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序文:我没去政委家。
老皮:那你敲窗子干啥?
方序文:我没敲窗子。
老皮:你晚上干啥呢?
方序文:在礼堂地下室检查线路。
老皮:啥时候离开的?
方序文:不到九点吧。
老皮:十点你在哪?
方序文:在屋。……哦,还去小卖部买了一盒烟。
老皮:这是几点?
方序文:十点。
老皮:你咋记这么清?
方序文:老蓝要锁门呢,我说买盒烟,老蓝又进屋给我拿了盒烟。
老皮朝警卫员扬扬下巴,警卫员就带方序文出去了。
老皮看了看表,十点三十七。方序文进来的时间是十点三十四,离开的时间是十点三十七,整个审问只用了三分钟。
老皮心里很清楚,这种事要是有,就断不了。
老皮掏出烟点着,抽会儿烟,喘口气,就准备回家继续睡觉。
在老皮准备走的时候,保卫科的小王推门进屋了。
小王:有情况。
老皮望着小王等他介绍情况。
小王:十点二十发现电台信号,十点四十五又出现过一回。
老皮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点四十八。
老皮猛地起身向外走去。
老皮:跟我来。
小王跟着老皮出了屋。
老皮快速锁了门,快步向楼下走去。小王紧跟着。
出了楼,老皮跑起来。小王也跟着跑起来。
跑到小卖部,老皮猛地停下来。小王也停下来,一脸疑惑地望着老皮。
老皮抬起手腕看看表,十点五十五。
老皮:走。
小王又跟着老皮往前走。老皮向路对面方序文的宿舍扫了一眼,屋里黑着灯。小王注意到老皮扫的这一眼。老皮是他的楷模。老皮有着丰富的侦察经验,因此跟着老皮出来,老皮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眼神,小王都不会放过。
老皮的步子像下班回家。在去师部礼堂的路上,老皮说了审问方序文的情况,小王有些摸不着头脑,敲窗子和电台信号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小王开始回想老皮的一系列动作:看表,快步下楼,出了楼开始跑,在小卖部猛地停下,又看表。跟着,老皮向对面扫了一眼,那是方序文宿舍。小王明白了,老皮是在计算方序文离开他的办公室、最快到家的时间。
在地下室也没发现什么情况。
小王跟着老皮往外走着。
临出地下室时,老皮若有所思地唠叨了一句。
老皮:这里要是出问题就是大问题。
小王在想,问题又和方序文联系在一起了。
第二天,小王特意去小卖部借买东西叮嘱着老蓝,让他多注意注意方序文。
老皮去了主抓保卫工作的副师长塔依尔的办公室,汇报发现电台信号的情况。
塔副师长的办公室很整洁。靠墙的书柜里放着俄文书籍、维文书籍和汉文书籍。老皮仿佛才意识到,这些书籍方序文都能看懂。如果这个人不是右派,可是师里乃至整个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宝贵人才呀。
老皮又想起来,以前这个书柜里还放着一个小镜框,里面镶着一张合影。身穿西装的塔副师长搂着儿子,和妻子阿米娜站在前面,他们身后站着方序文。方序文也身穿西装,蓬松的分头,戴着一顶维族小花帽。帽子有意戴得有些斜,显得特别帅气。这张合影自反右斗争开始就不放在这里了,代替它的是塔副师长的全家合影。
听完老皮介绍的情况,塔副师长要求密切监视这个电台信号。
塔副师长:新疆解放前夕,国民党潜伏下一个代号叫蝴蝶的特务。有可能蝴蝶又开始活动了。
这个情况老皮也知道。在兵团开保卫会议时,兵团保卫处关副处长就介绍过这个情况。看来,蝴蝶确实有可能又开始活动了。但那次保卫会议并不明确蝴蝶可能潜伏在新疆某处,至于蝴蝶的其他情况,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时候,方序文正在去往礼堂的路上,他还要再检查一遍地下室线路,保证明天开大会线路不出问题。这是管理员江季军一大早跑过来特意叮嘱的,他忙完了别的事,这才赶去礼堂。
