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天渐渐凉了下去，桂花也该香了吧？可惜这麒麟殿离御花园太远，许久没闻见花草香了。虽然表面上我自称奴婢，处处谨慎，可私底下没人时，也就不与他客套了。龙床睡了两个月，整个未央宫都知道皇上宠了一个近身侍婢，结果陆云昭就出名了。
这宫里的人都颇有眼色，都不把我当普通宫娥对待。我与陆云昭在长廊里走着。
“别用苦瓜脸看着我，陆侍卫，当日可是你说替皇上高兴的！”我嬉笑地应对，他却愁得要命。
“可姑娘的行动太迅速了，自你进宫，皇上吃喝拉撒睡就连去听讲都带着你寸步不离，大臣们都把怒气撒到我身上了。”
“喂，不对哟！我什么都没做，皇上自个高兴的。而且上朝我可没跟去，干那些大臣何事？”
“那长乐宫‘天子十二女’皇上可是一眼都没瞧过，都以为皇上不好女色，哪知凭空冒出来个陆云雅？小雅姑娘，您是存心不让大哥我好过罢。”他半真半假地说着，这么随和风趣的人，难怪箕子喜欢。
我想顺便打探下情况也好，近日来天天陪着草包唱歌跳舞的，闭目塞听。我信手抚了一下琴，看似随口问道：“那长乐宫那边有何消息？”
“没动静，那位皇后，倒也一直安静。听说上回去广阳途中受了惊，至今还病怏怏的。倒是急坏了王司马，这次事件，他似乎也有不满……呃……这些事末将本不该说的。”
我陷入沉思，父亲，他一定很担心我，但我现在的处境该告诉他吗？他一定反对，若是向皇上揭破，我不敢想……他毕竟是皇上，我不能毁掉刚刚建立起的良好关系。
我又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与我讲讲民间的事吧？”
“呃……有一事，皇上不让我说……”
我见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也对刘箕子唯惶唯恐，不禁笑道：“没事，我不让他知道。”
“是暖绿阁，被封了，姑娘的表姨下落不明，至于详情在下也不清楚了。”
肯定与密道有关，应当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来罢。那张姨和夏盈定恨死我了，恨就恨吧，他们也只是利用我，不害人就只能被人害。
“我该不该去拜见皇后娘娘？”我有些不放心，得找个明目回去看看。
“这……若是册封了，皇后娘娘那应该每日去请安；可如今，身份不明……”
“我知道，不用多正式，我只顺路去给她请个安。”
“这也合理，在下去准备，姑娘稍后！”
听这周围的人对我不伦不类的称呼，通常是极力掩住笑，叫姑娘的、娘子的、小姐的乱七八糟，箕子也不给我取个正式点的名号，弄得叫的人尴尬、听的人好笑。
我特意要了带帘帐的轿，心想着别让长乐宫的人给认出来了。
到长信宫门外，我不得不心虚地低着头从轿中钻出来。宫外的侍卫都瞪大眼睛盯着我，我这才注意到已经换了一拨人，随即大胆地抬起头，春风得意地迈入宫门。忽觉后方有一道奇怪的带着探究的眼神，转身一扫，目光被甄琅死死地拽住了。
我心里一惊，怎么把他派过来了？他眼里也十分诧异，但最终还是转移视线，当作没看见。我松了口气，既然上次是父亲派他保护我，那这次也是父亲……我再次回头用一种哀求的眼神望着他，远见他身子稍微颤了颤。
我一进去，门重重地关上了，不知在外人看来，这个皇后是不是很悲哀？或是很安分守己……
红云她们肆无忌惮欢呼地围了上来，在我身上又摸又掐。
“两月不见，小姐又丰腴了！”
“还面带桃花！”
“眼含秋水！”
“肌如凝脂！”
“……”
“……”
听着她们七嘴八舌地夸赞，我笑得合不拢嘴。
“春心荡漾！”立秋口不择言脱口而出。
齐刷刷十道目光都投向了她，红云气得一把捏紧她的嘴训道：“嘴笨就别乱飙！”
我忍笑道：“算了，她也是好意夸我的。”
红云贼头贼脑地凑过来小声问：“龙床可好睡？”
我不置可否地做到琴案前，也许在她们看来，我的举动只是为了得到皇上的宠幸，这在宫女眼中可是莫大的荣耀。我叹口气，弹了曲《汉宫秋月》。记得外公刚教我古筝时，只说要我熟悉指法，至于幽怨的意境，我是无法体会。如今，我却觉得幽怨远远不及凄厉那样来得猛烈，劈托摇的指法和颤音中明明就带了狠狠的怨气，是后宫所有女子心中积郁已久的发泄。
