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热闹，在我和净弘脸上体现的是沉静的肃气。我跟在他身后喘着气，艰难地向上攀爬。他说，过了这座山就该到了，温泉周围一定还有没被冻死的草药。那里是真定王的行宫，常年有人看守，但是大雪封山，马匹过不去。我们带的食物足够走到温泉就好，到那可以再补足。
我在原地歇了好一会，还是没缓过气来。山上寒风凛冽，夹杂着雪花，刺痛了脸，吸入体内，也冰冻了鼻息。他抓起我的胳膊喊道：“不能歇了！雪越下越大！”
我甩开他，紧了紧狐裘大衣，厚重的手套阻挡了风，却不能取暖。十指冰凉，脚也逐渐麻木了，只是机械地抬起、落下。阿琅的脚就是这样被冻坏的，他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忍住一动不动？笨得让人心疼。当时我死了多好，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也不会经历这么多痛苦，也不会和净弘纠缠不清。
可笑的我怎会这么想，我也得到了幸福不是吗？我的命是他三番四次救下来的，无泪无悔的恩情，我要如何去还？将军，一定要等我，即使找不到解药，也要等我回去。
他屡次回头想催我，却每每盯着我吃力赶上却不发一言。我始终冷着脸，不声不响尽力跟上他，再累也不喊累。雪越下越大，太阳已经完全被遮盖了，阴沉的天空低低地压下来，压得人越发喘不过气。
他的手探入我的衣袖，摸了摸脉搏，四周张望了一下，拉着我往旁边走，我才发现被雪和树枝掩盖住的一个小山洞。进去之后，顿时觉得温暖了许多，脸上被风吹的发麻，我脱去手套使劲搓了搓脸。大概是赶路的关系，浑身都开始发热了，呼吸也渐渐平顺下来。
他递给我水，我接过喝了以后又递回去。山洞里安静的可怕，连呼吸的声音都很明显，我只是坐着，期盼着雪快些停了。净弘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我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这咳嗽的毛病都很久了，一直没好么？
他抬头看我，微弱的光线下似乎眼神也黯淡不少，我避开他的目光兀自看别处。
“你……打算再不跟我说话了么？”
我为何要与你说话，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又咳了起来，嘶哑的声音在山洞里浑然响起，余音不绝。他忽然瞟到了我缠着白布的手指，紧皱了眉，托起我的手把脉。似有一丝颤抖，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感到了他指尖的寒意。
“我给你的汤药怎么没喝？”他说的极其温和，像是从没发生过什么。
我心里悲戚，面上却粲然笑问：“什么汤药，止痛的还是避孕的？”
他顿了半晌，又启口道：“不要跟我赌气，你的身子重要。”那语气似乎波澜不兴，淡定如一，他如此自负的人，自然是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淡淡笑着不说话，若真觉得我身子重要，便不会做出这般让人心寒的事情来。
他气定神闲靠在石壁上盯着我问：“你恨我么？”
我宽大衣袖下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挑眉答道：“不。”
“你不爱我了，甚至都不肯恨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镯，泛微微的光，我的心被狠狠刺痛，为什么又要拿无谓的过去来抽我？他举起镯子来对着洞外的微光，啧啧道，“多好的镯子，可惜，为何如此斑驳？莫非……泪渍不但能浸透竹子，也能浸透玉石？”
“你觉得很得意吗？”迎着他空无一切的目光，我双眼又湿润了，“我为你流尽半生清泪，直至目不能视，夜不能寐……”
他猛然冲上来扶住我的双肩摇晃，一面质问：“说明你心里还是在乎我的是不是？”
我深吸了口气，咽下泪水，摇头道：“我的泪再也不会为你而流，我发誓！”
“为何？我昨日那样对你，你都不哭？你知道我最怕你哭了……”他温和地抚摸我的脸，漫不经心地说着，“我喝醉了，你哭着求我的时候，那般楚楚动人，我情不自禁的……我想，只要你再哭着求我一次，我便放你走了，可是你怎么执拗到选择忍受而不肯低头？或许……你一直就期盼我这样做么？”
我扭开头，冷冷答道：“随你怎么想，随你怎么做，这只是交易，解药做出来，交易便结束了。我们此生再也不会相见！”
他面容上挂了一丝惨笑，“那好，可不能怪我轻薄了你……是你自愿的！”
风雪歇停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但我们还是要出发。雪地被月光映的发亮，整个山林里只能听到我俩的脚步。只要这样走下去，天亮能到温泉。可我浑身酸胀难受，走了一整日，已经到了极限。
