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在大陆求学,每买到一本新书,我便在扉页喜滋滋地署上“海南人孔见”的字样。如今,逢上节日,向朋友致意问候,也喜欢写上“以海南岛的名义,祝福你家的屋顶阳光灿烂”之类的话语。一是觉得个人名义有些单薄,海南岛海阔天空、山川明媚,到处飘扬着吉祥的云彩,本身就是一张优美的贺卡;二是作为岛上古老家族的后裔,自认为已经有了使用海南岛名义的资格。倘若是一个异乡人,或是初来乍到,却要挪用海南岛的名义去做个什么,就有侵权盗用之嫌了。要知道,一个真正的海南岛人,是有特殊含义的。
从高空鸟瞰,海南岛酷似一只绿色的灵龟,静静地趴在南中国海粼粼的波光里。它仿佛是从很深很深的水域游来,寻找着陆地的彼岸。然而,就在即将靠近的一刻,它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嬉戏在浪花丛中,吞吐着蒸腾的云气。当然,这是一种文学的想象。事实上,海南岛是从大陆分离出去的,仿佛一片从大树上飘落的叶子。海南是个动植物王国,动物种类繁多,有长臂猿、猕猴、云豹、黑熊、坡鹿、大蜥蜴等珍贵的动物,却不见老虎的踪影。人们因此推断它是在熊出现之后、虎诞生以前这个时段与大陆分开的,时间大约在迄今四十万年至八十万年之间。但是,前些年在三亚落笔洞里的考古,发现了石器时代的“三亚人”和一块烧烤过的虎骨,使这个推断受到了质疑,成为一个谜案。不过可以相信,在两万年以前的漫漫几十万年里,海南岛上没有人类生活。那个时期,应该是大自然最为繁荣昌盛、欣欣向荣的时期,太阳是这里最高的统治者,所有生命都在它辉煌的光芒中欢欣鼓舞。
洪荒时代的地理裂变,使得到岛上来的人,必须越过十八海里宽、波涛汹涌的海峡。这在造船技术尚未成熟的古代,是一段漫长而凶险的旅途、一道十分困难的考题。进入这座岛屿的人,都是经过严格选拔的,也就是说,他必须是一个勇气非凡的弄潮儿,否则只能在雷州半岛扁平的土坡上,踮着脚尖眺望浩渺的烟波。可以这么设想,在没有舟船可以渡海以前,这里一直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游泳大赛,海南岛就是胜出者获得的奖章,而那些失败者,想必都成了鲨鱼的美食。黎族的祖先无疑是那场大赛的优胜者,是他们挟着一根浮木,或是抱着一个葫芦,游过波诡云谲的海峡,发现了海南岛的奇迹,并且奇迹般地生活下来,叙述人类繁衍、开天辟地故事的又一个版本。
孤悬海外的地理位置,加上茂密的雨林和浓重的雾障、出没的毒虫猛兽,使海南岛成为让人怵心的畏途。因此,它成了流放政治犯最最合适的地方。流放的政治意义,在于将不便剪灭的异己边缘化,使之身世飘零,远离权力中心,远离家乡故土,处于无能为力的境地,废掉其全部武功。中国古代有过许许多多的流放地,但“唯崖州地望最重”。从隋唐到明代将近一千年的时间,流放到海南的官宦有数百人之众,其中不乏位高权重之人,仅唐代就至少有十四位宰相和五个宗室成员前后贬谪海南。海南流放历史之久、人物之众,堪称世界之最。
家族专制时代,权力中心形势险峻,官员伴君如伴虎,稍有闪失,就有可能砍头弃市,株连九族,流放算是较为宽仁的处罚了。尽管如此,关于海南岛地气湿毒、瘴疠流行的传说,还是吓坏了许多身世一度显赫的流贬者。唐代都督薛季昶、京兆尹温璋,都在出贬前夜吞药自尽了。在他们看来,放逐崖州即是“生度鬼门关”,与其客死他乡,不如长眠在亲人怀里。曾经和父亲一样两度入相,“十年紫殿掌洪钧,出入三朝一品身”的李德裕,虽说没有提前了断自己,却也无法接受贬逐天涯的凄惨命运。在他悲凉情绪的浸染下,海南岛的自然风光总是弥漫着恐怖的气氛:“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他常常到望阙亭间眺望长安,渴望传来皇帝赦免的消息,在岛上谪居不满一年就化鹤了。
