方序文:等等。
方序文跑进屋。
一会儿,方序文拿着本旧日历出来,翻到那一天给老皮看。那页日历上写着买烟的事。
老皮回到办公室,取出笔记本,记下方序文和老蓝学锯的事,又记下方序文星期一买烟的日子。老皮将本子翻到前面,记录中政委遇袭的日子和老蓝编谎话的日子相合。老皮在这日子后面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范东岭现在是一脸的焦虑。甚至有时候他会把腰弯下来,头垂向地面,仿佛这样才好受些,这样才能承受得起重压似的。他坐着的那把椅子在这时候也发出吱吱扭扭的呻吟声,仿佛他心中的焦虑自己都发不出来了,要通过他身体痛苦的扭动,由这张椅子替他发出。而这种焦虑也传染着坐在对面的卓兰。正像疾病的传染那样,卓兰也染上了焦虑的情绪,胸口被挤压得难受。她完全没想到李秀云会这时候回来,而李秀云这时候回来一下就把原来已经平静的生活又全部打乱了,并且朝着危急的方向发展。
范东岭:恐怕会有麻烦了。我看保卫科不会简单开个证明,要调查起来弄不好就会露馅。
卓兰:那也要想个办法呀。事情到这一步,出问题就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是瞒着组织去了内地,查出来就是政治问题。偏偏又赶在整风这个节骨眼上,我都不敢往下想。东岭,不是我吓唬自己,也不是吓唬你,出了问题你想想会是啥问题,几个人牵连进去了。三个人就够集团了呀!
范东岭:事情到这一步,只有丢卒保车了。
卓兰:怎么丢卒保车?
范东岭:我准备和卓娅谈谈,就说孩子是我和卓娅的,弄到方序文父母那儿生,是因为方序文母亲干过护士。
卓兰:这不是把你害了嘛。
范东岭:这也只是一个假设,还没有仔细斟酌过。保卫科非要追问为什么不选别处,非选个地主家,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我还要再想想。
卓兰:第一步就走错了,第二步就不该去内地。两步都错了,第三步还怎么走?
范东岭:闭上眼睛也要走。具体怎么办,考虑成熟了再和你说,看什么时候我和卓娅商量商量,现在千万不能让她和方序文再有什么来往了。
卓兰:这个你放心,我和她说过了。我说李秀云看见孩子了,正找谁是孩子母亲呢。你可别这时候往枪口上撞。我看她也叫吓住了。
这时候,方序文也在和李秀云商量。
方序文:就不能等一段时间吗?
李秀云:不能等,一天都不能等了。
方序文:如果你现在去保卫科闹,很多人都会被害了。
李秀云:不去闹,我就走不了,就把我一个人害了。
方序文:你看这么办行不行。你不是盲流嘛,在这里没有户口,户口在你老家。你可以这么和保卫科说,也许就会让你走了。
李秀云:到底是啥意思呢?我不会说,说错了怎么办?
方序文:我教你。你就把我当老皮,你和我说熟练了,就不会错了。
李秀云跟着方序文来回训练了几回,李秀云觉得心里有底了,就跑去保卫科。接待她的是老皮。
老皮认真地听着李秀云说着理由。李秀云说她原先是盲流,户口在老家,新疆太冷,这次回老家才知道新疆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李秀云见老皮一言不发,就越说胆子越大了。在方序文教给她的那些话里,她又加上了些自己的话,自己的情绪。她想通过这次谈话,就能达到目的,离开新疆,回到老家。
李秀云说反正她是肓流,如果不放她,她也会走。可是又害怕这么走了给方序文找麻烦,毕竟是夫妻一场。
李秀云停下来,老皮还是一言不发,这让李秀云奇怪。正当李秀云愣神的时候,老皮的脸色已变了。老皮猛地一拍桌子,两眼露出的寒光把李秀云吓了一跳。
老皮:让你说理由,你倒威胁上保卫科了。上回你偷偷跑了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张狂啥!