猛地,他看见卓娅迎面走来。上班的时间里,路上没有人走动,但方序文还是格外紧张。他又看见卓娅扔在地上一个纸团,然后拐道往别处去了。方序文赶紧走过去,望望路上还是没有人,立刻拾起纸团。又走了一段路,方序文才打开纸团看。是卓娅约他天黑以后去高架子,有重要事谈。方序文将纸团放进嘴里吞下。
下班的时候,老皮在途中遇见卓兰,像聊天似的介绍了昨晚审问方序文的情况。
老皮:也许搞错了。
卓兰有些吃惊。这种吃惊含着喜悦。卓兰庆幸搞错了。要真是那个右派敲的窗子,问题就严重了。
老皮:昨晚十点右派去小卖部买烟,找老蓝核实了。十点之前他在礼堂地下室检查线路也核实了。
卓兰放心了,脸上露出了笑容。卓兰想,老皮这家伙工作还真讲究艺术呢。卓兰这样想是因为过往的人都以为他们在聊天,一点也看不出他们是在谈一件多么严肃的事情。
老皮:敲窗子的到底是什么人,保卫科会继续调查。
夜空缀满了星星。在方序文看来,这么多的星星仿佛坠得天幕像块兜满了水的布,弯出一条沉重的弧线。如果他身边没有这么一座高架子矗立着,恐怕这些摇摇欲坠的星星都会像雨一般洒落下来。
卓娅在他正心怀恐慌时来到。卓娅用头巾蒙着脸,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在黑夜里是那样的明亮。可是不是那种喜悦的幸福的明亮。喜悦的幸福的明亮是在那个夜晚,在乌鲁木齐火车站宽敞的月台上,扬起笑脸迎接飘落的雪花时,她美好的心情是无人能比的。
现在他们相隔几步远的距离伫立着。
卓娅:昨晚敲窗子的是不是你?
方序文:是。
卓娅:什么事这么着急?
方序文迟疑了好一阵。而卓娅一脸的焦急,虽然选择了这样一个秘密的地方,也备不住会有什么人偶然经过,所以卓娅才用头巾蒙住脸,和方序文说话声音才这么低。
卓娅和方序文都不知道,每年老皮都会在高架子上晒茄子干。现在还远不是茄子下来的时候,所以他们在这里碰头实在是太走运了。
方序文:我本来是想逃走的。
卓娅一惊,还没问时方序文又继续说下去。
方序文:范秘书已发现咱们有来往。我想告诉你一声,不想惊动了你姐。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逃了,那样就证明我们确有来往。保卫科审过我了,我什么都没承认。
卓娅:保卫科调查已有了结论,敲窗子的事和你无关。
2
政委出差回来已是吃晚饭的时候。
政委家里这时很热闹,卓娅和几个年轻人正在她那屋切磋排练话剧的心得。政委打了许多野鸡,范东岭协助着卓兰把野鸡分成堆,然后,范东岭和警卫员小钟提着野鸡,去分给同院的首长。首长院子一直是这样,无论哪位首长出差回来打了野味,都分送给各家。
小周端上饭菜,政委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政委很兴奋,说范东岭的枪法长进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卓兰和政委说了敲窗子的事,政委很不高兴。
政委:大惊小怪,还报告给保卫科。
卓兰也不高兴了。
卓兰:那你叫我咋办!屋里就一个小周,睡得像个死猪。
政委:也许卓娅搞对象呢。你这么大惊小怪的,不光吓走了人家,还弄成了一个政治事件。
卓兰恍然大悟,就唠叨起来,说她怎么没想到卓娅在搞对象,又埋怨范东岭谎报军情,说给她右派的事。最让卓兰不放心的是,老皮是一根筋,不会轻易放下这件事。
政委打断了卓兰的唠叨。
政委:你给我记住,我楚士光的一点生活小事拿出去了,也会被放大成政治事件。我不管你警惕什么,你以后多给我警惕警惕,别把我的生活小事搞成政治事件。这是要出问题的。弄不好是要出大问题的。
卓兰这一惊可不小,那晚一夜都没合眼。
第二天一上班卓兰就去找范东岭了。说话地点在范东岭办公室。为抓紧时间,以免进来个人话说不完,卓兰速战速决。
卓兰:你成天大惊小怪的,临走和我说了那件事,弄得我疑神疑鬼的。现在想起来,也许那天根本没有什么敲窗子的事,是我自己紧张过度闹出来的。你看看现在怎么办?说给老皮了,老皮能放过这事?还有卓娅,我那么猜测她,她会对我没意见?
