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萱承受着肚子的负重,承受着学校要开除、村上要罚款的精神压力,苦挨时日。
最终,她生了一个死孩子。因为超计划,不敢去县城住院。又难产,让乡下的接生婆给折腾死了。萱自己拣了一条命还算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尽管是男孩,可惜依然没有给喜一家带来欢乐。
萱不幸遭受肉体精神双重打击,身体、元气大伤,恢复得十分缓慢。
萱心灰意冷休学半年。后来,干脆放弃了这次拿文凭转公办的机会。
萱病病歪歪回到杨村小学,继续做民办教师,继续让喜夜里九点半以后来“加课”,继续聆听谦校长一如既往的屁。
我与航恋爱得如火如荼、如痴如迷。压马路、啃冰棒、看电影、吃夜宵自然不在话下(那时尚无舞会卡拉OK歌舞厅之类,即使有,我一个农村穷学生也消受不起),哭哭笑笑、吵吵闹闹也是常有的事。除此而外,能干的事情也都尽量干了。只剩下最后一道障碍,我们也跃跃欲试,期待着有朝一日逾越。
我沉湎于幸福的海洋。
我忘却了萱。
萱没有忘记我。萱又来信了。春:
我无话可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给你写信。
上课没劲,批改作业没劲,一看见学生就烦;开会没劲,看书学习没劲,学校里谁我也不想理;吃饭没劲,睡觉没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春,我不知道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想你来信又怕你来信。
请你原谅我的没意思。
萱×年×月×日
我把这信琢磨了半天。我理解萱的无奈,萱的窘迫,萱的可悲和可怜。我明白这就叫扮演悲剧角色,这就叫失落感。
我急忙回信给她,写得十分简短。
萱:
来信,来信,你多来信。
我正忙毕业论文。信太短,请你原谅。以后我会多多地写。
春
×年×月×日
我忙完毕业论文答辩,又为我自己以及航的分配去向操心劳神费力跑腿。我想对得起自己,也想做个对得起航、对航负责任的男朋友。我干得很有成绩。我被分配到省城一家杂志社当编辑,航也被分配到省城一个行政单位坐办公室。我对自己很佩服,航也对我很满意。于是,我很快就让航告别梦幻,告别处女,心甘情愿地由我的恋人变成了我的妻子。我久旱逢甘霖,我春风得意马蹄疾。我的洞房花烛夜虽比萱晚来四年,但我估计比她幸福,比她甜蜜。
只苦了萱。她等我的来信一定很急切,很专注。可是我顾不上。
我们的杂志是一份综合性社会刊物。我被指定负责编辑文学栏目,兼做读者咨询栏目的撰稿人。我努力学习、认真钻研,想尽快熟悉业务。我想当个合格的甚至优秀的刊物编辑。
我仍把给萱写信的事撇在脑后。况我现在是刊物编辑,是国家干部,不是大学生了,没有寒假暑假了,也就不能每半年一次去探望家乡亲人,探望粗柿子树、黑车轴脖子的孩子和生我养我的黄土地。当然也就不能见到喜的媳妇、岚岚的母亲——我最早的恋人杨村小学的民办教师萱同志。
文学栏目凭我的智慧和才气,加上偶尔进出的心灵火花,自我感觉办得极好。倒是读者咨询,来信中所提出的问题千奇百怪,有些还真不好回答。有一日,副主编转来一位女性读者的来信。说是她生活没劲,工作没劲,恋爱没劲,啥也没劲,想去死又缺乏勇气,请求编辑老师要么寄根绳子,寄把刀子,寄瓶敌敌畏(没有敌敌畏,安眠药更好)帮她去死,要么给她点儿别的什么灵丹妙药,让她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我说她纯粹是神经病。我要能解救你还不把我累成神经病?我给你这种女人写信,不如去关心一下萱,帮助一下萱,鼓舞一下萱,解救一下萱。她也没劲没劲没劲,但还没发神经,我不去救她去救你,我何必?
