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娅像得到大赦令一样赶紧出去了,而范东岭也立刻放松下来。范东岭想,也许这就叫天意吧。命中注定他们两个不可能在一起。既然卓娅忘不了方序文,他就应该忘掉卓娅。他有自制力。他应该能做到。
老皮已坐了下来。
老皮:你看怎么办,塔副师长要把方序文两口子搞到他那里举行婚礼。再是民族干部,这么做也不合适。你看咱们怎么给塔副师长做工作?
心思一下集中到工作上了,这让范东岭立刻觉出精力充沛。范东岭想他一定能忘记卓娅,只要他把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就能做到。
范东岭:这就是你多管闲事了。这就好比儿子是右派,要结婚了,当父母的还不帮他准备婚礼?住在家里,在一个锅里吃饭,你也说不出什么。
老皮:我也清楚这个,就是别扭,找你发发牢骚。
婚礼最终也没在塔副师长家举行。
方序文那天和阿米娜说过之后还不放心,又去了塔副师长家,要当着塔副师长和阿米娜两个人的面把这事定下来。
方序文真诚地告诉塔副师长。
方序文:我是这么想的,带上李秀云去各处转转,让她看看咱们伊犁有多美丽。
塔副师长:这个办法好,也就是我们维加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这样吧,我来开车,路上你跟我换着开,拉上李秀云、阿米娜,再叫上买买提老汉,馕了,酒了,苹果了,西瓜了,咱们都预备好,也不下馆子,去伊犁河边野餐去。
方序文:带上手风琴,我们去伊犁河边唱歌。
阿米娜流着泪拥抱着方序文。
阿米娜:维加,我的雄鹰,你永远是我们伊犁河谷蓝天上飞翔的雄鹰。
卓兰来看范东岭,带着一脸的笑容。
卓兰:屋子收拾得真干净呀。
范东岭:都是卓娅的功劳。
卓兰:卓娅在家里懒得不行,还要我天天督促她收拾屋子。这一照顾你,倒是变勤快了。
范东岭:我看卓娅勤快着呢,就是在家里你看不出来。这也是你当姐姐的对她要求严格嘛。
卓兰:光顾着说卓娅了,也没问问你伤好些了吗。感觉咋样?
范东岭:医生来检查过了,说伤口基本愈合了,没多大问题了。
卓兰听范东岭说着忽然流起泪来,范东岭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范东岭:遇上什么事了?我觉得你进来就东拉西扯的一定有事呢。
卓兰还是不肯说,只是流泪。
范东岭:是不是卓娅的事?我听老皮来说过,皮革厂的技术员跑到他那儿告状了。
卓兰:情况你都知道了吧。
范东岭:大概知道了。
卓兰擦了泪。
卓兰:你说卓娅弄了这么个事,传出去,不是让我和政委都跟着丢人嘛。
范东岭:这个你放心,老皮是代表组织呢,不会去传这个事。皮革厂技术员也不会传的,老皮会把工作做在前面。
卓兰:现在老皮在悄悄查这事呢,还说传不出去呢,你哄我吧。
范东岭:老皮查这个事我也知道。他就负责这方面的工作,你还能不让他查嘛。现在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卓娅谈过了,是个什么情况?
