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温暖起来。我的脑子很可能还装满了在外地采访的故事。此刻,舞动的干丝一出现,我知道,这就是说,到家了。
回来啦?他笑着,总是这三个字。再没有多一个的字。然后就麻利地张开五指帮我提起全部行李往楼里走。我想起有一种叫什么的海洋软体动物,长着很多须一样的触角,好像我有多少行李他就有多少只手。
我的双腿有疾不能提东西。我每次回家第一个想见到的人,就是他,老江。
老江天天在我家那一带蹬板车收购废旧物品。每每我买点食物走到我家那街角,我的第一期盼是希望在我的视野里出现干丝老江。很远很远的,他看见我了。那干丝舞动起来,一路奔跑到我跟前,抓起我所有的塑料口袋。这种时候,因为我不是从外地回来,便连回来啦那三个字也没有了。只有我喃喃地说谢谢,也不用多说,感觉中,他好像就是从我家里出来在等着我的。
也有时候邮局通知我去取成箱的书。我请老江一起坐上出租直奔邮局。有一位出租车司机看老江和我坐在一起,问:他是你老爸?
后来,有三天不见老江,我很纳闷儿。从这条街的邻居的眼神里,觉得老江出了什么事。三天后老江终于出现了,但是变得更加暗黄和更加干丝。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最需要什么呢?
老江!我远远地大声地招呼他。想让一条街都知道,更想让老江知道,我一如既往!我一直一直记着雨果的《悲惨世界》,冉阿让偷了神父的一个烛台,神父发现后,追出来,把另一个烛台也送给他。从此把冉阿让激发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
可是,老江的板车出现了一些日子后,再也不见了。他不想再见到这条街上的熟人?他病了?可是他五十几岁也不至于呀!
我再出差回到家门口时,再找不到我回家第一个想见到的人,可我还是想寻找冉,阿让。
警车顶上的小孩
多伦多远郊的一方空地上,停了一辆警车。一个两岁小孩奶声奶气地嚷嚷着,用双手拍打警车的门。他妈妈给他塑料奶嘴也不要,哭闹着就是要进警车。那警车,一方蓝,一方白,一方红,三色冰淇淋一样的鲜艳好看,怪不得小孩不肯离去。
警察也在车旁笑着看小孩。他高大憨厚,笑笑的眼睛里洒下一片暖暖的善意。他抱起那小孩,放上车顶,感觉里,好像八篮球赛中,球员把篮球放进球筐那么居高临下。小孩挂着泪水就笑了,笑得大张着嘴,流着冰糖样透明的口水。
小孩在警车顶上围着车灯爬来爬去,好像那警车顶是儿童游乐场。警察站在车旁作保护,好像游乐场的服务员。
鳖察的形象常常就是国家的形象。这就是加拿大!我取出照相机正要照警察和小孩,警察谦逊地躲开。我邀他一起照,他立刻就走过来。
告别了警察和小孩,我们的车开进一个陌生的小镇。开车的友人停车问一下路。在车道上很少有问路的一你停车问路,后边的车就不能开了。小镇车少,但后边也有了两三辆车。后边那辆车里,一男士轻悠悠地拍打方向盘,好像你们要问路就问吧,决不按响喇叭催你。我想起在国内流行一句话:一份好心情。好心情是一种教养,一种素质,一种全社会缔造的氛围。
我们在小镇随便走进一家家商店。这家布店,卖一方方小花布,很好看,我想或可用来做洋娃娃。牌上写着一元钱4条。我挑了4条去交款,对方说不对,一元钱10条。我说那上边写着一元钱4条。对方说你再去拿6条,我说不,一元钱就是4条。对方说刚刚改成一元钱10条了,那牌子上还没改。
这样一个私家小店,就一个妇女。顾客自己愿意拿4条就交一元钱,本来她收下钱也行了。所谓的4条还是10条?还不是她自己定的。然而她就像恪守法律那样恪守自己制定的价规。
又进一个私家小店,有一半是旧物。旧物独有的品味往往新商品很难具有。一种小碟,玲珑精巧,上边贴着条:一元。两只叠在一起,我拿了一只。交款时,店主叫我再去拿一只。我说我只要一只。店主说一元两只。我说这条上写着一元一只。店主说这碟两只叠在一起收一元。哦!