于是,我伏案疾书给萱写信。萱:
非常对不起。早该写信给你。我结婚了,和航。我刚参加工作,一切都很生疏,要学着干,摸着干,费点劲儿。我很不适应和城市人打交道,我有时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动,不是锈了,压根儿质地是榆木的。所以我很累。
我知道你苦不堪言,但我相信你的意志力。你会正视现实、沉着应付的。你失却了许多,但你仍然拥有许多。别烦恼学生,乡村的孩子纯朴可爱。你还记得一幅画面吗?我们一起领着学生“走‘五七’道路”,捡回农民挖漏的红薯晒片儿,做猪饲料。英英、萍萍切片儿拿刀把手切破了,她们扬起带血的小手像一面旗帜,配上红苹果似的笑脸儿,我觉得那真叫美!城市孩子漂亮,嘴乖,我觉得他们是大人的玩偶,是假的。脸皮厚点说,我要是有了孩子,我宁可送回老家,让你去教育。我怀念做乡村教师的那几年,我认为做教师其乐无穷。你千万别丧气,你会赢得晶莹透亮的童心,你会赢得尊敬。还有岚岚,有她你就有天伦之乐。去年我见了她一次,就再也忘不掉。她继承了你所有的优点,尤其是机敏聪慧和清秀的长相。她从喜那里只继承了一个圆圆的下巴颏,又恰恰弥补了你的不足。你还有父母、弟妹,也还有喜一家人。他人虽老实,也有不少优点。你应当有足够的自信和勇气。你还可以读书,知识的海洋没有边儿,谁也无法将它关闭或填塞。你仍然可以有学历,有前程,师范学校不是还在招收民办教师吗?还有函授。杨村小学的人们各有千秋,我永远想念你和他们。怎么没意思?
生活有意思,世界有意思,人更有意思!也许这是我的感觉。但我相信你也一定能找到这感觉,拥有这感觉。没有人能够剥夺你感觉的权利。
不知能解救你出苦海否?握紧我们的手,我拽你。来信来信请多来信。
春××年×月×日
可是此信如石沉大海。
萱怎么啦?出事了?绝望了?怨我恨我与我断绝来往了?我不厌其烦地给她写信,权当作读者咨询栏目撰稿人练笔。最后总算换来了萱一封信:春:
别再来信了。我还活着。
我会挣扎的。
感谢你。
萱
信上没有年月日,短得也够水平。
我专心致志地过起了我的小日子。
我的航会打扮,会赶时髦,漂亮高雅、不俗不媚。走到街上会赢得很高的“回头率”,使我男子汉的虚荣心大为满足。一日,航庄严宣布“我有了”,将骄傲的肚子挺起,俨然如大将军,让我又惊又喜。我忙不迭给她买营养品,给未来的儿子买胎教用的音乐磁带。我忙得兴高采烈、有滋有味,屁颠屁颠博得了同事邻居一片赞扬,航也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好丈夫。我忙着陪航上医院检查,忙着与她争论剖腹还是不剖腹。她说为了体型,为了孩子聪明,甘愿挨一刀,让我别干涉。后来她生了,从肚皮里走出来个真正的儿子。经历了刀光血影之后,我很庆幸上苍保佑她们母子平安。我当爹啦。我绞尽脑汁、翻破字典给儿子取了个不雅不俗、不柔不刚,但也算不上是高档次的名字叫作恺。再后来,我炖鸡煮挂面、擦屎擦尿、洗尿褯子,才意识到我爹妈当初也不容易。一天一天,终于孩子会笑了,会坐了,会爬了,会走了,会叫“爸”(航死活不让叫爹)了。会撒娇了,会玩积木了,会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直数到一百了。航也胖了又瘦,邋遢了又整洁利落,比以前更泼辣、更脸皮厚、更像个有孩子的女人了。
萱再无消息。我也逐渐淡忘了她。
忽一夜我梦见了萱,脸色苍白,神色惨淡,向我走来。欲语又止,然后飘然远去,消失在眩目的七色光里。
我醒了。太阳正照在我的脸上。
我预感到要有点儿什么事情发生。
果然,有萱的来信。
春:
你好。航好。不觉已经两三年未见面了,记不得多长时间没有写信了。你的情况,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有时也想知道,有时又觉得没有必要,别给你添烦添乱了吧。只是在心里为你祝祷。
不知你听说了没有,我爸去世了(今年阴历五月初五,端午节),是肠癌。我妈也随之去了(阴历八月十五,中秋夜),不知道是什么病。没我爸了,妈也就不行了。他们去了,我也像掉进了深渊。老人家(特别是妈)在时,我虽常觉命运不济,但心里有话还有地方说——他们终归最了解女儿,妈妈又善解人意,总能给我一些安慰。现在,这精神支柱算是倒了。我真不知道我哪天也会随他们去!
