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在打扫卓娅的屋子，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仿佛有心事似的。一会儿听见脚步声，小周快走两步探头去望，卓兰出去了，小周这才赶紧过去，打开依窗的书柜，拉开中间那层隔断上的小抽屉，取出一个锦盒。
小周打开锦盒。锦盒里放着一枚非常漂亮的蝴蝶标本。
猛地，小周听见敲窗子声，下意识地朝门去望，门口并没有人。
卓兰又敲了敲打开的窗子，沉着脸问小周。
卓兰：干啥呢！
小周扭头望见卓兰，吓得直跺脚。
小周：大姐，你干啥呢，看没把我吓死。
卓兰望着小周的狼狈相笑了。
卓兰：我看你半天了，鬼鬼祟祟干啥呢。盒子里是啥？
小周：蝴蝶。
卓兰惊讶。
卓兰：啥蝴蝶，谁的？
小周：卓娅的。
小周将锦盒递给卓兰看。
卓兰接了，捧在手里看得两眼放光。
卓兰：好漂亮呀。好大个子呀。新疆可没见过这种蝴蝶。我咋不知道卓娅有这个？
小周：卓娅保密着呢，谁也不知道，我还是收拾屋子发现的，也没敢问卓娅。
猛地，从卓兰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猜测：是方序文给卓娅的。
卓兰不由自主地咏出方序文那首诗。
卓兰：我是从南方飞来的蝴蝶……
小周没听明白，忙问。
小周：大姐，你说啥，这是南方的蝴蝶？
卓兰的思绪一下被小周打乱了，这才觉出自己有些失态，差点说出秘密，这让小周听去就麻烦了。
卓兰：快放回去吧，谁也别对讲，小心卓娅知道了不高兴。
离开卓娅的窗子，卓兰本当是往回走的，回到自己的屋子，她还有一件衣服要做完，那是给即将入队的大儿子做的白衫衣，配红领巾，蓝裤子。她来到屋后，是要把晾在后窗的菠菜翻翻，可是离开卓娅的窗子，卓兰却直着往前走去，走进了小树林。
小树林的浓荫立刻罩住了她。天空此时仿佛被树叶染得绿莹莹的了。她抬眼望着的就是由无数片翠绿的树叶连缀成的天空，就像阴云布满天空时那样，厚厚的云朵连缀在一起挡住了蓝色的天空。
她还奇异地听见有着无数翅膀的扇动声。她仿佛看见有无数的花蝴蝶在这绿莹莹包裹着的天空中飞翔。那都是些美丽珍贵的蝴蝶，都是从阿尔泰山区飞来的蝴蝶，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珍贵的阿尔泰山区的蝴蝶。眼蝶、绢蝶、豹眼快蝶、荨麻快蝶、黄风蝶等等，组成了一片斑斓的天空。
卓兰从未见过这么艳丽的天空，刚才那一片翠绿的天空就已经让她惊奇不已了。猛地，她的思绪又被一朵落在红樱桃上的黄蝴蝶吸引了。那是一只十分普通的黄蝴蝶，可是让樱桃的紫红色衬着，那金黄的翅膀就显得格外艳丽。
她想起那还是在政委出差的那个晚上，听见敲窗子声，她赶去让警卫员通知老皮时，她就是站在一棵樱桃树下。那棵树上的樱桃仿佛比天空的星星还多，于是在她惊恐的感觉中，那些紫红色的樱桃遮蔽了天空，星星只能挤开些空隙透出它们的星光。
那只黄蝴蝶就落在伸向她头顶的那根树枝上。那根树枝缀满了紫红色的樱桃，使得那朵蝴蝶黄色的翅膀显得那么好看。
卓兰一下迷乱了。迷乱在她熟悉的后窗的小树林里。这小树林忽然之间让她无比的陌生。她来回走着，竟然走不出这片小树林了。无论她多么焦急，这片小树林也没能让她熟悉起来。她迷失了，走不出去了。
卓兰心里一下堵了不少东西，各种各样的情绪，担忧，猜测，惊慌，紧张。这些没有形状、没有分量，当然也没有任何体积的杂乱的情绪，却堵得卓兰快喘不过气了。
西公园。
方序文在耐心地观察了四周的动静之后，才在画有三角形记号的长椅上坐下。
方序文坐在长椅上又观察了一番，这才伸手去椅缝里摸纸条。
没有纸条。
方序文顿时有些紧张。
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方序文惊恐地低下头去，仿佛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