卓兰:卓娅说那人是内地的,来新疆支边前,卓娅和他好过一阵。听卓娅编谎呢,那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呢。我总怀疑她会不会和那个右派……
卓兰把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怔怔地望着范东岭想听他的意见。
范东岭:这些事不要乱猜。你又信不过卓娅,我看你也信不过你那些想法。老皮不是要查嘛,咱们也不拦着,看看老皮能查出个啥结果吧。
卓兰:东岭,你想过没有,要是真和那个右派有关系,就不简单是作风问题,是政治问题了。
范东岭:好了,情况我都知道了。反正卓娅还在照顾我,我找机会和卓娅谈谈,看能不能问出些情况。
卓兰一走,范东岭就在屋里踱起步来。他的腿伤已愈合得差不多了,医生也让他多走走,免得肌肉长期不活动萎缩。
范东岭也担心那个人会是方序文。老皮来和他说了这事,跟着又拿走了日程表,说要调查此事,矛头也是指向方序文的。
但他又不敢相信那个人真是方序文。他怀疑卓娅未必敢这样,因为方序文是右派,而且方序文要结婚了,出了这事,就不只是作风问题,还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了,卓娅不会不想到这一层。只要想到这一层,卓娅就不敢。
方序文应该是比卓娅更胆怯。方序文是右派,成天就在提心吊胆中,出一点错组织都会找他。而且,方序文就要结婚了,卓娅也有对象了。在这种时候出这样的事,责任当然主要由方序文负。方序文本来处事就胆小,怎么敢惹这么大一个祸呢。
范东岭还想到,或许卓娅去了农场一个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应该随便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一开始就是赌气和那个男青年来往的,这种心理很好解释。你方序文能和一个盲流寡妇结婚,我也可以随便找个什么人结婚。卓娅这样做是为了报复方序文。
范东岭最开始见到那个男青年,就断定卓娅和他好不成。之后听说阿米娜劝卓娅去农场一段时间,慎重考虑考虑,范东岭就想,阿米娜这个办法好。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劝卓娅。因此在卓娅决定下农场慎重考虑时,范东岭就想到她和那个男青年一定会吹。如果没有作风问题,卓娅和那个男青年吹是顺理成章的事。
让范东岭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卓娅要吹,为什么要用已不是处女这个借口。范东岭也设身处地为卓娅想过,那个男青年缠得很紧,而且房子也粉刷了,也告诉全厂人了,卓娅要是和他吹,他一定很没面子,因此一定死磨硬泡也要结婚。卓娅没办法,只能用不是处女让他罢休。如果真是这样,卓娅实在是太幼稚了。不同意就不同意嘛,那个男青年要是敢胡闹,还有组织嘛。或者告给卓兰,卓兰会让他出面处理,他三言两语就可以让那个男青年收起胡闹的打算。
范东岭想得脑仁子都疼了。还没有什么问题让他这么费脑筋。范东岭坐下来,点了一支烟抽。
他还是怀疑方序文。
他不能相信卓娅没有这方面的事而敢说有这方面的事。这对一个姑娘来说,几乎是不能说出口的事。卓娅一定有了这方面的经历,忽然之间把很多事都看开了,所以才有了这么大的胆子,敢说这事了。
但范东岭就是不能相信卓娅和方序文……也许,真如卓娅所言,来支边前,她和内地某个男青年好过一阵……
也许吧。
如果真是这样,结局还是不错的。
范东岭现在一丝一毫都不能为自己考虑了,他要考虑的是卓娅,他要考虑的是政委。卓娅真要和方序文有这些事,政委必定受牵连,这可比偷学吉普严重得多。
范东岭最后的决定是必须好好和卓娅谈谈,不管是不是很难为情,也不管卓娅怎么奚落他,他必须和卓娅认真谈谈。
但是,范东岭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范东岭在屋里听见远处飘来卓娅的歌声就开始准备了。卓娅来他屋之前会离着老远唱歌,意思是告诉范东岭她来了,让范东岭早准备准备,别她一来穿着不整齐,或者还躺在床上没叠被子,那会让她多尴尬呀。所以她每次进来,范东岭早已打开窗子通风了,也早已穿戴整齐了。她哪里知道,范东岭早在她来一小时前把一切都收拾整齐了。
