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涂抹开来就是一幅画了，但艺术从来不止步于此。艺术的意思是要通达人、透入人的，即将人最深沉、最富感染性的东西翻开来，把人的面目覆盖。倘若只是将人的四肢五官乃至楚楚衣冠惟妙惟肖地摹写下来，并不一定能传达人存在的秘密，相反，还可能会把本该要表达的东西遮蔽起来，从而让人变得更加下落不明。唯人是世界上最复杂、最狡猾、最费解的物种，他幸灾乐祸的时候也能够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悲痛欲绝的时刻也能够强作欢颜莺歌燕舞，置你于死地之前照样与你谈笑风生嘘寒问暖。因此，从艺术的观点看，直接通过人去描写人，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甚至是很危险的做法。古人早就懂得其中的甘苦，他们更多是通过描写山川河流花鸟禽兽，来通达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境。
也许是有怵于人的难以状写，在我的印象中，郭显中很久都没有画人了。他要么是涂写一些热带的风物，要么就勾勒一些猴子，或者丹顶鹤，或者鹅呀什么的。然而，恰恰是在不画人的时候，他真正是在画人了，是在变着法子画人。他把人的内心世界、把人的心事都给了猴子、鹤或其他动物，让它们通过各种行为举止传达出来。那些猴子、鹤，都不过是人的化身，它们徒有一副野生动物的模样，就其内心情绪体验而言，它们都是一个个形态各异的人，它们都有一个人的法身。这种中国式的心照不宣的做法，反而让我们看到了人真实的原形，同时也避免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式的尴尬的质问。
多年来，不知有多少只鹤从郭显中的笔管里飞出，静静地栖落在纸上。鹤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动物，它们通常栖落在水泽之地，悠闲地踱着无声的步，若有所思却又漫不经心，眼睛常常注视着天空之外的远处。它们有着冰雪一样洁白的羽毛，有着优雅而高贵的长腿，比行走在地面上的物种多出一对大气磅礴的翅膀。它们飞起来像一片片云、一缕缕月光，甚至一道道闪电，落下来是一个个处子，一个个下凡的天女，不食人间烟火，不着世道风尘。丹顶鹤头上点染着祭火一般艳红醒目的色彩，使它在象征纯洁自由的同时，多出一份神秘和悲剧的热烈来。郭显中敏感地抓住了这些富有象征意味的特质，在他的笔下，鹤是一种似乎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生灵，它们或者离群索居，收拢双翅，以一只细细的长腿支撑着生命全部的重量，在月光下顾影自怜；或者与知己结侣神游于荷花丛里，在淡淡的香气中交颈慰藉；或者与成千上万的同类聚集在一起，像圣徒一样向着茫茫的天空高唱虔诚的颂歌。有时候，它们只是静静地伫立在烟波浩渺的水边，仿佛在回忆无尽悠悠的往事，倾听远方传来的呼唤；有时候，它们会扶摇而起，凌空飞舞，忘乎所以，陶醉在生命存在的一片嘹亮的愉悦中；有时候，它们似乎沉湎于对故乡的月色或是另一只鹤的怀念；有时候，它们仿佛进入了天国福祉的想象之中，进入了大化之境，完全忘记了作为一个个体的当下的存在。
人生在世，常常自觉不自觉地陷入泥涂沼泽之中不能自拔，最后完成的只是从泥土中来又回到泥土中去的永劫的轮回。泥土中的营生，不能说就没有些许快乐甚至得意忘形的片刻，但片刻之后的落寞的凄楚也只有寸心知晓。多年来，郭显中如此孜孜不倦地画鹤，自然有他的精神寄托。在他的笔下，鹤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客，它们穿行于日月星辰之间，飞越银河霄汉，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只是极其偶然地降落在地面上。它们随时都会乘云气离去，归还自己宁谧的故乡。鹤特有的长腿使它与地面保持着一段距离，在它身上闻不到一点泥土的气息，即使在水中觅食时，也照样遗世独立，风姿绰约，它的内心与泥土从来都没有关系。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郭显中一度渴望着像一只仙鹤一样，摆脱地心的引力去做庄子的逍遥游，但实际上，他只是和众多没有长出翅膀的芸芸众生一样，在滚滚尘埃里呼吸。因此，与其说郭显中是在画鹤，不如说他是在描绘自己的一种精神原型。作为精神化身的鹤，已经突破，或者说挣脱了人们通常见到的鹤的肉体形状，“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了”。而作为画家的郭显中，就像星期五那天的上帝，完全是一个造物主的气度，手中的笔墨随意挥洒，为所欲为，没有了节制。就这样，一只只丹顶鹤发出高亢的声音，从他的手中振翅而起，飞向云端，降落在澄明透彻的湖水之滨。