范东岭：别回头，听我说。
方序文僵硬的身体开始缓下来。他听出是范东岭的声音。
范东岭：以后不许再和家里通信。不论哪边出了问题，搜走都是证据。记住没有？
方序文：记住了。
方序文猛地又焦急起来。
方序文：今后怎么联系？
范东岭：还是老办法。
方序文放心了。
保卫科副科长在向老皮反映，最近范东岭老往西公园跑。
老皮：你管人家往哪里跑呢？人家自己的业余时间，自己还不能自由支配吗？多管闲事。
副科长和老皮说话的时候，小王在整理几份保密文件，准备送保密室。
小王听出老皮是不会管范东岭往西公园跑的事情了，因为老皮根本不相信范东岭和方序文有可能是蝴蝶。小王决定秘密插手此事。
小王在保密室交还保密文件的同时，又登记借了一架望远镜，在记事簿用途一栏里，填写了侦察。工作人员收了记事簿，从柜子里取出一架望远镜交给小王。
小王在西公园一处高坡上的房子里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四周。这时候，范东岭走进小王的视野。小王浑身的汗毛似乎都要奓起来了，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终于跟踪上蝴蝶了。
紧接着，农场小霞也走进了他的视野，这让小王有些灰心丧气了。难道两个人是在谈恋爱？小王举着望远镜跟踪着范东岭和小霞。
范东岭和小霞并排走着，并且亲密地说着什么。小王打算放弃了。如果被人知道他借了望远镜观察别人谈恋爱，他的脸就没处放了。
可是正当小王打算放弃的时候，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小王的视野里一下没了范东岭的身影。小王紧张地沿着树林搜寻着，只有游客的身影。小王赶紧去望小霞，令他惊奇的是，范东岭已经回到了小霞身边。小王一下醒悟了，范东岭在交换情报，让小霞做掩护。小王赶紧冲出屋去。
方序文正坐在画有三角的长椅上，沉静地观察了四周之后，从椅缝里取出纸条，然后快速离去。
小王虽然着急，但不敢跑，害怕暴露。小王从另一边赶来，迅速观察了周围的情况，立刻看见长椅椅背上画的三角记号。小王知道自己迟了一步，情报已经被人取走。
方序文这时正蹲在公园外一个僻静处，从口袋里掏出纸条。纸条上写着：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方序文激动得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方序文仿佛意识到什么，赶紧将纸条吞咽了。
这时候政委家显得安静极了。不光因为卓娅不在，还因为卓娅引来的那些焦虑也暂时不存在了。
卓兰：卓娅什么时候回来？这一段时间也没来信了。
范东岭：就在最近吧。
卓兰：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还有块石头，我说多会儿才能落地？
范东：下面的事走一步算一步。你放心，方序文的父母不会亏待他们的孙子。
卓兰却一脸的不高兴。
卓兰：这个卓娅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给地主阶级生了个孝子贤孙，还让这边这么多人跟着操心。
23
卓娅从内地学习回来的时候，师部机关开始整风。
卓兰去长途车站接卓娅，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赶上整风跑回来。
卓娅：谁要回来了。学习结束了，我不回来咋办。
卓兰：好了，少说两句吧。我可告诉你，回来千万消停些，你姐夫可等着过关呢。
卓娅：我姐夫咋了？咋整到我姐夫头上了？