我现在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我都不好奇。我每每想到死。世界上有什么好的地方呢?有什么好的东西呢?这条灰白的路,何时才能走到尽头呢?我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留住了我,我竟还活着。我也没有什么想法了,也不想争得占得什么了。我只有一条灰白色的漫漫无期的人生路。我走啊走……
你烦了吧?讨厌了吧?原谅我,我又能对谁去说呢?我还得强打精神,我的眼泪只能流到肚子里。我并不想让谁可怜我,我也不想把痛苦分给别人。就是对你,我也只不过觉得还可以说说而已。
别来信。来了我也没心思看。
航是个好女人。你要好好待她。祝幸福!
萱×年×月×日我想我还是应该回信给她。
我写了好几封信,都如泥牛入海。
我很无奈。
大约过了一年,我又收到一封萱的来信。寄来了一首小诗,《两叶小舟》。我与你,不过是在人生的海洋上巧遇的两叶小舟共同渡过一段难忘的旅途后我们分手;分手进入各自的航道远走;远走并非友谊的结束分手,才正是思念的开头你把帆影留在我的桅顶我把桨音留在你的船头也许,还会有相逢的时候——在远方那不名的港口。
我很意外,也很高兴。看来萱失去父母的痛苦挨过去了,她竟还有读诗的兴致。
也庆幸她仍然记着我。我愿意在她的心里占一点儿位置。
我又写信。
又没有回信。
我想,那不名的港口在远方,很远很远,着急不得。我汲取上次的教训,没有写更多的信。
川到省城来了。他报考了省教育学院的大专函授,也在寻找被“文革”耽误了的学业和青春。来省城是参加面授和考试的,顺便来我家做客。
我兴奋异常。既可叙旧,又可以借机炫耀一下我自以为得意的家庭生活现状。我打酒买菜,盛情款待。航也有机会显示一下她的衣着入时、举止不凡,以及伶牙俐齿和烹调技艺,唯儿子恺不知要面子,照样撒娇贪吃,小手小脸蛋弄得脏兮兮,让他妈在事后说该打屁股。
川跟我谈起杨村小学的事。
谦校长身体每况愈下,屁也放得有气无力;娇主任到了更年期,脾气暴躁跟谁也合不来;洲在我走后不久,调乡办初中,最近风传要升副校长;秀已嫁人,因和明的关系败露,屁股蛋上让她丈夫开了八寸长一刀,且有言在先,说再发现开另一半屁股,再再发现,刀口将开在脸上:明也让秀的丈夫饱揍一顿,左腿瘸了三个月。现在改邪归正,白天再不犯迷糊。还说学校还添了俩年轻人,都是走后门的。来路不详,都是满脑袋浆糊根本不具备当教师的素质。
我问萱。
川说“别提了”。说完了又不得不提,给我讲了萱近两年的故事。
萱难产死了孩子以后,喜家的人还是希望她再生。幸亏头几年,计划生育工作抓得紧。喜他爹作为村干部也不敢把萱逼得太紧。后来有一阵儿,计划生育工作又松了。村上生二胎的很普遍,生三胎的也不少,喜和他的父母就又逼着萱怀上了孩子。其实也没怎么逼,最高手段仍是副支书老两口一下跪,萱就没辙了。萱太软弱。去年生了男孩儿。生完以后,萱就被学校除名了,只好当农民去了。这几年,家乡人找到了新的致富门路,家家都栽种苹果树。喜他爹动手早,他家的苹果园今年已零星挂果了,明年就可以有可观的收入了。萱也就跟着喜一家种苹果去了。
“可惜了。萱是个好教师。”川说。
我沉默。我想象不出种苹果的萱是个什么样子。
是夜,我有一股无名的烦燥。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好情绪。
又过了两三年,我的宝贝儿子恺已经快要上小学了。父母几次三番来信催促,让我和航带上恺回趟老家,说他们想孙子实在想得不行。于是,我们两人都请了假回乡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