流放者总是渴望着归去,但和李德裕不同,一些胸臆旷达的贬官,能够超脱个人不幸的际遇和晦暗的情绪,发现这座海上瀛洲的天赐之美,并从中获得了深深的慰藉。北宋年间被贬谪到天涯海角的兵部尚书卢多逊,对自己的贬所崖州水南村眷恋无比,在他的诗中,海南岛简直成了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珠崖风景水南村,山下人家林下门。鹦鹉巢时椰结子,鹧鸪啼处竹生孙。鱼盐家给无墟市,禾黍年登有酒樽。远客杖藜来往熟,却疑身世在桃源。”云天高旷、流水澄明的海南岛,成了这个被逐之人沐浴心灵、洗涤尘埃的好地方。卢多逊之后,流放的意义在海南岛上发生了改变。步卢多逊后尘而来的苏东坡,虽然上岛之初心绪未宁,写下了“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的句子,但他很快就喜欢上这个“风土极善,人情不恶”的月明风清之地,自称“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并把海南岛上的经历,看成是自己人生最华彩的乐章:“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海南岛以其交相辉映的淳厚民风和恬美自然,收容了这些穷途末路的人们,成为无家可归之人的家乡。毕竟,像苏东坡那样最终被赦免归去的流贬者少之又少,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最终成为岛上某个姓氏的渡琼先祖,被后代子孙所祭祀。当然,还有那些戍守边疆的战士,他们对中原故土的萦怀,成为海南文化扯不断的脐带。
在将苏东坡发配海南三十年之后,积弱多年的北宋王朝迎来了它的劫数。金国的兵马攻陷了开封,昔日繁华的都城一片火海。身为朝廷三品文官的肇周和弟弟肇文,丧失了自己的家园和身份财产,随着潮水般溃败的宋军和流民一路向南逃亡。经过了一年多的颠沛流离,他们走到了陆地的尽头,在一处礁石嶙峋的海边,把一家人的身世都托付给鲸波鳄浪的大海。十分幸运,他们所乘坐的扁舟在清澜港内一个叫水吼的地方靠岸。他们就是我光荣的祖先。与在政治博弈中遭到驱逐的流放者不同,他们像是桃花源里的居民,为了逃避乱世之祸而来到岛上,海南是他们山重水复之后柳暗花明的村庄,是生命最后的救度。在这座插根扁担就能开花结果的岛屿上,他们完成了一个家族血脉繁衍的使命。香火传承二十九代之后的今天,子孙已经有十几万之众,遍布海岛各地的村村落落。回溯历史,所谓海南人,其实都是一些在山穷水尽时,敢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们拥有了最多的勇气。
远离了波谲云诡的政治旋涡,远离了权力阴谋与利害暗算,远离了刀光剑影与凄苦离乱,海南岛成为一艘方舟。它是社会的边缘,却是自然的都城,明媚的阳光,丰沛的降水,使这座岛屿始终洋溢着过剩的生命力。在红褐色的土地上,插一根扁担就能开花结果。高广的天空,浩荡的大海,清纯的空气,赋予海南岛无可比拟的慰藉力。它能够驱除复杂社会生活和恶性人际关系给人心灵降下的阴霾,还原人性的天真、活泼与豁达。把一个近似世外桃源的海岛当作流放地,已经失去了惩罚的意义。明朝洪武年间,朝廷终止了向海南岛的贬谪。新疆代替了海南岛原先的位置。
前些年,不时听到有人在场面上出言,说海南岛是文化沙漠。对于这类言论,我通常只是听着,不做任何辩驳,让人以为是一种默认。说什么呢,对于现代人而言,文化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许多自认为有文化的人,其实是文化的受害者,中了邪毒的人。文化繁复的造作使他们在获得文化身份的时候,失去了人性的本真,成为各种嘈杂符号的载体,被观念的咒语所操纵,越来越远离生命的本源,听不到内心深处原始的呼唤,这其实是件令人悲哀的事情。而真正有文化的人,是那些与天地万物无邪地融为一体、没有被文化文化的赤子。
在这种意义上说,海南岛是一个消解文化的地方,千百年来,作为驱逐、抛弃、迫害的流放,实际上成了一种人性的还原和解放。今天,海南岛未被践踏的化外之美,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向往。那些在市场体制下为货币增值而日夜操劳的人,那些在等级森严的权力体系中患得患失的人,哪个不渴望到天涯海角去流放一下自己,在蓝天白云间做一只断线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