李秀云吓坏了。
老皮:就这个理由,没另的问题了?你说这话谁能信。不是你两个关系搞不好你能走?你是不是知道方序文外面有女人了?那个女人是谁?你说不清楚就别想走。包庇右派,你犯下错误就和右派一起在这改造。你以为你编个谎我们就信了?我们经过的事多了,能让你一个盲流骗了?你也太小看我们了。
李秀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范东岭得到消息就去找方序文,方序文正打扫一个废弃的屋子。江季军说,好些砍土曼、抬把都没处放,放在外面让雨淋了就损坏了。江季军让方序文把这个屋子收拾出来,正好作仓库。
范东岭找到方序文时,方序文一脸一身的灰尘。那屋子也黑,只能从墙缝透出来的光束看清里面的情景。范东岭在这里和方序文见面,不会被人发现。
范东岭怒气冲冲地和方序文说着。
范东岭:你就会自作聪明。现在你还不吸取教训还自作聪明。你骗得了保卫科那些人吗?那些人都是从最优秀的干部中精选出来的骨干,专门对付你们这些人。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会把好些人,包括卓娅,包括政委都害了。你还有没有良心,政委对你还不够宽大吗?
方序文:我也是急得没办法了。你看现在怎么办?
范东岭:现在你就给我闭上嘴,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让李秀云再等等,总有办法。
方序文再也干不下去活儿了,赶紧跑回家去,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李秀云回来。忽然方序文想到范东岭转述的李秀云的话,就是那句激怒老皮的话,如果保卫科不放她,她也会走。联想到上回李秀云不告而别,方序文坐不住了,他要赶紧去告诉范东岭,李秀云可能跑了。
方序文起身朝外走的时候,门一下推开了。门扇从他脑门划过,差一点就打在他脑门上了。方序文惊诧之时先是看见一片白光闪现,那是户外的阳光。跟着方序文就看见穿着酱紫色衣裤的李秀云闯进门来。方序文赶紧关门,问李秀云去哪儿了。李秀云不回答,蹲在地上就哭了。
方序文着急,竟不知问些什么了。
李秀云却喊了起来。
李秀云:你把我害了!我回不了老家了!我要跟上你蹲监狱了!
方序文赶紧道歉。
方序文:主意是我出的,错在我。……这主意我想了半天,觉得万无一失,可还是把你害了。看来我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方序文懊丧地说不下去了。
李秀云已不哭了,听着方序文向她道歉,望着方序文无奈的样子,她开始同情方序文了。
李秀云:现在怎么办?
方序文:只能等。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
方序文把范东岭要求他的这些话当作办法说给了李秀云。李秀云才经过惊吓,这时也只能听方序文的了。
方序文又担心起来。
方序文:保卫科问没问你,这主意是我出的?
李秀云:没有,就以为是我的主意。我说我笨,只想出这么个笨主意。
方序文笑了。因为他没想到李秀云会这么回答。这么回答虽然笨些,倒也不失为最佳回答。
李秀云望着方序文笑了,自己也笑了。这是两人结婚以来第一次在一起笑。
李秀云开始做饭做菜。方序文望着李秀云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在方序文和李秀云忙着做饭的时候,卓娅在屋里和卓兰大吵着,范东岭在走廊望风。
范东岭只是焦急,不知这场争吵什么时候结束,他是劝不了了。就快到下班的时候了,政委随时都可能回来。这么大的声音,政委一进门就能听见,那样,一切都暴露了。他真不明白,卓兰卓娅怎么就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卓娅:谁让你们自作主张,说孩子是范秘书的,今后怎么办?你们这是串通一气,逼着我和范秘书结婚。你们想称心如意,我偏偏不叫你们称心如意。
范东岭在外面听着,气不过推门进屋。
范东岭:你这是说我趁人之危,你把我说得也太卑鄙了。我是为你嘛,我是为政委。这事出来,政委不是要倒霉嘛。你只想着自己,就不为别人想想吗?