范东岭:老皮的工作交给我,我就说卓兰同志这一向神经衰弱,睡不好觉,可能搞错了……
卓兰害怕又提到卓娅,赶紧提醒范东岭。
卓兰:你不要再扯上卓娅啊,更说不清了。
范东岭:我提卓娅干啥。卓娅的工作你去做,咱们分头做工作……
卓兰:好了,你不用多说了,你以后少给我谎报军情,我就谢天谢地了。你看说给政委把政委气得,一夜没睡。
范东岭就着急了。
范东岭:你说给政委干啥嘛,那政委还不好好剋我。
卓兰见范东岭着急了,又赶紧解释。
卓兰:吓唬你呢,让你长长记性。政委是政治家,政治家什么胸怀,还能为这点小事睡不着觉嘛。我是说我气得一夜没合眼。
事情总算平静了。卓兰也松下心,再不想敲窗子那事了。
这是星期天,卓兰盘算着先做哪些事。家务事千头万绪,都要她一件件收拾。最主要的是做卓娅的工作。那天和范东岭分好工了,老皮的工作范东岭去做,卓娅的工作她做。可是怎么做卓娅的工作她还没想好。
小周拿着衣服进来了。
小周:大姐,剐了个口子。
卓兰瞋着脸一把夺过来。
卓兰:都这么大姑娘了,一点针线活不会,将来咋给你说婆家。
小周就不高兴了。
小周:大姐,让你帮个忙你就扯上别的。成天说要为人民服务,大姐你这是把革命口号挂嘴上,马列主义对人不对己。
卓兰:说说你,你就给我瞎扣帽子。我看你不学会针线活将来咋办,还能天天有人跟着你帮你缝衣服嘛。
小周不愿再听卓兰唠叨了,急匆匆走了出去。卓兰起身找针线盒,开始给小周缝衣服。
卓兰打开衣服就吓了一跳,剐了好大一个口子。她知道小周才去塔副师长家和阿米娜学做烤馕。
卓兰:也不知道咋穿着回来的,一路上还不笑死人了。
小周在清扫厨房,警卫员小钟正在门口批评着小周。
小钟:我以前也不会缝缝补补,老是麻烦卓兰同志。以后卓兰同志告诉我说,这一个是容易丢掉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二一个是容易滋长懒汉思想。现在我学会了缝衣服,也不给卓兰同志添麻烦了。
小周用勺敲着锅台朝小钟嚷嚷着。
小周:屁大的一点事,你给我说多少回了。
小钟不依不饶。
小钟:不管说了多少回,你有进步吗?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的思想根源就是骄傲思想。
那边卓兰喊小周,小周过来一把推开小钟。
小周:好狗不挡道。
小钟:批评两句就生气,我看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了。
卓兰把缝好的衣服给小周,同时给小周一本《毛选》。
卓兰:你读读《愚公移山》,我夹上纸条了。愚公能把一座大山搬走,你就不能下决心学好针线嘛。
小周不相信。
小周:愚公又不是神仙,咋能把一座大山搬走呢,说给谁谁也不信。
卓兰吓得拍了小周头一下。
卓兰:闭嘴!这是毛主席说的,不是我说的!
小周吓得赶紧捂住了嘴,同时往外望望,小钟早已走了。
卓兰:愚公的确不是啥神仙,但愚公是个很有毅力的人。人有毅力了,啥事做不成。毛主席也没说是愚公一个人搬走的,是愚公的子子孙孙和他一起努力,感动了上帝才搬走了大山。你呀,啥都好着呢,就是不虚心。不虚心害死人呢。
小周还是不服气。
小周:我做好饭,照顾好政委就行了,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政委衣服破了,有大姐缝就行了。人也没长八只手,啥也要学,啥也要会呢。我再跟上愚公学针线,政委吃不好饭,是我本职工作没做好。
卓兰急得捏了小周的脸蛋拽了拽。
卓兰:你咋不知道虚心些呢?你看人家小钟多虚心,进步多快。
小周:革命分工不同。要不干啥第十门市部墙上写那么大字,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卓兰:不虚心,一辈子都进步不了!
