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消化能力是惊人的,鸭子可以将整只螃蟹活生生地吞进肚子,不用担心蟹钳把肠胃刺破;羊能够将灌木甚至荆棘囫囵咽下,并转化成为一粒粒齐整的屎丸子,就像超市里出售的巧克力一样,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奇迹。动物对食物的加工,通常是一次性就完成了,然而,牛却需要反复地咀嚼,把吃进去的每一片叶子吐出来,再细致地研磨一道,这也许就是牛奶之所以那么洁白和醇香的原因。夜阑人静的时候,人沉眠在死亡的边界,牛仍然圆睁着一双大而奇怪的瞳孔,在一口一口地反刍。从它嘴里发出的清脆的响声传遍了整个村庄,穿越无边无际的夜空,仿佛在继续着白天的耕耘,仿佛要把黑夜的煤块嚼个粉碎。此时此刻,万物停止了运行,节奏均匀的反刍声是时间唯一的脚步。浓浓的夜色里,两只慈悲的大眼汇集着漫天的星星,让半夜醒来的人震惊。和狗的忠诚一样,牛的善良足以使人落泪。
牛的这种特殊的习性使我联想到作家的写作。
生活是一大堆一大堆事情,一大堆一大堆的草,是各种各样的人在一起作俑或者作祟,发生纠缠不清的关系,从而改变彼此的身世,互相爱惜和怨恨,演绎出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命运。对于超尘出界的人而言,事情发生了也就发生了,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足够。是啊,为什么要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呢?难道还嫌世间的事情不够多吗?这话算是说对了。所谓作家,其实就是一些好事之人,他们喜欢让发生过的事情再一次重演,让折磨人的事情再把人折磨一次。他们绝不会轻易地让生活的溪水白白流过山坡,非要把它给绕回来,跌宕一些景致和蹊跷。
虽然写作从来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作家的写作通常还是在夜间进行,就和牛的反刍一样。牛的食量很大,而且多半是苦涩的草,甚至是干枯了的草,偶尔舔到花或者甘蔗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只是太意外了。把如此大量而苦涩的草从腹里呕出来,再细细地咀嚼一遍,然后吞咽下去,是一件相当难为的事情,而牛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谁让他们是牛的后代呢。写作的习惯使作家在生活的同时保持着对生活的反省,他们对行为的观照往往比一般人要仔细一些,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接近牛对青草的态度,他们善于玩味在人心里过不去的事情。那可能是一杯在茶几上渐渐放凉了的茶的滋味,也可能是一把老盐撒到创口上的感觉,还可能是一瓶不小心打破了的老陈醋的气息,还可能是辛辣无比甚至是甜酸苦辣百感交集根本无法入口的东西。创作中的作家像一个高明的厨师,他娴熟掌握各种修辞方法,善于运用油盐酱醋,千方百计要揭示潜藏在食物底部的意蕴,他们虚拟的故事总是企图接近生活真实的本质。我相信,一个已经明白了生活真相的人是不需要写作的,阅读也不需要,除非别人有求于他。无缘无故还在写作的人,总是有点让人想不明白。
牛的反刍通常与奶有关,如果苦涩的咀嚼不是指向一杯甘甜的乳汁,咀嚼是要受到嘲笑和诅咒的。那么,与牛的反刍同时进行着的作家的写作最终要指向什么呢?这恐怕是吾辈不能不停下笔来考虑的事情。一百多年前,诺贝尔在处置身后的遗产时,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所设立的丰厚的奖赏,是要鼓励那些具有理想倾向的作家。也就是说,写作必须具有启明的性质。作家的写作虽然在黑夜里进行,但它必须与星星有关,与黎明有关,必须能够涂改夜的颜色。如果作家在创口上撒下了盐,那不是要加剧痛苦,而一定是为了治疗伤病;倘若作家的笔尖向黑暗纵深,那不是要描摹鬼魅的舞姿,而一定是为了挖掘通往黎明的隧道。对于他们,黑夜是一座煤矿。作家们应该相信,自己写下的文字有着符咒一样神奇的力量,能够改变事物的性质,能够打开一扇扇大门,或者将一些可恶的门堵上。
当代作家有许多值得称道的品质,可他们总是缺少前人对文字的那份自信,或者说他们不敢赋予写作更多的抱负。这是文学越来越成为一种艺术、诗歌越来越成为一种修辞、小说越来越成为脚本的原因。我相信,如果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把身体给撑起来了,挤占一些路面;如果不是为了早晨醒来时一杯洁白的乳汁,牛根本用不着反刍。那样,夜晚也会更加寂静,更加空旷,更加漫长。这方面,鸡和鸭都可以作证,羊和猪也可以作证,不知你是不是也可以为我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