卓兰：也没说就整到你姐夫头上了。你想想，出了这些事，你姐夫能不负些责任嘛。说给你，主要是提醒你，这时候可不能给你姐夫惹事了。
卓娅：我先去看看塔副师长和阿米娜。
卓兰：等几天吧。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怕别人看不出来。
卓娅：那我总不能不上班吧。机关人更多了，我想躲也躲不了。我早想好怎么办了。我就说在口里成天鸡鸭鱼肉的，又成天坐着不动弹，我怕再学下去，要胖得挤不上火车了。
卓兰丝毫没有被卓娅的笑话逗笑。
卓兰：反正你这几天不能去看塔副师长和阿米娜。
看卓兰态度坚决，卓娅也只好妥协。
卓娅：好好好，就听你的，行了吧。
卓兰和卓娅走出长途车站，孙老头的吉普在外面等着。孙老头就是为让卓兰卓娅姐妹说说话，才等在外面的。见卓兰卓娅走来，上去帮提东西。
孙老头：丫头，胖了啊。
卓娅：再待下去还要胖呢。
孙老头：快想想办法，这么胖可不好看了。
卓娅：孙老头，你说啥呢，我有多胖呀，赶上猪八戒了？
大家说笑着都上了车。车驶向师部大院。
阿米娜告诉塔副师长，维加说卓娅回来了。
卓娅回来正是上班的时间，师部大院里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动。孙老头把车停在首长院子外。首长院子里大人上班，孩子上学，警卫班拉到篮球场训练，整个院子也是静悄悄的。卓娅和卓兰下车，也没让孙老头帮着拿东西，赶紧进院子回家了，所以阿米娜没看见卓娅。而方序文因为预先知道卓娅回来，就等在路上，选了隐蔽地方藏身，孙老头的吉普开过时，卓娅的面影隔着车窗在他眼前闪过，方序文已经放心了。
阿米娜：维加心情很好，说明卓娅一切顺利。就是不好问维加，生的是男孩女孩。
塔副师长：事情还麻烦呢。孩子生下来，维加和卓娅怎么办？
阿米娜：李秀云反正已经回老家了，过一段时间，维加还不打报告离婚。他们离了，维加和卓娅就能结婚了。
塔副师长：没这么简单。政委还蒙在鼓里呢。和维加结婚，卓娅就要从政委家搬出去住，能不能留在师部机关都不好说。给卓娅一个处分都是轻的。要是再下团场，生活就更苦了。
卓娅回来时，师部机关修了柏油马路，直通师部办公大楼，这样下雨天上班，就不用弄得满脚泥泞了。方序文负责扫这条柏油路。
柏油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伊宁市的街道两旁也都是这种高大粗壮的白杨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秋风一起，伊宁市街道两旁的白杨树成日里就这么哗哗响着，成了伊宁市的一景。
方序文最初来到伊犁，晚上醒来，忽然听见一片哗哗的声响，以为下大雨了，赶紧起身关窗，却看见一轮明月在窗前挂着。第二天他起了大早，跑出去看秋景，只见一地金黄的树叶，方序文一下想到某部苏联小说中描写的涅瓦大街的秋景，就是这般，让白杨树叶点缀得金灿灿的，让人舍不得落脚。伫足路旁，你可以看见一条金灿灿的、黄绸子般的马路向远处延伸着。
方序文想，到秋天的时候，柏油路上落了金黄的白杨树叶，也必定将这条路装点得很美丽。他可以适当地扫路，让上下班的人们多一份欣赏秋景的美好心情。这时候，他看见卓娅从远处走来了。
卓娅还是没听卓兰的。她知道方序文这时候必定很想看看孩子长什么样。在内地她就想把孩子的照片寄给方序文，但范东岭来信严令她不许违反纪律。照片寄给方序文，万一被保卫科搜走，后果不堪设想。卓娅服从了范东岭的命令，没有违反纪律。但回到伊犁，卓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遵守纪律了。
卓娅向方序文走去。方序文头也不抬在扫着路面。卓娅将纸团扔在地上，方序文照例不抬头地扫着地面，然后，卓娅从方序文面前走过。一直到卓娅差不多快走到师部办公大楼了，方序文经过慎重地观察，确定万无一失，才慢慢悠悠地扫过去，不经意地拾起了那个纸团。方序文回到家里才打开纸团看。卓娅问他怎么把孩子的照片给他看，方序文立即写了纸条，让卓娅把照片包在纸里，还这么扔给他。卓娅收到纸条后又回了纸条，不同意这样，说这样会把孩子摔疼的，让方序文另想办法。