如果说鹤是来自天界的游魂，那么猴子则是属于地界的灵物；如果说鹤的飞翔是一种不可企及的梦想，那么猴子的生存便是必须接受的现实。这种貌似人类的聪明伶俐的动物，通常聚集在山林之中，过着群居的生活。与鹤不同，猴子没有可以舒展长空的翅膀，但它们有伸得长长的手臂，它们是另一种族类，它们是属于尘世的，它们的眼界很难逾越一座山头的高度，它们也很少瞻望山林之外浩渺的云天。它们不像鹤那样总是处在瞻望向往的状态，而是完全投入到自己的本性当中，服从于本能的冲动，听任自然的造化。天地虽大，品类虽繁，作为猴子，它们只是全心全意过着猴子的生活，喜怒哀乐皆形于色。郭显中笔下的猴子，看起来像是没有信仰的生命，它们的情绪通常都与利害得失有关。有时候它们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是摘到了一个桃子。有时候愁眉苦脸，懊丧万分，同样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是桃子让别的猴子抢先摘去了。猴子有着一塌糊涂的嘴脸，不太光彩的猩红的屁股，以及灰溜溜夹着的一条长长的尾巴，总是不能够安静下来思考一些生存的哲学，因此，它们总是被动地接受各种结果，不论是苦是甜。它们的欢乐毫无道理，不知从何而来；苦痛也自己承担，从不怨天尤人。
对于猴子的道行，郭显中深有体会。他仔细揣摩过猕猴的各种行状，从中破译它们的各种肢体语言，将其演绎成为一种近乎现代舞蹈的抽象造型。郭显中是以一种猴的心态来画猴的，这些以墨为身的动物机敏、诙谐、乐天、浅薄、玩世不恭，但偶尔也深沉世故。它们或者沉醉于一片花香之中，恍恍然不辨东南西北；或者抱着一个熟透的水蜜桃乐不可支，不问明天将发生什么。它们有时候疯疯癫癫地追逐嬉戏，像仇雠一样扭打在一起；有时候则一家子蹲在树荫下静静地享受天伦。仔细看来，不论哪种行为举止，都有一种不昧的灵机存照其中。这些猴子绝不是等闲之辈，它们有的还像达摩祖师一样面壁静坐，甚至围作一团传道解惑，面对水中一片洁净的月光默然无语，仿佛参悟了天地的玄机。实在不能小看郭显中笔下这些俗气透顶的猴子，它们造化的境界甚至比鹤还高出一层。它们对尘土的超越是内在的超越，而鹤的超越更多是外在的超越。
鹤总是在向往与期待之中，似乎随时要离形而去；猴子则只是在当下琐碎的生活中穷尽自己的本性。在郭显中的绘画中，鹤与猴，体现着两种不同的生存姿态和心理原形，它们都来自画家内在生活的痛切记忆和想象。从原型到意象的构造，这之间有一段路需要才气和功底来铺就。郭显中不缺少这些。他的用墨很浓，浓得几乎化解不开，蘸墨的笔挥洒起来气势恢然，仿佛已经脱离了人的意志，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操纵着，进入了一种神秘的舞蹈。舞姿的起落转承之中竟有一种韵律在贯通流荡，激越之处墨迹纷然，如暴风骤雨，不可抵挡，然而点点滴滴都似乎落到该落的地方。狂放与节制，在舞蹈中构成了一种内在的张力，几乎把纸都戳破了。此外，画家十分重视对色彩的运用。在山水画中，郭显中曾经大面积地使用色彩，但在画动物时，色彩就用得很少很少，它只是起到某种画龙点睛的作用，就像用在刀刃上的钢材。然而，就是这么一点颜色，也非常讲究层次变化的丰富和含蓄。事物千变万化的形态，在郭显中那里被概括为一种书法的用笔，仿佛张旭醉后的狂草，其整体上的粗犷淋漓并不掩盖局部感觉的微妙细腻。常常是寥寥几笔看似随意的线条，外加一点凝敛的颜色，就可以让一只猴子在纸上复活，或是让一只鹤从纸上腾空而起。中国画写意的特长，在郭显中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造型的简赅和夸张，使他的画近乎一种象形符号，一种携带着魔力的咒语。
郭显中画在纸上的这么多的鹤和猴子，其实跟作为野生动物的鹤和猴子并没有多少关系，他只是赊借了它们的形骸。倘若请一只鹤或一只猴子走进画室，它们一定认为郭显中画的不是自己的族类。的确，不管是鹤还是猴子，都不过是郭显中的变脸。它们甚至比郭显中原本的脸更显得真实，更接近他隐秘的核心。郭显中是在通过绘画来做梦、圆梦，直到有一天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