一曲终了，她们听得痴痴入迷，我却觉得这宫里有缕缕冤魂，缠绕不尽。千古帝王无专情，可我怎会选择相信他？
忽闻外面一阵纷乱，我赶到诺大的长信宫门前，正目送父亲的马车远去，连个背影都不留。旁边站着前来找我的刘箕子，见他一脸怒容，侍卫跪了一地，猜想他们刚才又起争执了。一个是生我的父亲，一个是命定的夫君，教我将来如何去化解他们的恩怨？
见到我，他面色缓和下来，冷峻全无，一手拉着我关切问道：“皇后娘娘没为难你罢？”
我摇摇头，心揪得疼，哑声问道：“皇上觉得娘娘是心胸狭窄之人？”
他半晌才说：“不是，她处事泰然自若，想必是心境平和之人。”
“那为何与王司马起了争执？”
他愕然道：“你们在里面听见了？”
“没，听得不清楚。”
他松了口气，拉我上了他的金根车。一面轻声说道：“她弹的可是汉宫秋月？”
“是。”
“为何偏偏弹与你听？”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索性不言语了。
“她怪责朕。”
“不，没有。”
“你不用帮她辩解，朕并无别的意思。她要怪就怪吧，朕只能欠她的。”
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皇上谁都不欠。”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个吻强势地压了下来，我一闪，落在颈上。大庭广众，他从来不会如此啊！况且平日闹着玩他也从没吻过我的唇。这是怎么了？我红着脸推了推他，赶紧转眼看别处，却发现随驾的甄琅面色铁青。依旧是那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木头人，他会告诉父亲吗？若真相被揭发，箕子和父亲又会如何针锋相对？为了自己的快乐，我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去冒险，我又做错了吗？
回到未央宫，他径自去了金华殿，我呆在屋子里随意绣着图样。眼看着日沉西山，平日这时辰该用膳了，我看小海不在，应当也在金华殿吧。不知为何，心里忽然一阵发慌，我立马起身跑去金华殿。在众人目瞪口呆下，我一路飞奔，直接冲进了御书房。
他坐在案前，凝眉深思，见我上气不接下气，有些诧异道：“小雅，有何事发生？”
我猛摇头，趴在他对面认真地说：“我想见你了。”
他狡黠一笑，合上竹简说：“那我们回去用膳。小海！”
我满足地贴着他右侧的身子，感受他的心跳，看着落日将余晖匀匀地洒满未央宫的青色地砖，满目都是璀璨的红，就像我入宫那晚那样红。
“朕做错了吗？对皇后。”刘箕子打破沉默，好像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么认真的话。
“皇上怎会错？”
“朕一直等机会抓她的把柄，一直想着各种办法不让她好过。但听完她的曲子，朕却忽然发觉这一切对她来说不公平。”
我略略惊喜地抬头看他。
“你说得不错，她并不恨我，一曲‘汉宫秋月’，不仅弹出她毫无怨言，反而过的逍遥自在，让朕觉得无地自容。”
“可……”我想说：那就是我，我当然不会恨你，我了解你的苦衷。
忽然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真切恳求道：“你多去陪陪她吧，她肯弹琴给你听，说明她信任你不是吗？”
我感激地点点头，也许时间可以逐渐化解他的恨。
“朕发过誓，母后一日不能进宫，我就一日不能放她！你代表朕进去安慰她，一个女孩在冷宫中孤苦无依，还不知心境如何惨淡。你们年纪一样，好说话。”
情势转好了，我仿佛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不禁落下泪来。我没看错，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他是如此善良、如此体贴。
他见我落泪，手忙脚乱起来，急忙说道：“小雅！你别担心，我不会喜欢上她的！我只喜欢你！”
我哭笑不得，装势打了他一下，随即靠在他肩上，静静地看日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