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感官现量感觉的想象驰骋,是韩少功作品的重要成分,也是他想象力发挥得最充分的地方。从《爸爸爸》到《马桥词典》再到《山南水北》,都有形而上的内容。并非韩少功本人有意要装神弄鬼,把魔幻悬疑当作与性和暴力等同的写作调料来刺激读者的神经,为自己的文字争得一些看客。而是,在他看来,生活是已知与未知夹杂的一种状况,在描写已知事情时,要给未知的东西留下余地,并给予一定的表现,这才是真正理性的态度。想想吧,在这个无限的世界上,也只有创造世界的上帝才可以全知,才没有了神秘和魔幻,对于常人而言,不知道的总是比知道的要辽阔和深邃得多。人不应当拒绝面对这个浩瀚的神秘,自欺欺人地取缔自己知觉之外的这个领域存在的合法性,而应该去探索、窥探,并作一些虚拟的构建,以增进自身的理解力。当然,通过对神秘领域的想象,还能够唤醒人们对天命的敬畏之情,让人少一些狂妄的情绪。当今世界上许多罪大恶极的行为,都是那些把生命当作一次性消费品的绝望之徒干的。
5
韩少功通过《山南水北》出示的另一枚货币,是在人们普遍以劳作为苦、以消费为乐、以奢侈为高贵的时代,发现简单劳动和农业文明的审美意义。农业文明是亚洲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正是这种文明使人类结束漫长的流浪生涯,进入定居社会。直到两百多年前,农业文明才渐渐被工业文明所覆盖,并成为落后、愚昧和贫困的代名词。工业文明的规模化、制约化、标准化,对于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和商业经济的鼎盛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但它在隔离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和消磨人的天性方面的不良表现,也给人类带来了困扰和病患。集中营似的劳动,使人成为庞大机器的一个部件,服从于强大的外力。在远离工业化和商业中心的偏僻的山间,种植作物的古老经验让韩少功发现工业文明摈弃的美好生活意涵。
青年时期下放乡村的艰苦岁月,没有让韩少功厌恶体力劳动,相反,对于在青山绿水间挥汗如雨的豪情壮举心存怀念。他说:“坦白地说,我看不起不劳动的人,那些在工地上刚干三分钟就鼻斜嘴歪屎尿横流的小白脸。我对白领和金领不存偏见,对天才的大脑更是满心崇拜,但一个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会不会有一种被连根拔起没着没落的心慌?会不会在物产供养链条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会不会成为生命实践的局外人和游离者?”(《开荒第一天》)他认为融入山水、亲近土地和五谷的劳动生活,是一种最接近本源的生活、一种最自由卫生的生活。农业劳动不仅像体育运动那样能够锻炼人的筋骨,使血管里的血液如山涧的溪流保持清纯洁净,还可以让人亲近造物主,成为他的好帮手,享受创造生命的快乐,获得一种甘美的欣慰。把劳动做得像艺术的农人是真正的行为艺术家,是劳动审美意义的最好诠释者。在不同的著作里,韩少功都曾赞美过他们。《马桥词典》“三毛”词条里,有一个叫志煌的人,农活干得十分漂亮,他“鞭子从不着牛身,一天犁田下来,身上也可以干干净净,泥巴点子都没有一个,不像是从田里上来的,倒像是衣冠楚楚走亲戚回来。他犁过的田,翻卷的黑泥就如一页页的书,光滑发亮,细腻柔润,均匀整齐,温气蒸腾,给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形神兼备的感觉,不忍触动不忍破坏的感觉。如果细看,可发现他的犁路几乎没有任何败笔,无论水田的形状如何不规则,让犁者有布局犁路的为难,他仍然走得既不跳埂,也极少犁路的交叉或重复,简直是一位丹青高手惜墨如金,决不留下赘墨。有一次我看见他犁到最后一圈了,前面仍有一个小小的死角,眼看只能遗憾地舍弃。我没料到他突然柳鞭爆甩,大喝一声,手抄犁把偏斜一抖,死角眨眼之间居然乖乖地也翻了过来。……我只能相信,他已经具备了一种神力,一种无形的气势通过他的手掌灌注整个铁犁,从雪亮的犁尖向前迸发,在深深的泥土里跃跃勃动和扩散”。志煌可以说是一个劳动大师,一个以田园为纸、犁耙为笔的翰墨高手,他的艺术已经进入大化之境。在乡间,身怀绝技的人并不少见,于外人看来又脏又累的辛苦劳作,在他们那里成了美妙的舞蹈,流动着音乐的气韵。而能把劳动描绘得如此优美的文字,在文学作品中也不多见。
