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阿琅又要出发，南击新市，另外几员大将主攻巨鹿。刘秀稳住中心政权，从夺胜的新市转向真定、元氏，步步逼近王郎的地界。可真定王刘扬佣兵十余万，听命于王郎，光靠刘秀那三万兵力不可能攻下邯郸。
净弘近日下针总是心不在焉，大概是担心战事。我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总之肚子里装了一大堆阴谋诡计，不然，怎会说自己是皇帝？丽华被我请来在一旁看着，好奇地问东问西，净弘也一一回答，几天后，她来了句：“让我试试吧？”
我和净弘都愣愣看着她，大家闺秀就是聪颖好学，可也不能拿我来做实验吧？
这几个月下来，确实感觉身体舒爽了许多，吃的多了也睡的好了。偶尔上郊外骑马，春风吹绿了山野，阳光暖暖地裹在身上，惬意的让人忘记了战争和苦难。
马儿踏着松软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芳香，我嫌阳光太烈，找了棵大树下的荫凉处。这里长了一片蒲公英，还没成熟，青涩地吐露些白白的絮丝。我想摘下它，但是在茎处一用力，花儿就四散飘走了。我有些失落，侧头发现净弘正看着我发愣。
我推了他一把，“又来了，你又这样看我。”
他偏过头去，“若能这样看一辈子，就算得不到你我也甘愿。”
我愕然，这不像他说的话，他从不会说这种直白的话语。
他靠在树干上，神情疲惫笑道：“他明日又要回来了，你可高兴了？”
“当然高兴。”
“我们派人去劝服真定王归附更始皇帝，他回来便该有结果了。也许你们需要离开一段时间。”他说这话的时候风轻云淡，但我还是从里面听出了一丝别样情绪，像是喜悦。
“我们？”
“你和阴丽华，先回洛阳去。”
“好端端为何要回去？”
“胜负成败一线之间，你们就别在这扰人心神了。”
我笑道：“是呵，刘秀和阿琅心中各有牵挂，不能全力应战。”
他忽然转头，贴近我说：“你怎把我漏掉了？我心中也有牵挂的。”
我往后退一步，“你也没出战。”
“可我心中的牵挂不比他们少。”他脸上又出现那种淡淡的诡秘笑容，“看你们在我眼皮底下卿卿我我，我是神形俱乱，你没发现么？”
我发现了，他笑的很勉强，甚至有些怆然，这就是我为何不愿与他独处的原因。一面上马一面大声说：“我要回去了！管你牵挂谁！”
他也上马追来，“我牵挂你，所以我陪你们一起回洛阳！”
我怒视他，这人还真赖皮。
进城后街道熙攘，我们放慢了速度。许是眼神不大好，我仿佛看见班羡容的身影在人群中袅袅飘过。回头问了句：“你看见了么？刚才有名女子像是班姑娘。”
他摇摇头，“她怎会在这，你看错了罢。”
看错了吗？可她的气质是那么出类拔萃，寻常人家的女子连三分都比不上。
前方传来捷报，说真定王同意与刘秀合作，城内难免一片喜庆，太守大摆宴席犒赏三军。我和丽华正在屋里下棋，一面等他们归来。几局过后，才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是阿琅稳健的脚步声，透着几分心急。
我还没迈出门便被他兴冲冲一把抱了起来，我惊呼道：“放我下来！”
他才发现见丽华在这，赶紧松开我，有几分意外，歉意说道：“刘夫人，司马没回来。”
丽华脸色一紧，我也感到意外，问：“为何没回？”
“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这次回来，是安排你们回洛阳。”
我和丽华都沮丧得垂目不语，虽身在战地之中，可能陪伴夫君左右，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阿琅见状，忙解释说：“我们刚劝服刘扬脱离王郎，不久便要攻邯郸，几十万大军的混战，你们自然是避的越远越好！”
丽华眉头蹙起来，眼眶微红，轻声道：“知道了……”便迈着碎碎的步子出去了。
看她如此失望，我也有种心酸的感觉，阿琅从后面紧紧搂住我，一面亲吻一面说：“你陪她一起回洛阳去……也好看看茗儿怎样了，别担心，我是潜伏军，不会有事……”
“既然联合了别的军队，人才济济，那你可以不必管这许多了，我们一起走吧？”
“我答应了刘秀，攻下邯郸便退出，不会太久……”说话间，衣襟已经解开，春日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投在肌肤上明晃晃的醉人。