像这样诚实的国民,还需要警察吗?不过,正是有这样的国民才有这样的警察;有这样的警察,就有这样的国民。
从伦敦的欧斯敦车站上了火车。乘务员小姐的制服是黑色带红的围裙,白底红条的衬衫,系一个红领结,衬着一头金黄鬈发,像眼睛会转动的大洋娃娃。检票员戴着镶银条的黑礼帽,很提神。我出示车票,他看过微笑着还我,又走到我的前座旁。这里坐着一个英国女学生,不,她没坐着,一开始检票她就躺下了,瘦削的身子缩在双人座椅上。检票员看着她,她坚持睡着。检票员的职责,是检查每一个乘客的车票。刚刚启动的火车上,乘客不可能睡着,不应该睡着。高高大大的检票员俯视着这个蜷缩着的弱小女生,我紧张起来。
我打量着那银条黑帽下的表情,堂正敦厚的脸上,除了善意就是笑意。他回过身对我指着那弱小者说:她死了。他笑起来,只有善行才能笑得这么温暖宜人春风荡漾。哦,是的,她死了,太好了,她死了。死了就不用检票,不用补票,就一了百了。她死了,检票员就没有失职。检票员笑笑向前走去。我还浸在他的笑容里,体味这份善。一个女学生,如果不是很拮据,不会逃票。如果让她补票,她会脸红,会非常难为情,会伤害这个小小个子里的未必小小的自尊心。如此温厚地保护她的自尊,她日后还能不尊重检票员的工作?
乘客们大都在看书看报,也有铺了一桌纸埋头工作的,好像车厢是个移动办公室。不,车厢更像个图书馆,安静得完全无需在阅览室墙上贴条:不要大声喧哗。如果不是伸长耳朵去听,都不会觉得有人在轻轻说话。
有人走动买回食品。英国火车上都有比16开杂志宽一些的牛皮纸拎袋,可以装进热汉堡包、小瓶酒和酒杯等。上车前买食品一样方便。每个车站都有几家快餐店,有的供应,就是让人买了拿走的。我们在英国跑了好几个城市,中间来回坐火车。有时去某城一天即返回,懒得把行李箱拖来拖去。好在车站有成排成排分成格的存物箱。我们在约克市的车站把八大件行李塞进两格,锁上门,只需两英镑。如果不放心,要交给车站专人看管,那么一件收一英镑。之快当,之省事省力,叫我老想去存行李,感受一种高效的快感。
火车驶到爱丁堡附近,突然停下,说是火车头出故障了,得下来换一辆火车。走下站台得绕出点儿路才到另一列车。想到上一次坐火车,也不知哪儿出过一次故障。如今英国的水、电都私有化,都赚钱。铁路是国家补贴的,票价低,赔钱。政府也想铁路私有化,不过很多百姓反对,怕裁员,怕涨票价。
老了的铁路怎么办?在又一辆火车上坐定,英国乘客开玩笑说,刚才马(火车)不叫了,因为没东西给它吃,没劲了。
乘客倒是因祸得福。播音员说,刚才很对不起,现在车上热饮料冷饮料一律免费供应。大家笑着自取饮料。乘务员一个个端着移动电话走来,让乘客们打电话告诉亲朋,原定20:40到站,改为21:22到。乘客有话没话的故意打电话给亲朋玩。乘客笑,乘务员也笑,协同作案似的。一位女性笑道,打个电话给总统吧。又有人说,打个电话到北京吧。乘客大笑,乘务员也大笑。原先图书馆般安静的车厢,这回变成喜剧场。好像每个人的笑细胞都给刺激起来了,一车欢笑。火车误点是多么快乐的事。
又想起约克车站的播音员,总是用喜歌剧的调门播站名,用歌唱来工作。我每次听见这播音总要笑,笑了又笑。回到北京还是笑着想起那歌唱:纽卡一斯尔,格拉斯5―出门坐火车,原来也可以是一种享乐。
这个杀手有点绿
听说金德意那公司的门口经常停着奥迪、宝马、奔驰、林肯。可是,我在他公司门口,只看见一辆昌河面包车。这种车,现在就是买一辆新的,也就两三万。
不过,金德意这辆小面包里,有一台价格相当于大约四分之一辆车。金德意有杀手之称。他怎么会是杀手呢?他那对善良敦厚的大眼睛,占去了几乎四分之一的脸部。相当于0乂0机与昌河小面包的价格比例。
他在商不言商,只带着我看公司周围、社区里他种的凌霄藤,也叫倒挂金钟。正是三十六七度的高温。阳光把满墙满墙的凌霄藤照个透绿,透红。逆光看去,深绿的叶变得嫩绿透明,橘红的花也变得嫩红透明。金德意在强阳光下,如同一个心地透明的阳光男孩那么活泼快乐。他郑重地告诉我他有57岁了。我怎么也读不懂他怎么会有57岁。人们常说爱情使人年轻。对了!爱情!