现在范东岭要做的准备是怎么认认真真和卓娅谈话。范东岭的面容早严肃起来了。范东岭最初的打算是他坐椅子,让卓娅坐床上,这样更像谈话的样子,而不是家居时的闲聊天。但让卓娅坐床上总有些那个。卓娅是女孩子嘛。可是他坐在床上也显得不那么严肃。一切都来不及了。如果早想妥当了,去隔壁借把椅子就好了。
卓娅的脚步声就在门前了,范东岭过去拉开门。以往都是这样,听到卓娅的脚步声近了,他就过去拉开门。只不过以往他是怀着渴望卓娅早些来的心情,听见卓娅的歌声就在门前等着了。最初他还要拄着一支木拐呢,常常让他觉得自己像残兵败将似的没有了潇洒的劲头。现在是要认认真真地谈话,范东岭拉开门就去床上端坐了。
卓娅笑容满面地进来了,望见的是范东岭那张严肃的面孔。
范东岭:坐。
卓娅:坐什么,赶紧给你收拾收拾。
范东岭:你别忙了,我和你谈件事。
卓娅:谈事就谈事吧,干啥非要坐着,你要审我呀。
范东岭:卓娅,你能不能严肃一些。
卓娅:我严肃不起来。又不是师党委讨论啥事。
卓娅去了窗前,望着外面,等范东岭说话。
卓娅:说呀。
范东岭简直被搞乱了。本来打算好的因势利导、循循善诱的谈话方式一点也用不上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那么简单地、单刀直入地问起卓娅了。
范东岭:那人到底是谁,我预先知道了,也可以预先采取些措施,不然会连累政委……
卓娅打断范东岭。
卓娅:这都是早八辈子的事了,老皮爱调查就调查去。别再烦我了啊。我姐找我谈完了,你又找我谈,是我姐指使你的吧?你就把我刚说的告给我姐,就交差了。
范东岭被卓娅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卓娅也不打招呼,就出去了。卓娅关紧门,只留范东岭一人在屋里。一时间,范东岭脑子里一片空白。
卓娅出屋就忍不住落泪了。在照顾范东岭的日子里,使她渐渐对范东岭有了一些好感,这自然是基于范东岭无畏地保护了她姐夫。当卓兰和她谈过告状的事后,她想到卓兰一定会来找范东岭。范东岭不光是她姐夫的谋臣,也是她姐的谋臣。卓娅来找范东岭,是对范东岭抱着很多期望的。她设想卓兰和范东岭谈过之后,范东岭会做卓兰的工作,让卓兰放宽心,不要干涉她的私事。范东岭也是年轻人,应当理解不该去干涉别人的私事,尤其像恋爱、结婚这样的私事。可是范东岭却让她很失望。范东岭竟然还像原先一样冷血,还像原先一样循规蹈矩,唯唯诺诺,她不会对范东岭再抱任何期望了。她和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有共同语言。
16
政委出差回来,一下车就去了塔副师长家。
桌上放着一盘糖。
政委坐下来拿了一块糖。
塔副师长:政委,这是喜糖。
政委开始剥糖纸。
塔副师长:政委,这是维加的喜糖。
政委:不管是谁的,喜糖就是喜糖,还能是苦的。
塔副师长上前,激动地握着政委的手摇着。
塔副师长:政委,你信得过我。当年你来民族军和我们谈改编问题,就信得过我。
塔副师长又坐下来的时候,政委和塔副师长谈起有关蝴蝶的情况。
政委:袭击我的那股国民党残匪抓住了。据供认,他们是接到蝴蝶的电报开始行动的。
塔副师长:看来老皮没有估计错,蝴蝶很有可能潜伏在师部。
政委:还有,电报指令是敌特派人口头传达,还是无法知道电报密码,无法破译蝴蝶的发电信号。
方序文自从发觉老蓝不说实话,就不再理老蓝了。他尽量躲着老蓝,他不愿和这样一个不说实话的人来往。方序文买东西也不去师部小卖部了,免得和老蓝寒暄让他别扭。方序文买东西就去第十门市部,尽管多走一些路,但他觉得心里轻松。
方序文在第十门市部买烟,出来的时候碰见了买买提老汉。买买提老汉奇怪方序文来第十门市部买烟。
买买提:我还说去师部找你呢,你咋来这买烟了?
方序文不愿多说什么,只是敷衍着买买提老汉。
方序文:出去了,回来路过。
买买提老汉也没多想,但跟着托方序文的事,使得方序文躲不开老蓝了。
买买提:你找一下老蓝,再给我捎上一公斤莫合烟。你们师的莫合烟比地方上的好。
方序文:要买你去买吧。
买买提老汉更奇怪了。平时他托方序文事,方序文都是满口答应,每次遇见他,还主动问他有什么事要他帮忙。买买提老汉立刻想到,方序文遇到难处了。
买买提:方序文,怎么了,出啥事了?
