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语说“三九四九冰上走”,进入四九后,四川北部一直飘飘撒撒地下着雪。
这一带人们的生活方式很闲适,一入冬,街上的人就明显减少了,一些店铺也是上午开半天,下午就关门了,整个小镇就象是动物进入冬眠季节,静静的沉浸在风雪中。
与街面的安静相反的是小镇的几个茶社。小镇很多人的冬天是在茶社里度过的。他们泡在茶馆里聊天、打麻将。外面天寒地冻,里面却是温暖如春。外面冷冷清清,里面却热热闹闹。
程其凡和董玉洁不习惯泡茶社,也不能整天在房东屋里,更多的时候是猫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开始下雪时,董玉洁觉得很有诗情画意,硬拖着程其凡赏雪,俩个人也不打伞,就在雪花中慢步,招来了偶尔出门的小镇人的侧目。程其凡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俩神精病”的含意,于是再也不肯陪着董玉洁赏雪了。
有人说夫妻俩退休后容易吵架,这话真的很有道理,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就难免磕磕碰碰。这天程其凡和董玉洁就吵架了,而且是有史以来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起因竟是程其凡推铁环。
早晨起来,董玉洁看着外面轻舞飘扬的雪,又动了出门看雪的念头,毕竟老闷在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很难受,她推着程其凡出去:“我们出去走走,就一会。”
程其凡苦笑着说:“算了算了,出去我们看雪,人家看我们。”
董玉洁不当回事地说:“怕什么,我们又不是做坏事。”
程其凡劝道:“入乡随俗,我们住在小镇上,行为方式就要融入小镇。”
董玉洁不满地说:“这里这么落后,我们也要倒过来学着落后。你荒唐不荒唐。”
程其凡说:“不荒唐,我跟你说,你就是阳春白雪,到了这里也要学着做下里巴人。”
董玉洁下了通缉令:“你去还是不去?”
程其凡说:“不去。”
董玉洁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程其凡说:“你真想出去,就到门口站一会。我是坚决不去。”
程其凡就是不肯出去,董玉洁只好自己一个人出了门。
一出门,董玉洁就被风雪逼得站住了,风裹着雪花直向衣领里飘,她才想起负气出门,忘记带围巾了。
董玉洁硬着头皮向前走,小镇的路上几乎不见人,她边走边报怨着程其凡,就是他的什么宏伟计划,搞得现在天天闷在这小山沟里,要玩没处玩,要朋友没朋友,让他陪着出来走走还推三挡四的。她越想越觉得委屈,越走越觉得悲凉,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一个路人奇怪地看着她,她转过头去。她凄凄哀哀地又走了一会,实在扛不住寒冷的风雪,只好往回走,心里暗暗发狠:程其凡,我不理你。
程其凡正在家里用沙纸打磨铁环。见董玉洁回来,抬起头来问:“回来了,冷吧?”
董玉洁不理他,坐在电脑前,玩起一种叫“连连看”的游戏,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游戏。董玉洁过去一直拒绝游戏,她觉得纯粹是浪费时间。到小镇后,时间实在太多了,浪费都浪费不完,就开始玩玩游戏,但她只玩简单的,从不玩那些复杂的,她怕自己上瘾。
程其凡见董玉洁不理他,也没往心里去,继续打磨自己的铁环。他是偶尔在房东的墙角发现的,还是房东自己小时候玩的,墙角堆着很多没用的东西,老俩口都舍不得扔。程其凡把铁环扒啦出来,看看已经生锈,就跟房东找了张沙纸打磨起来。他小时候很喜欢推铁环,可是家里买不起,每次都是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玩,有时人家推累了,让给他推,他高兴得什么似的。那时候他想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买个铁环,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他抱着这个理想读完了小学,后来渐渐长大也就渐渐忘记了这个理想。
董玉洁听着刺耳的摩擦声,心里觉得难受,就说:“吵死了,你出去磨去。”
程其凡看看铁环也磨得差不多了,就把沙纸扔了,找块布磨,声音就基本上没有了。
铁环打磨好了,程其凡先是在房间里试推两圈,感觉不错,就推了起来,越推越熟练,越推感觉越好。
董玉洁皱起眉头,虽然比摩擦声好了许多,但滚动的声音还是很大。她看看程其凡,希望他能推一会自觉地停下来,然而程其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她终于忍无可忍:“哎,你能不能到外面推?”