《暗示》里也有“劳动”一节,在那里,劳动还是一种奇妙的魔术——
伙房被风刮倒了,武妹子带着两个后生和一个老汉来帮我们重建。他们腰间插一把砌刀,除此之外两手空空,像是来玩耍而不是来施工的,但一旦动手就变起了魔术。木板顺手取来就顶成了支架,砖块顺手取来就当成了锤子,橡皮管注入水就成了水平仪,结几根茅草再拴上块石头就成了垂直仪……任何物件在武林高手那里都可成为杀人利器,眼下的任何废物也都不废,都能一物多用,都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大闹乾坤,成为施工最需要和最合适的工具。他们就地取材、点石成金、左右逢源,真的是可以空手而来。
他们并没有分工的合计,一声不响地各行其是,这里敲敲,那里戳戳,这里咣当巨响,那里灰雾突起,让外人觉得简直混乱如麻。但砖块刚摆入位置,灰浆就送到了;灰浆刚抹完,木梁就架上了;木梁刚架完,檐条不知何时已经无中生有;檐条刚钉好,茅草不知何时已经蓄势待发。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任何工序都不曾耽搁。他们好像是在用脚步声和砖木的声音相互联络,一直是用双肩、背脊、屁股来相互关照然后及时呼应,顶多笑出两声,就算偷偷议定了一个个难题。一切都表现出内在的丝丝入扣、珠联璧合、水到渠成、势如破竹,完全是一篇一气呵成有声有色的精彩美文。
农业劳动的美,不仅体现在劳动者劳动行为之上,还体现在这种生产性的劳动蕴涵着的天人关系。通过泥土里的耕作,人参与了自然的过程,与之发生了一种水乳般的关系。他的生活与一粒种子的发芽、一朵花的结果、一群鸡的吵闹,乃至一阵风的吹刮、一场雨的降落、一条溪流的涨起交汇到一起,并随着季节跌宕起伏、循环变化,成为一个诗意的流程。他的生命于是成了大自然有机的部分,成了汪洋大海的一条支脉。他能够清楚地看到灿烂的阳光、山涧的泉水,以及泥土里收藏多年的精华怎样在一株植物的花果里集聚,然后进入他生命的内部。他会为一片菜花的开放、一条葡萄藤的挂果感到高兴;也会为虫情的发现和天空里云影的变化忧心忡忡。当他的庄稼有了收获,当他种植的番薯热气腾腾地端上黄昏的饭桌,内心的欣慰都是坐享其成的城市人难以体会得到的。他们往往要到劳动之外去寻找快乐,生活之外去寻找生活。《culture》一节,韩少功记下了自己对农业劳动的心得——
什么时候下的种,什么时候发的芽,什么时候开的花……往事历历在目。虫子差点吃掉了新芽,曾让你着急。一场大雨及时解除了旱情,曾让你欣喜。转眼间,几个瓜突然膨胀好几圈,胖娃娃一般藏在绿叶深处,不知天高地厚地大乱家规,大哭大笑又大喊大叫,必定让你惊诧莫名。
你想象根系在黑暗的土地下嗞嗞嗞地伸长,真正侧耳去听,它们就屏住呼吸一声不响了。你想象枝叶在悄悄地伸腰踢腿挤眉弄眼,猛回头看,它们便各就各位一本正经若无其事了。你从不敢手指瓜果,怕它们真像邻居农妇说的那样一指就谢,怕它们害羞和胆怯。总之,它们是有表情的、有语言的,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最后来到餐桌上,进入你的口腔,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几乎不是吃饭,而是游子归家,是你与你自己久别后的团聚,也是你与土地一次交流的结束。
你会突然想起以前在都市菜市场里买来的那些瓜菜,干净、整齐、呆板而且陌生,就像兑换它们的钞票一样陌生。它们也是瓜菜,但它们对于享用者来说是一些没有过程的结果,就像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学习的毕业,于是能塞饱你的肚子却不能进入你的大脑,无法填注你心中的空空荡荡。