他在城市的空间里,在一面面墙上,立体地、直观地展现他那汹涌澎湃的爱情。
他指着墙边的凌霄藤:你来你来!花儿连着藤,藤儿连着花!你看你看!这种藤开的花,是一串一串的,像一串红喇叭。多喜兴!他们吹起喇叭在欢迎你呢,你来你来!你钻进藤叶里边看看,多阴凉!
他猫起腰钻进藤叶间,我猫起腰钻进藤叶间。果然那里边好像一个林中小屋那么阴凉。透过眼前满满的藤叶和花朵看对面的楼房,那楼房就像用密密的凌霄藤镶了一圈红花绿叶。
金德意和我藏猫猫后,又喊着:你来你来!你看这花,有人擒乱扼杀一个花头,这花就会长出两个头。如果有人再扼去两个头,这花就会长出四个头。砍头不要紧,自有后来人!只要不把根砍去,就一直能一步一步往上走!一直可以覆盖摩天大楼!你看这根!那细细根,是这粗粗根的儿子,还有孙子。子子孙孙往上攀!竹有高风亮节,藤有冲天之志!你看你看这整面墙的藤,就像千军万马上堤岸!像百万雄师过大街!
他说他说不出凌霄藤的美,可是我觉得他一见凌霄藤,他就是诗人,激扬文字的诗人。爱情产生文学。
金德意又急急带我去另一面墙前,那里,有人拔了凌霄藤,种了蔬菜。你看你看!他说:就剩这一根藤了,藤呵,他们是无罪的公民呵!看这墙上这两行藤的脚印!藤是一4步吸附在墙上往上攀行的。一旦把藤拿掉,那一步步脚印,就留在墙上。你看看这坚定的脚步!这坚忍不拔奋勇向前的精神!我要向她学习!
海尔总裁张瑞敏说过,把每一件简单的事做好就是不简单,把每一件平凡的事做好就是不平凡。
我想,只有很少的人,才会在人世留下足迹。而凌霄藤留下了。而金德意就在沿着凌霄藤的脚印,奋勇前进。而我就前进到他的公司。
一进他的办公室,就觉得,刚才在37度的阳光暴晒下,多凉快呵。他那间小屋居然没有空调。
也没有电扇,只有一个沉醉于情,不能自拔的金德意。他继续倾诉他的藤之恋。他的精神还在那透红、透绿中非常阳光着。而我的汗水,成排地垂直地流下,我想起柳浪闻莺那一排排垂直的柳。
公司一共才两间屋,他说员工那间有空调。他招的员工全是下岗工人,也是想帮他们安排个工作。
他另外安排的,是万千藤门的生活,从孕育到出生到出嫁。来向他要藤的人太多。这5年来,他嫁出的藤的苗木总有5万来棵。于是他的门前名车不断。
于是他自己,只能买昌河小面。
他没钱。他的藤全部免费嫁走,不收聘礼。他说杭城土地有限,他培育凌霄藤、常青藤、忍冬藤这些垂直植物,不长虫,又可以把墙、把房子包装起来,使杭州垂直绿化,立体绿化。
我看他办公室墙上,挂着营业执照。执照上写有杭州桃园运输服务有限公司,写有法定代表人:金德意。就是说,他真的是经理,只是他早已移情别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