我们不想引人注目，便化作男装与净弘一道上路。还未出广阳地界，天气有些闷热，铅色的云低沉沉压下来，看样子要下雨。我们索性下马在路旁的茶水摊歇会。许多赶路的人也怕沾雨水，纷纷停下，小小的茶棚没多会便挤满了。
邻桌的两名男子在聊什么，把人都吸引了去，我们不禁好奇，也侧耳听。像是在说哪个大户人家要办喜事，这路上许多衣着鲜亮的人都是前去道贺的。也不知是谁家，敢在动荡不安的形势中大办婚事。
雨细细密密织起朦胧的水帘，人们都凝眸远望，心里期盼着早点放晴。又有一大队马车经过，邻桌的男子啧啧道：“看看这贺礼，莫淋湿了就好。”
阴丽华忽然陷入一种忧郁，低声道：“我成亲时，远离家乡，没有嫁妆也没有贺礼。女子一生最期盼的那美妙羞涩的夜，竟是在他的无助低泣中度过的。”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他待你好就行，何必在乎那些形式？”
“这不是怨言，只是有感而发。能够相爱相守一辈子，比那看似热闹的喜宴强多了。”丝丝细雨飘进来，沾在她柔顺的眼睫上，忧郁全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娴静美。
邻桌被围得水泄不通，男子讲得兴致大发，索性把那户人家的琐事趣事全掏出来娱乐大众。忽然我们都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真定王。
净弘也偏过头去看那人。真定王刘扬刚和刘秀结盟，怎么就要办喜事？我朝净弘使了个眼色，他便上前打趣道：“真定王不会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吧？听说他家有悍妻，怎敢大肆纳妾？”
男子大笑起来：“这位仁兄，敢情你没专心听罢？是真定王的外甥女要出嫁！”
净弘面色忽然变了，坐回来喝口茶说：“别管闲事，我们走吧。”
“雨还没停如何能走？”我奇怪地看着他的变化。
又有人说：“嫁个外甥女还如此大的排场……”
男子得意笑道：“那可要看娶她的人是谁了？”
净弘不分青红皂白拉着我就往外走，丽华也莫名其妙，忙喝完杯子里的茶欲起身。
这时那男子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吧？真定王答应与刘司马结盟了，条件就是结亲！”话音一落，众人欷歔不已，议论纷纷。
丽华手中握着的茶杯骤然跌落在地上，竟听不见破碎的声音，全然湮没在人声和雨声中。我心疼地跑去拉着她的手，“丽华……”
她双目低垂，浑身微微颤抖，朱唇刹那间苍白无比，紧紧抿在一起，额上的雨珠与汗珠密密麻麻分不清。
人群中忽然有人说：“听说刘司马家中早有妻室，是新野阴家女子，也是贵族大户。那这真定王的外甥女，只能屈居妾室了？”
“阴家再大也不过是书香世家，可真定王好歹是个宗族王爷，怎能委屈自己外甥女做妾？我看……先入门的阴家小姐要让位咯！”
我忽然对刘秀心生憎恶，恨不得立即冲到他跟前扇他耳光。男人，怎么可以薄情至此？丽华忽然离座冲进雨中，跨上马疾驰而去，我和净弘随后策马追上。
春雨绵绵，打在脸上也是彻骨的痛意。同为女子，我能体会到她的绝望，对爱情的绝望。净弘在旁大声说：“这么做也只是权宜！夫人勿要动气！”
“我要回去，回去问他！”丽华话语中夹杂着隐忍的哭声，
我狠狠瞪他，“你肯定也知道！为何不早说！还要把我们支开！？”
“我知道结亲的事，却不知是与刘扬的外甥女结亲！”
心里转念一想，他既然早已知晓，秘密将我们护送回洛阳，为何刚才还要上前去故意揭破？故意让丽华半路折回去扰乱婚事？这不像他的作风……
丽华滴水未进，夜不能寐，可我们到底是赶不及。到达藁城时，天边刚刚发白，燃了一夜的大红灯笼疲倦地闪着残弱的火光，此刻看来却是触目惊心的血红。王府门前，依稀还有昨日热闹的痕迹，如此盛大的婚礼，漂浮在她的泪海中。
也许丽华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平日与她万般恩爱的夫君，一转眼便另结新欢。即使是为了结盟所行的权宜之计，也应该坦然说明，丽华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不会不顾大局。让人心碎的不是婚事，而是欺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