水袋里的水都冻住了，我张着嘴呼气，嘴唇已经被风吹得干裂却无法得到缓解。全身都隐隐作痛，从没感到如此疲惫过，视线里的景象都在轻微颤动，我双膝无力跪倒在地，连说话都使不上力。
“你怎么了？”净弘返回来捧起我的脸，仔细端详我的脸色，喃喃道，“不可能这么快的……才一天而已……”
我双眼垂下，实在没有力气了，我好累，原来毒发的感觉这样好，就这样毫无牵挂地睡着，然后一了百了。耳边是净弘急切的呼唤：“睁开眼来！不能睡，睡了就醒不来了！”
是啊，我不能睡，我不要死在他怀里！
“快到了，我背你过去，但是千万别睡……雪儿！”他将我背了起来，不断跟我说话，“你冷吗？雪儿？”
我意识已经模糊，只是努力瞪着双眼，轻轻哼了声。
“到了温泉就不冷了，还有水喝。不要睡，好吗？”他声音颤抖，一步一步踏在雪地里，有些摇晃，“我错了，我又错了，为何我总是错……小雅，不要离开我，没有你，我好孤独……”
月色凄凉，我用力抬头看了看那轮皎洁的月，语无伦次说着，“如果没有你，我便成了那轮孤寂的月，生无可恋……”
“是啊，生无可恋……月宫太冷太寂寞，你便下凡来了，我们是同一类人，可以相依相守过一辈子！所以你不能睡，要等我们、等我们回家了，再一起睡。”
“你骗人，哪里有家？我们早就没家了。”我的头无力垂下，靠在他肩上，“你还说开春了要带我去彭蠡泽，可你一声不吭地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在那宫里……每日每日伤心地睡去，压抑地醒来，我一个人睡在你的龙床上，不知该睡左边还是右边，我在枕头边寻找你的气味……我在你送我的大鼓上跳舞，可你从没看过一眼……”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我不信你了，你总是骗人……你说不负如来不负卿，可是你负了我，我才明白，原来你不是许仙，你是法海！你要把我压在塔底，永不超生……”
“这次我不骗你，小雅……我还记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骗子……你害死了刘演和少音，你骗我说那是止痛药，你可知道，我多想为你生个孩子……你这个混蛋……”
“我是混蛋，小雅，你骂我吧！你使劲打我吧，别睡！”
我没力气了，我的嘴唇都干枯了，就让我随风化在雪里吧，纯净如初。
净弘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哀伤悔恨，“原来我一直在伤害你，原来你身上所有的伤痛都是我造成的……你还爱我的，小雅你还是爱我的，你忘不掉，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你忘不掉啊！你坚持着，我们快到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天下给刘秀去打好了，皇位让刘玄去争好了，我只要你……小雅？小雅你别睡，朕想听你唱歌！”
我脑里忽然快速地旋转着那些尘封的瑰丽画面，紧紧搂住他的颈，“皇上，乐师都歇息了呢！明日吧？”
“不，你轻轻哼给我听！”
我贴着他的耳畔，用尽力气一字一句吐出旋律，“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淡淡的歌声一点一滴渗入在雪地里，用柔软去融化冰冻，仿佛要唤醒那些痴缠的缘分，我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已经毫无知觉。又何必去恨，又何必去想，我们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相遇、相知、相爱，这是一场无奈的悲剧。
这首歌原来如此漫长，我轻轻笑着，完了啊，一切都到头了。身躯沉重不堪，我在心里默默呼唤：将军，你在哪里？千万要等我，在路上等着我……
不知多久，一阵湿热的液体滋润了双唇，我贪婪地张着嘴，像迎接甘露般欣喜，待知觉渐渐恢复，鼻尖氤氲着一股血腥味，我惊呼想推开他，却毫无力气，无措地盯着他淌着鲜血的左手。
他紧紧按住我，手腕又送了上来，细长的眼痛得眯成一条缝，低低吐出几个字，“快点喝下去，不能浪费！”
雪地里依稀有血迹，还有我身上，殷红的一大块，我蓦的坐起身来，不顾他的阻拦，使出浑身的劲从裙子上扯下一条布，紧紧缠住他的手，“不要！我不要欠你的恩情！”包扎好了，又疲惫无力地靠在树上。
“小雅……”他低唤了我一声，伸手将我搂到怀里，苍白的唇贴在我带着他鲜血的唇畔，渐渐辗转诱惑我的反应。这是他用鲜血换来的吻吗？我不反抗，他轻轻在我耳边说，“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跟我走好吗？”
“太晚了……”我紧闭着眼不敢看他，刚才我都说了什么？意识模糊的时候我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一个有家室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