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兰啥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跑去和范东岭商量的时候,政委跑来问卓娅的意见了。
卓娅正带着一肚子气坐在窗前看书呢,政委拍着敞开的门。
政委:吃饭去不去?
卓娅头也不回地回答着。
卓娅:你不嫌弃我,我当然想去。
政委:我嫌弃你什么?
卓娅:关于我和方序文有那么多传闻,你就不怕影响不好?
政委:比我请作家和右派吃饭影响还坏吗?
卓娅一下明白了,兴奋地也不看书了,当即站了起来。
政委还是一脸严肃。
政委:你要想去就去,少给我出难题。
卓娅一脸的笑容。
卓娅:姐夫,我早准备好葡萄干和维族小花帽送作家了。
政委:好好。
政委向外走去,卓娅追了上来。
卓娅:姐夫,我觉得应该请我阿卡和阿米娜参加。
政委:这个我已经发出邀请了,塔依尔和阿米娜已经欣然应邀了。
卓娅更高兴了。
卓娅:姐夫,还有呢,你急啥呢。我觉得席间大家应该一起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姐夫和作家领诵,我们大家合诵。
政委:这个建议很好呀,到底是年轻人,朝气蓬勃。可是我不会背马雅可夫斯基……
卓娅:我早借了几本了。
政委:快给我一本,我先预习预习,不要到时候出洋相。
卓娅兴奋地跑去书柜,打开来,取出了《马雅可夫斯基诗选》。
小王已得知政委要在绿洲饭店宴请作家和方序文,小王不知道老皮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这时候保卫科干事进来说,老皮叫小王过去一下,小王想,大概就是说这件事。
小王快步上楼,敲了敲门,里面老皮说进来,小王推门进屋,将门关上。
小王:你找我?
老皮:你坐下。
小王去靠墙的椅子坐下。
老皮:坐中间来,咱们面对面。
小王想,老皮这是搞什么名堂,就搬了椅子坐屋中间去了。
老皮:我说人名,你答是,不是。
小王顿时明白,老皮找他来,不是说政委宴请作家和右派的事。
小王:蝴蝶?
老皮:对。
小王一下来了精神。
老皮开始提问。
老皮:范东岭。
小王先是一愣,跟着又笑了。
小王: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老皮:我们从政委身边的人开始排查,不是以后就再不考虑了。然后,从师部机关开始排查。明白了?
小王明白了,立刻精神抖擞起来。
小王:开始吧。
老皮:范东岭。
小王:不是。
老皮这时候才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长长的名单,从开首画去了范东岭的名字。
老皮:卓娅。
小王眉头皱了起来。
老皮抬头望着小王,等着他回答。
小王:不是。
小王一脸烦躁的表情。他确实弄不明白老皮在搞什么名堂了。
政委等人先到了绿洲饭店,坐着说话时,方序文进来了。
作家站起,百感交集地望着方序文,方序文看见昔日的首长,也激动地喘起了粗气。
作家喊着方序文的笔名。
作家:蝴蝶。
作家冲过去,拥抱了方序文。
蝴蝶这个敏感的称呼几乎使在场的人都有些吃惊。范东岭和卓兰更是吃惊地对望了一眼。
作家揽着方序文的肩膀,一手朝上扬起朗诵着。
作家:我是从南方飞来的蝴蝶,
我脸上绽放着蝴蝶般的笑容。
作家满面笑容,两眼放光地望着大家。
作家:这是方序文写的诗。当时大家还批评他,这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可是以后都叫他蝴蝶了。
卓娅看见,这时候方序文的脸上,正绽放着蝴蝶般的笑容。
老皮在继续提问。
老皮:江季军。
小王:不是。
小王已显得十分不耐烦了。老皮看见了,但并不理会。
老皮:孙老头。
小王:方序文?