什么是生命呢?什么是人呢?人不能吃钢铁和水泥,更不能吃钞票,而只能通过植物和动物构成的食品,只能通过土地上的种植与养殖,与大自然进行能量的交流和置换。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就是农业的意义,是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只能以土地为母的原因。英文中culture指文化与文明,也指种植和养殖,显示出农业在往日的至尊身份和核心地位。那时候的人其实比我们洞明。
农业劳动是人在大地上栖居的一种诗意的方式,也是人接近生命源头的一条抄近的蹊径。不论将来人类的技术如何发达,社会进步到何种地步,人与土地的关系都是生命最基本的关系,土地永远是人类的生身母亲。通过田间地头的劳动,人不再是自然的静观者,他能够融入自然的流程,参与天地的运化。工业集中营般的生产隔绝了人与自然的天然联系,使人变得枯燥和冷漠;商业的企划和政治的权谋滋长了人的机心,使之变得深沉、诡秘和叵测;文化技术的发展使生活的游戏不断升级,使所有的行为都变得繁复和煞费苦心,我们的确需要一种单纯的方式回到幼稚和素朴的状态,回到《诗经》“思无邪”的境地。
6
韩少功在《山南水北》中所做的事情,往小里说可以无限小,小至忽略不计;往大里说也可以无穷大,大至上纲上线。不论大小,都是一个作家对他所处时代的一种回应。
我们生活在一个价值匮乏的时代,过度解构的结果使我们面对无边无际、无着无落的空虚;过度祛魅的结果也使这个世界变得无比荒凉,成为一望无际的塔克拉玛干。精神的殿堂于是空空荡荡,只留下几声滑稽的嬉笑;价值的银行则早已透支,只剩下一些通胀的纸钞。我们需要像一只饥渴的骆驼越过沙漠寻找水源那样去寻找生存的意义。然而,就在我们四处寻找的过程中,我们已经丢弃了许多身上原有的无价之物。如今,在人生活的精神领域,充塞着五花八门不能通兑的伪币,不时还有人出来装神弄鬼、呼风唤雨,人们的内心中了邪似的时而狂热时而迷茫,他们太容易接受暗示。所有这一切,都是从我们掐断自己心灵与自然最原始的水乳关系开始的。丧失了在天地怀抱中栖息的诗意之后,我们只能在一些空洞和枯竭的概念中寻找慰藉了,但被意识构造出来的悖谬的逻辑概念,又给心灵戴上新的枷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技术领域最需要的,在价值领域恰恰是最忌讳的。现在,也许是还原和回归的时候。已经走得太远太远的我们,看来还得原路返回自己的家乡,跪在母亲的膝下,结束背井离乡的“盲流”日子。
作为一种精神的职业,文学主要不是生产货物,而是提供周转各种沉重货物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韩少功的《山南水北》给已经透支的账户存入了几枚硬币。它们看起来十分古老,像是一种出土文物。实际的情况也是如此。
当然,《山南水北》的价值发现,还不止是以上列举的这些。书中还有作者对八景峒社会世态和民风习俗的观察记录,算是对中国国情和人文水土的调查,会成为关心这方面内容的人的随喜功德。读过这本书的人可以看出,韩少功对自然和乡村生活的价值发现,是以现代城市生活为参照的,对这些价值的赞美隐含着对城市现状的一种批判。在今日的中国,乡村已经完全屈服于城市的威严,在鼻孔朝天的城里人面前,农民也丧失了对自己身份的自信和对家园的骄傲,乡野生活和农业劳动被视为一种苦役和惩罚,为众多的人所忌避。而那些涌进城里的农民,在水泥、塑料、钢铁组装起来的世界里并没有找到家的归宿感,无根的生存状态使虚无和颓废的病毒得以传播和蔓延,成为一种精神的瘟疫。韩少功一把锄头从泥土里挖掘出来的硬币,还是黏附着贫困落后和愚昧的斑驳锈迹。它们只有在磨去锈蚀之后,才能闪发出金质的光芒,为更多的人所珍惜和收藏。
从文体上看,《山南水北》写得轻松自如,不修不整,野趣横生,是韩少功作品中作意成分最少的一部,但它决非漫不经心的草率之作。作者在文字中其实设有埋伏,谋篇布局也有些暗地里的讲究,只是少露痕迹罢了。《待宰的马冲着我流泪》一节标题下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内容文字,这和《暗示》里《电视剧》一节也只写了简短的一句话就收笔一样,都是作者故意为之。韩少功是一个有故意的作家的情况,在这本书中仍然没有根本的改变。在已经被解构得只剩下荒谬和虚无的世界,他称得上是一个执拗的意义探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