方序文犹豫着,但他清楚必须和买买提老汉说实话,不然,买买提老汉一定生他的气。
方序文:老蓝这个人不诚实。
买买提:咋回事?说人要有凭据呢。
方序文:上回我去买烟他关着门,我啥也没问,他倒急着和我说学习去了,学啥习去了。他们星期一明明不是学习日,非编谎说学习去了。我不和不诚实的人打交道。
和方序文分手,买买提老汉骑上他的小毛驴,肩着他的马褡子往家去了。可是走到半路上,买买提老汉实在生气,又拍着毛驴屁股,让毛驴转过身,从原道走回去。买买提老汉要去问问老蓝,这是干啥呢!
买买提老汉把毛驴拴在小卖部外面的小橡树上,肩着马褡子走进小卖部。老蓝笑呵呵地和买买提老汉打招呼,买买提老汉望着老蓝的笑容心里更生气。
老蓝:买买提老汉,看买些啥呢。
买买提:买些啥一气都叫忘掉了。
老蓝:生啥气呢。想一想,买些啥。
老蓝哪里知道刚才在第十门市部门前发生的事。老蓝自然也不会去问买买提老汉为啥生气。少数民族的一些事情,吵个架了什么的,尽量让人家自己解决。你又不懂人家的语言,又不懂人家的风俗,帮忙也是瞎帮忙。
买买提老汉气得喘了几口气又找老蓝说话。
买买提:老蓝,我啥也不买,我是要回家的,可是走到半路我想我还是要来一趟,把事情说清楚。老蓝,我就是想和你说,做人说话要诚实呢。
老蓝没想到买买提老汉来是为和他吵架的,更没想到买买提老汉要和他吵架是为他做人说话不诚实,这让老蓝很生气,也很委屈。他怎么说话做人不诚实了?老蓝立刻涨红了脸。
老蓝:买买提老汉,你要把话说清楚呢,我咋做人说话不诚实了?说不清楚不能走。这算啥嘛。我再过两年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说我不诚实,你让我以后还咋工作嘛。
买买提老汉和老蓝吵得不可开交时,江季军正好路过,赶紧进来劝开了两人,拉着买买提老汉出来,让买买提老汉去他那儿坐坐,他那还放着一个大甜瓜没人吃呢。
买买提老汉和江季军很好,也知道江季军很照顾方序文,就跟着江季军出来了,牵上他的毛驴子,跟上江季军往招待所走去。
进到他的办公室,江季军让买买提老汉坐下,就拿出了甜瓜,利索地切好,盛在一个大盘子里,放在买买提老汉面前。
江季军:甜得很。
江季军这样说着的时候,自己都像是要流口水似的。
买买提老汉本身就是一个痛快人,吵过了就吵过了,生完气就生完了。这一路江季军劝着他,两人早已经有说有笑了。买买提老汉口也渴了,就大口大口吃起甜瓜。
买买提:甜得很。哪弄来的?
江季军:二牧场。多吃些,我还有好东西送你呢。
江季军打开柜子,取出一小铁筒茶叶和一个小扁铁盒茶叶。江季军先打开小铁筒,让买买提老汉闻。
江季军:你闻闻看看。这是从口里带来的,叫花茶。你看里面这些白色的小花,叫茉莉花。你闻闻看,咋样?比咱们的砖茶咋样?
买买提闻了之后就连声称赞。
买买提:香得很。
江季军把小扁铁盒茶叶递给买买提老汉。
江季军:这个给你。回去让你的朋友们尝尝。来客人了泡上一壶,让大家都尝尝从口里捎来的花茶。
买买提老汉非常高兴,把小扁铁盒茶叶放进马褡子。
江季军:我先给咱们泡上一壶,你先尝尝,看看比咱们的砖茶咋样。
江季军打开铁筒用手捏了茶叶放进茶壶里,提暖水瓶冲了茶。
砖茶是新疆喜欢喝的茶叶。一大块茶做成扁状的茶块,像砖头,所以叫砖茶。新疆人烧滚了砖茶,把砖茶倒入烧开的牛奶里,再撒上盐,就是奶茶。有时还会在奶茶里放些酥油,味道更好。
塔副师长把奶茶介绍给政委,以后,小周就天天早上给政委煮一碗奶茶。政委对奶茶的依恋,几乎到了须臾不可离开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