小王忽然反问起老皮,老皮愣了一下,仿佛很难反应过来,呆了好一阵也没说话。
小王:我不捉迷藏了,我要干些实事去。
小王起身出去了。
老皮仿佛还在呆想着,一动不动地坐着。
19
绿洲饭店的包间里,大家饮酒聊天,兴致都很高。政委等人仿佛忽然看见了那个曾经是热血青年的方序文。也许是因为见到了作家——方序文昔日的首长,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总之,方序文不断地和作家聊着当年在一起的情景。塔副师长和阿米娜想起库尔班节的方序文还是那么忧伤,现在的方序文又像是最初他们见到的那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了。
卓娅完全成了这个宴会的主角。除了有意避开方序文,她不住地和每个人聊天,接受每个人的敬酒。卓兰几次拉着她的衣角让她少喝些,卓娅说她喝的是果子酒,醉不了。卓兰急得说,果子酒就不醉人了吗?果子酒喝多了也一样醉。等作家把卓娅叫过去说话,范东岭小声说,要求不要太高了。卓兰明白范东岭指的是卓娅没有和方序文说话,已经达到要求了。卓兰说,你不了解卓娅。这才开始,要注意全过程呢。
卓娅的声音响了起来,席间顿时安静下来。
卓娅:现在我提议,大家一起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由我姐夫和作家领诵,大家合诵。现在,拿出书,请翻到《第六次》。原诗作于1928年7月,是写给共产国际第六次大会的诗作。我先分配一下……都翻到没有?
所有的人手里都拿着一本1954年11月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马雅可夫斯基诗选》。大家急切地翻找着《第六次》。
卓娅再次提醒。
卓娅:请注意,在一百零九页。找到没有?
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着“找到了”。
卓娅:我先分配一下领诵和齐诵的部分。一开始,从“仿佛”到“要成为明日证实的事呀”为领诵部分。从“五十个大国”到“猛然地斗争”是齐诵部分。接下来再领诵,从“五十个国家”到“一齐奔向共产主义大会”。齐诵,从“从时间奔逐的”到全篇结束。现在大家先酝酿酝酿,然后赶紧预习一下。
卓娅说完,人们立刻分成两拨。政委和作家在一起讨论,其余的人围拢在一起,以卓娅为中心讨论着。
方序文这时候没有一点矜持,没有一点拘谨,仿佛十年前,1948年一场战斗结束后,他跟随作家参加战士们的小型联欢会。那是5月1日,作家和战士们说,今天是国际劳动节,是全世界劳动阶级的节日,也是我们解放军战士的节日啊。今天,我们伟大的盟友,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劳动阶级,正举行着盛大的游行,前往红场,向无产阶级革命的缔造者列宁汇报他们的劳动成绩啊。作家这激动的声音,这时回响在方序文的耳畔,怎能不让他激动啊。
现在,方序文就站在塔副师长和阿米娜中间。阿米娜仿佛还怕保护不到方序文似的,把胳膊搭在方序文的肩上,紧紧地揽着他。而饭店的服务人员听说要朗诵诗,尤其听说他们的政委也在朗诵的队伍里,并且担任着领诵的任务,都挤了进来,等着看节目。
作家和政委在讨论着。
作家:士光,这首诗还熟悉吧?
政委:熟悉。我也很喜欢马雅可夫斯基。
作家:那就好。我有个想法,士光,你看你赞同不赞同。我以为一开始,“仿佛”,我们应当怀着一腔深切的回忆的思绪,将我们的情感引向召开着的共产国际第六次大会。
作家两眼放光地讲着,两只手摇摆着,仿佛抚摸着波浪似的,逐渐高举,在说话结束时猛一停顿,手掌变成了两只激情的拳头。
政委随着作家的讲述,身子略略向上提提,以一个遥想的,或者说是遥望的姿态,将右手抬至胸前,随作家话语结束而定格。
政委略想一想,也借着让情绪平稳一下。
政委:我看可以。你觉得是一种遥想的姿态好,还是遥望的姿态好?若是遥想,我们的眼睛似乎不必尽望出去。要是遥望呢,我们就睁大了我们明亮而激动的眼睛,遥望出去,仿佛就看见了,看见了啊,第六次共产国际大会的召开。
作家比了一下遥想的姿态,又比了一下遥望的姿态。
作家:还是遥望更好一些。士光,我还建议,我们的语调这时放低沉一些。“仿佛”,把大家引领进来,结句到“证实的事呀”,我们的声音已渐次到了呐喊。是呐喊着庆贺大会召开啊。
政委: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右臂扬上去,我贴近你,将身子略向上挺挺,是显示着激情澎湃的样子。
作家:好好。
卓娅中间跑过来一趟,传达了一下这边讨论的结果,将领诵和齐诵的部分重新分割一下,仿佛更合理些。政委和作家小声议论了一下,都表示赞同。卓娅又飞快地跑了回去。
忽然,卓娅张开双手,大家都望着卓娅。
卓娅:我有个提议,让绿洲饭店的同志也加入我们齐诵的队伍怎么样?