程其凡看看她在玩游戏,就说:“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咱们河水不犯井水。”
董玉洁恼火地说:“我玩不影响你,你玩吵死了,影响了我。”
程其凡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是你自己心情不好,我听着这声音就象是美妙的音乐。”
董玉洁忍耐到极限,喊起来:“我请你出去推。”
程其凡象是个大男孩一样倔着:“我就不出去。外面下雪,我怎么推?”
董玉洁终于爆发了,她起身跑过来,抓起铁环,拉开房门,扔了出去。她的动作异常迅速,以致程其凡还没反应过来,铁环已经被扔到院子里。
程其凡急了:“你这是干什么?耍什么大小姐的脾气?”
董玉洁柳眉冷竖:“我这是清理环境,你制造的噪音已经危害到我的身体健康。”
程其凡赶紧把门关上,说:“你还讲理不讲理?就那么点声音,就影响你身体健康了?你是泥捏的?纸糊的?”
董玉洁说:“你才不讲理呢,只顾自己玩得开心,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
程其凡心里也十分恼火:“铁环的声音能有多大,比你声音小多了。”
董玉洁说:“你是说我的声音是噪音是吧,那你出去,出去就听不到了。”
程其凡口不择言地说:“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怎么现在变得象泼妇。”
这话太伤董玉洁了,她最反感泼妇。她从小就是乖乖女,性格一直很温和,半辈子下来了,谁不说她知书达理,现在程其凡居然说她是泼妇,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污辱性的字眼,她被彻底激怒了:“我是泼妇,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山坳里出来乡巴佬,无知,狭隘,自私。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看上了你。”
程其凡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董玉洁看不起他的家乡,也火了:“好,好,好,我无知,我狭隘,我自私。你当初瞎了眼,现在还来得及。”
董玉洁眼泪下来了:“你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你是人吗?”
程其凡说:“是你后悔了,后悔嫁给我这乡巴佬,是我误了你青春,玷污了你这阳春白雪。你要我怎么办,你早后悔啊,我早就放了你了”
董玉洁不顾一切地喊道:“那我们离婚,今天就离。”
程其凡说:“离就离,这个世界离开谁,地球都照转。”
俩人正吵得不可开交,突然传来敲门声,接着范嫂推门进来:“哎呀,两个人好好的,怎么说吵就吵。老魏,你大男人的,让让小勤不就过去了。”
董玉洁见范嫂进来,又羞又气,转身冲出房门。
程其凡一屁股坐在床边,说:“就是没陪她出去,她就开始找茬。这叫什么事。”
范嫂劝道:“我说老魏,你是这里人,待得惯。她不行,你要让着她点,不能动不动就发脾气。小勤多好的人,你要知足啊。”
程其凡已经冷静下来,他苦笑一下说:“范嫂,我知道要让着她。她以前从来没这样,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了,脾气越来越大。”
范嫂说:“我不懂你们这文化人的事,我觉得你们是太清闲了,没事做就会吵架。”
范嫂的话一下子提醒了程其凡,他想这些日子虽然看起来很悠闲,但实际上精神很寂寞,自己不也是整天空落落的才去推什么铁环,玉洁想出去走走也是这个原因,自己却不能体谅她,还跟他斗气。他内心有几分后悔。
范嫂说:“你还发什么愣,赶快把她找回来,别冻坏了。她没可穿大衣。”
程其凡嘿嘿一笑,拿起董玉洁的大衣就要走,范嫂把董玉洁的围巾塞到他手里。
董玉洁见范嫂来劝架,觉得十分尴尬,所以穿着绵睡衣就跑了出来。外面风雪很大,她双手捂着脸颊,手一会就冻木了。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董玉洁想到李清照的词,不由一阵心灰意冷。她迎着风雪走着,任凭雪花钻进衣领。她甚至想就这样走下去,走到天边,走到海角。
董玉洁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漫无目标地走着,突然被后面一只有力的胳膊揽住,她回头见是程其凡就想挣扎出来。
“玉洁,是我不好。我也是心情郁闷才脾气坏起来的。”程其凡在董玉洁的挣扎中帮她把外套披起来,围巾围好。:
董玉洁倔强地挣扎着说:“你不是说这个世界离开谁地球都照转吗?”
程其凡抱得更紧:“地球是照转,我不转了。玉洁,玉洁,是我太粗心了,太自私了。
董玉洁终于停止挣扎。
程其凡用热呼呼的大手握着董玉洁冰冷的手:“我知道在这里委屈你了,一切为了儿子。以后我天天陪你出来看雪。我保证。”
董玉洁趴在程其凡肩膀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