其实那天卓娅第一次扔纸团时，小王就在附近。小王猎鹰般的眼睛从很远处看见，卓娅将一个白色的纸团扔在了地上。小王警觉地望着扫地的方序文，可方序文似乎对此无动于衷。小王还是不放心，索性坐下来抽烟，看方序文到底捡不捡那个纸团。一直到卓娅走进了办公大楼，方序文还是照例扫着他的地，并不去注意那团纸，小王知道自己有些过敏了，才起身离去。一直到第三天，小王无意中又想起了那个纸团，觉得其中还是有问题。
方序文和卓娅都不知道他们的举动已引起小王的警觉。但卓娅让他另想办法，于是方序文告诉了卓娅怎么办。方序文在路旁一棵夹在白杨树之间的核桃树干上用小刀抠下一块树皮。卓娅按照与方序文的约定，悄悄去了那棵核桃树，抠下树皮，把照片放进去，又安上树皮。到了晚上，方序文出来，从核桃树干上取走了照片。看见孩子的照片，方序文欣喜若狂，他想喝些酒，但想到这样做会违反纪律，暴露自己，还是没敢买酒。那个晚上他甚至谨慎地没有拉灯，而是蹲在窗前，借着一地洁白的月光，长久地看着他儿子的照片。
卓娅和方序文的行动没有汇报给范东岭，范东岭自然不知情。恰好他打算去阿尔泰出差，想借了望远镜，去欣赏阿尔泰山区美丽的蝴蝶。他是潍坊蝴蝶范的后代，自然割舍不开对蝴蝶的迷恋。他去借望远镜时，保密室的人告诉他望远镜让小王借去了。
那天是上午的时间，阳光充足地照射着师部办公大楼。范东岭有些失落地走出办公大楼，要出大门时，想起一样东西没拿，就骂着自己的记性往回走去。这时候，一道亮光晃了他的眼睛一下，他又不高兴地骂了一句，紧接着，他抬头寻找那个亮光时，看见小王正站在办公室窗前，举着望远镜观察着。范东岭急忙回头，看见了柏油路，以及柏油路上那个狭小的人影，方序文的身影。
卓娅这时正为方序文不肯还回照片焦急。因为这是违反规定的。而范东岭恰在这时候找到她，严厉地问她是不是和方序文联系了。卓娅如实汇报。范东岭再严令卓娅必须要回照片，并保证今后再不擅自行动。范东岭告诉卓娅，小王已经警觉了，不许他们再在柏油路上扔纸团。卓娅在当天的下午去了方序文另一个工作的地点，这地点远离办公大楼，卓娅扔了纸团。卓娅在纸团里告诉方序文，小王已警觉了，1号十分震怒，让方序文立刻还回照片。1号是现在他们对范东岭的称呼。方序文赶紧将照片放回核桃树，卓娅及时取回了照片。
事情平息下来之后，范东岭去了阿尔泰出差，不过再没有心情去看蝴蝶了。办完公事，又抓紧赶回，以免在这期间卓娅和方序文再出些什么事。
师部办公大楼的院子里，有几个机关干部拿了大字报要往墙上贴，正赶上政委从办公楼里出来，见一个机关干部用笤帚往墙上刷着糨子，另几个干部打开大字报，配合着要往墙上贴时，被政委喊住了。
政委：干啥呢！谁让你们贴大字报了！有啥意见学习会上说，给谁的意见拿给谁看，这么贴得乱七八糟的，像什么话！
机关干部又夹着大字报走了。
范东岭从一侧走来。
政委：你赶紧拟个通知贴出来，不许贴大字报。反右的时候大鸣大放，出了多少事。搞运动一定要在党组织的领导下有序地进行，群众想咋样就咋样不乱了。
范东岭：我就根据这个精神赶紧去拟通知贴出。
小王快步走进老皮办公室。
小王：电台信号又出现了，不过时间很短。
老皮：继续监视电台信号，整风期间要格外抓紧些。
小王回到办公室，立刻取出笔记本记下了自己的判断。他觉得老皮认为蝴蝶想趁整风捣乱，而他认为，蝴蝶大概是担心他们的活动被发现，所以发电报干扰他的行动。因为他还望远镜时，听保密室的人说范东岭也来借过望远镜。是不是他在办公室用望远镜监视被范东岭发现了？小王觉得蝴蝶特别狡猾，又特别沉得住气，是个不容易对付的敌特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