小周拿着衣服和《毛选》出去了,跟着卓兰听见卓娅回来了,卓兰赶紧去了卓娅屋。
卓娅正在看布景草图,也没和卓兰打招呼。
卓兰:你是不是因为那件事对我有意见了?
卓娅还看着布景草图,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卓娅:我才不会为无中生有的事情生气呢。
卓兰:还说没生气呢,你看你成天撅着嘴,能拴个油瓶子。
卓娅忽然放下布景草图,显出和解的样子。
卓娅:姐,你要真怕我生气,就帮我个忙,我就不生气了。
卓兰:帮什么忙?
卓娅:现在你就跟上我走吧。
卓娅不由分说,拉着卓兰就出了屋。
卓兰想,先不管帮啥忙吧,你要达到你的目的,我也要达到我的目的。出了首长院子,上了马路,卓兰就开始问卓娅。
卓兰:你是不是在悄悄谈恋爱,连我都保密。
卓娅:谈恋爱是正大光明的事,我为啥要保密。
卓兰:我不信没人追求你。
卓娅:追求我的人很多,队伍都排到乌鲁木齐去了。可是我要慢慢考虑。
卓兰:那晚敲窗子的会不会是追求者?
卓娅:人都叫你吓跑了,我上哪儿知道是谁。
卓兰一下无从问起了。忽然看见司机班在前面,卓兰疑惑了。
卓兰:卓娅,你来司机班干啥?
卓娅:找孙老头。
卓兰:找孙老头干啥?
卓娅:学开车。
卓兰又被吓住了。
卓兰:卓娅,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干群众会给你姐夫提意见。
卓娅:孙老头今天开车出去,我就在路上学学,不说,谁能知道。
卓兰真有些不高兴了。这个卓娅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件事还没搞清,又给你弄了这么件事,真是不知道替人着想。
卓兰:我真是留不住你了,成天光担心你惹祸了。
卓娅:姐,着啥急,等我嫁出去了,就和你一刀两断。
卓兰瞋起了眼睛。
卓兰:你也不小了,咋说话办事还是这么毛躁呢。你说句话,就不想想别人的感受吗?
卓兰有些伤心了。
卓娅一下搂住了卓兰。
卓娅:姐,都走到这里了。还说我成天撅嘴呢。你这张嘴拴两个油瓶子都有富裕呢。
卓兰被卓娅拉着往司机班走去。卓兰真想甩手扭头回去,可是还是舍不得让卓娅伤心,就由她拉着到了司机班。
孙老头好像早有所准备了,适时地将吉普倒出车库。
卓娅:老孙,我把我姐叫来了。你说我姐答应了就行,现在我姐答应了,你可要说话算数。
卓兰赶紧说。
卓兰: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卓娅:不用你说,老孙说卓兰来了就行了。
卓兰有些无助地望着孙老头。
卓兰:老孙,你看没事吧?
孙老头:没事。我在路上教她谁知道。
卓娅已上了车。卓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吉普开走了。
刚才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范东岭经过。范东岭是来司机班叫车的,政委要出去一下。
刚才那些话范东岭都听见了。开始范东岭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拐进墙角,谁也看不见谁了,范东岭身子贴着墙,仔细地听着。听见孙老头说,我在路上教她谁知道,范东岭一下就明白卓娅是学车。
范东岭没有像卓兰把这事看那么严重。如果真是那么严重,他会走出去让孙老头不要胡来,然后让卓兰把卓娅带走。范东岭想,才出了敲窗子事,卓娅又迷上学车了,显然对敲窗子事不在意。卓娅对敲窗子事不在意,岂非说明卓娅对方序文并不在意。
范东岭十分肯定敲窗子的一定是方序文,虽然他不能猜出方序文为什么敲窗子,但肯定方序文遇见了急事。会不会和他发现方序文和卓娅有来往,又告诉给卓兰有关系?范东岭现在可以断定的是,不论卓娅和方序文之间有什么,或方序文对卓娅怎么纠缠,卓娅并不把方序文放在心上。
范东岭又想起卓娅沾满油泥的双手和当时一脸的笑容。这时笑容浮上了范东岭的脸。范东岭一下对自己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