卓兰先喊着好,大家都赞同着。
于是,卓娅从大家手里拿过两本诗选,又跑过去和饭店服务人员说着,饭店服务人员都高兴极了。
都预习好了,大家排起队来,一共是三队。政委和作家站在第一排的最右边,那是领诵的位置。
包间已安静下来。又有许多服务人员跑来了,安静地在外面听着开始了的朗诵。
领诵:
仿佛
起重机——伟大的巨人
举起
沉重的全球,
五十个国家
正在前来
(在阶级上)
参加共产国际大会
完全
神话似的
题目
要成为明日证实的事呀。
齐诵:
五十个大国
坐在一个大厅里。
没有那花毡的遮饰。
要使那些长统靴子
不起疙瘩
不捣闹,
从五十个国家里
工人大众
来的
没有资产阶级
只是劳工们。
从五十个国家
派遣了代表——
反抗着
主人的高压
作着
猛烈的斗争。
领诵:
五十个国家
下令了:
“安下炸药线
让那
预定的一着——
资本主义的爆炸
到来吧。”
塔副师长,阿米娜朗诵:
黑人
挺直了
脊梁
卓兰、卓娅朗诵:
白种人
似乎是挪威人,
范东岭、方序文朗诵:
黄色皮肤的
日本人,
齐诵:
从五十个国家里
一齐奔向
共产国际大会。
领诵:
从时间奔逐的
帐篷里
日子底环转手枪的——
外套(里),
五十个国家
来了
呼号着
“革命
万岁!”
齐诵:
嗨,让
宿命论者
没落吧,
让那资产阶级底世界
崩溃吧。
圆柱的大厅
拳握着
她那滚圆的柱指。
仿佛
起重机——伟大的巨人
举起
沉重的全球,
五十个国家
已经来了
(在阶级上)
参加共产国际大会。
老皮在办公室踱着步。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
窗外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或者,几颗熟透了的橡实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是橡果和它的小壳帽子的分离。风吹着硕大的白杨树叶,白杨树叶摆动着它巴掌大的肥大的身子,慵懒地拒绝着一只花蝴蝶落在它的身上。
老皮停下来。
老皮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图来,挂在墙上。这图里标着师部机关的几个点,其中有老蓝所在的小卖部,方序文所在的礼堂,范东岭的宿舍,孙老头他们司机班。
老皮望着地图沉思着。
绿洲饭店里热闹的气氛更推向了高潮。塔副师长弹起了热瓦甫,唱着维吾尔族民歌《我的白马》。
我的白马,我的白马,
快快奔跑,快快奔跑。
今晚你要把我,送到她的身边;
你若能赶到,我就把你放开。
歌声中,阿米娜拉起方序文跳舞,作家拉起卓娅跳舞。饭店的男女青年跟着跳起来。
政委打着手势,让范东岭也去跳,说年轻人嘛,怎么像个老头子。范东岭起身,没有跳舞,却接过了塔副师长的热瓦甫。塔副师长过来,拉起卓兰跳起来。
范东岭又拉起了手风琴,奏起大家耳熟能详的一首俄罗斯歌曲,于是大家热情更加高涨,边跳边唱。
政委和歌者们大声唱着歌,舞者更加快速地旋转起来。塔副师长和方序文不断地蹲下站起,以俄罗斯特有的剽悍舞步,伴着各自的舞伴,卓兰和阿米娜。
范东岭拉着手风琴,不时观察着方序文和卓娅。方序文和卓娅依旧互相躲避着,谁也不去看谁。只是人越来越多,有时旋转起来,就容易碰着别人的身子。方序文和卓娅有时也碰撞在一起,但他们照例是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这时候的老皮在办公室不住地踱着步,反复回想着当时小王介绍的情况。蝴蝶能文能武,吹拉弹唱,写诗赋文样样精通。那张他手绘的图还挂在墙上,图里注着师部机关许多人的名字和地点,这些人都是老皮排查的对象。