卓兰急得朝范东岭扬着手,让范东岭快出去望风。
卓兰:快去看着,别让政委撞上了。
范东岭跑到外面望风,心里还只是气着,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卷了,蹲在门槛上抽着。就有人拍了他头一下,范东岭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小周绷着脸望着他,小周塞在耳朵里的棉花还露出一块。
范东岭气得站起身来,要吼又觉得不合适,要放轻声说话,又一时因气堵在嗓子眼说不出话来。
小周怒视着范东岭说开了。
小周:范秘书,你找上我们卓娅你还亏了吗?你也想想,政委对你咋样,大姐对你咋样?我看你当个秘书傲得眼睛就知道往天上看了……
范东岭气得一扬手打断小周的话。
范东岭:你胡说什么!不了解情况不要乱发言好不好!再一个,禁止以后拍别人的头,尤其在别人集中精力思考的时候更是加倍禁止,这对心脏不好,懂不懂!
小周已把棉花拽出来听范东岭说话,听完又把耳朵塞上。
小周:你少转移话题。是我胡说还是你胡说。上回你和我们卓娅在屋里吵,你看把大姐着急的,让我看门望风,就怕政委知道了。这要是让政委知道了,我看你这个秘书也当不成了。
小周说完,气呼呼地走了。进屋咣的一下关了门。
范东岭一直气哼哼地望着小周走去的方向,听见关门声,又气哼哼地蹲下抽烟。可是烟已经灭了。
屋里,卓兰还在劝卓娅。
卓兰:你确实把东岭的好心当成坏心了。你以为东岭承担这事容易嘛……
卓娅:他原先就追求我,不能不让我这么想。你把他叫进来,让他当面承认没这个想法就行。
卓兰:你真是任性惯了。你这么问让人家怎么说!
卓娅:这才叫正大光明,才叫人放心呢。你不去叫我去叫。
卓娅就往外走,卓兰赶紧拦住卓娅。
卓兰:你这是要干啥呢!
范东岭冲了进来,不是累的,而是气的,气喘吁吁的。
卓娅:你都听见了,好,现在你跟我说。
范东岭:我承认我以前很追求你,我也承认我现在还不死心。你现在如果问我肯不肯娶你,我还是会对你说,肯。但是现在我想的不是这些,就是不想让事情闹大了,连累政委。我这点心思你还体谅不出来,你也真是太自私了。从现在起,我可以告诉你,原先追求你是我的不对,我看错人了。现在你问我肯不肯娶你,我可以告诉你,不肯。我不能娶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做老婆。
卓娅愣在那里的时候,范东岭又跑出去望风了,而卓兰早已是满面泪痕。
范东岭出来还生着气,小周又推门出来,边走边把耳朵里的棉球拽出来。
小周:你和卓娅说得咋样?大姐这么劝都不行吗?
范东岭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范东岭:择你的菜去吧。
小周: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当公务员的?看我不告给政委的,两天没剋你,你看把你张狂的。
范东岭:我懒得和你说了。你在政委家这么长时间了,也该有些进步了,咋还这么笨呢!
听到说她笨,小周眼泪一下出来了。
小周:政委都没这么说过我,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你看我不告给政委的。
小周跑进屋,撞上门,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卓兰依旧苦口婆心地劝着卓娅。
卓兰:现在你知道人家怎么想的了吧。人家从来没想自己,都是想着你,想着你姐夫,想着咱们一家。这么个好人让你说得猪狗不如,你对得起人家吗!
卓娅也哭起来。
范东岭跑了进来,朝卓兰卓娅扬着手。
范东岭:政委来了,快快,都去把脸洗了。
卓兰推着卓娅去洗脸。范东岭走到门口忽然反应过来。
范东岭:我这会儿在这里,政委不是一下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