范东岭拉着手风琴,依旧不放松对卓娅和方序文的监视。范东岭监视的目光很隐蔽,他利用着怀里的手风琴,故意将拉动手风琴的动作夸张,身子向后仰去,或向一边歪去,眼光正好追逐着旋转着游向各处的卓娅和方序文。
卓娅去望方序文的眼光是那样的不同,缠绵,缱绻,忧伤,而方序文却始终没去看卓娅。他脸上尽情地流露着十年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那蝴蝶般的笑容。阿米娜围着她,就像老母鸡保护着她的小鸡,她恐怕方序文受到哪怕只是些微的伤害。因为阿米娜懂得,这时候方序文越是快乐,你就可以知道他内心的孤独有多么深。她只想护着方序文,让他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尽情地欢笑,也好将这欢笑储存起来,在他要度过漫长的孤独时好取出一些安慰自己。就像储存炭火,是为了在漫长的严冬,不时取来温暖自己。
作家旋转着,和一个维族女服务员跳了起来。卓娅空出了身子,旋转着到旁边,然后走出屋去。这时候范东岭展开身子,也将手风琴展开。范东岭的身子向后且向一边仰了过去,看上去姿态十分的洒脱浪漫。范东岭这时松心多了。他觉得方序文在这样的时候也没忘了自己的右派身份,不敢和卓娅接触,卓娅看来是完全的灰心丧气了。也许会去外面某个没人的角落哭一会儿再进来。哭一会儿就哭一会儿吧,这总比卓娅忘却方序文的右派身份强多了。范东岭轻松地想着时,他的身子也摇曳起来,将一支奔放的俄罗斯歌曲演奏得摇曳多姿。
卓娅出了屋就径直去了水池。水池前有一面镜子。卓娅将水龙头打开,水缓慢地往水池子里注着。卓娅听着流淌的水声,心也从热闹的音乐声中收回来了。卓娅在镜子前望着镜子里自己激动的面庞。卓娅用手指蘸了水,在镜面上写着:
我脸上绽放着
蝴蝶般的
笑容。
笑容在卓娅脸上绽放着,而喜悦的泪水也随即淌了下来,模糊了她的眼睛。在模糊的目光中,她仿佛看见那只绢蝶飞了过来。绢蝶的翅膀,那灰白的翅膀上点缀着黑色红色的大点子,绢蝶的翅膀仿佛保护着这属于她的一片天地,这片天地忽然之间浸染了绢蝶翅膀那美丽的色彩。
小王进来的时候,正打算往包间的门口去看看里面热闹的景象,就看见了镜面上的诗句,小王顿时一脸的诧异。
作家提议去明净的月光下漫步,歌唱,并提议一起联欢的服务员接受他的邀请。大家一起向外走去时,卓兰喊住范东岭,说先协助她结了账再去。
屋里只剩下卓兰和范东岭时,卓兰问范东岭。
卓兰:你是咋回事,咋又去弹热瓦甫,拉手风琴了。你看卓娅,回到屋就和那个方序文跳到一起去了,一点不顾忌。
范东岭:塔副师长要跳舞,我不拉手风琴,让方序文拉,传出去,说一个右派伴奏,我们跳舞,什么影响,我能不顾及吗?
范东岭的确没想到卓娅从外面回来就那么毫无顾忌地和方序文跳到一起了。范东岭当时正拉着圆舞曲,连政委也上场跳舞了。卓娅进来的时候,阿米娜正好出屋上厕所,这时候,范东岭正要拉起第二支圆舞曲。这支圆舞曲他不熟悉,还是饭店服务员给他拿来曲谱和曲谱架,范东岭一时很感激这个服务员。范东岭翻开曲谱微微喘了口气,并不是累,而是把情绪调整到了最恰切的地步,然后身子那么一抖,略略打开,手风琴也随之打开,传出了第二支圆舞曲的前奏。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几个男服务员也拿了乐器来助兴,站立在他身后,和他看同一张乐谱。当时范东岭的情绪真是高涨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