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片暖意,茶香飘溢,那白毛东西挨墙角依着,时秀煮着茶,不住与我眼神相触。愰忽间,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大雪的夜里,时秀拔弄着盆里炭火,我坐在烛火前,缝补着他的破旧衣裳。
将暖炉放下,接过他递过来的热茶,我一直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他笑道:“我忽然有种回到了那时候的感觉,龙依,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他问的真诚,我点头,抿了一口茶问他道:“你呢?”
“我……我还行。”
他坐了下来,我突然感觉面对现在的他有些词穷,我说:“前些年我还见过你呢。”
“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在哪?”
“嗯,前年还是大前年我忘了,当时你身边还有一个绯衣女子,我听旁人说你们是对情侣。”
“你当时怎么不叫住我呢。”时秀问道。
我乐笑,“你被众人簇拥,我可挤不进去,你可是梁州的大人物,我听段书都不太容易。对了,你同那位姑娘成亲了吗?”
时秀帮我续了茶,平淡的说:“她出家了,当了尼姑。”
我叹气,良久道:“你……就没拦一拦……”
“我拦不住。“时秀抬眼问我,”好了说说你吧,你夫君是谁呀,对你好不好。”
我告诉他说,我夫君对我很好,就是我师父,他们见过面的。时秀沉默了一会又笑了,他说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就应该找像他那样的人。
时秀说上一段,便要喝上一壶茶,他说想喝点酒,这又没有只能喝茶了。我说酒还是少喝点的好。
不等我问,时秀便主动告诉了我他所经历的一切,他说洪香不要他了,在即要成亲的前一天,洪香发现了他的秘密,当即便将他撵了出去。他说洪香真聪明,心可真狼。我说那也不能都如我这般缺心眼,他愕然。
我只主动开口问了一件事,我问他:“银雪呢?”
“死了。”他继着茶水,平淡的回答我。“我杀了他们全家,包括我的小侄儿和小侄女。”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如果你在我身边,可能我完成的不会这么顺利。”
听他这么说,我暖了的手脚开始发凉。
许多年前,我与时秀在洪香家里相识,人来带着我给洪家做法事。法事需七七四十九天,洪家老家不放心,硬要招待我们住下。
时秀是洪家的下人,后来跟我熟了以后,他说是他自己把自己卖了的。
记忆里,那个常常吸引我目光的少年,瘦弱的不像话,就没有穿过一个合身的衣服。年纪小小的他天天上山砍柴、打草,劈木、挑水,净做些苦力活。下山回来时总是背着一大捆柴,低头时,头发像豆芽菜一样乱糟糟盖住整张脸。
冬天天特别冷,他总是缩着脖子跺脚,脚上穿一双缝了白布的孝鞋。那种缝了白布的鞋我在尘世见过,一般都是至亲去世直系子女才会穿的。那时候的他,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他怎么可以穿这样的鞋呢!
时秀瘦弱常常被官事的欺负,我看不过,施了术教训欺负他的人,他全然不知。我从他身边过去,他总是不抬头。有一次,我故意拿石块绊了他的脚,他手上端着热水,看到我在前面急刹不住脚,结果把他自己烫了。
他果然没有看大夫,夜里我偷了点药悄悄跑到他屋里,唤醒他给他包好才离去。
有一天我发现他居然在写字,毫不掩示对他的兴趣,他仰起脸,风将他细屑碎发吹开,我看到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虽然他马上又埋下头,我知道他与我四目相对时,脸唰一下红成了猪肝。
后来我总是有意无意与他打罩面,使他察觉到了什么,好在,他并不讨厌我。
烛火跳跃,我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掰着烛泪,无意抬眼间,时秀正也看着我。
多年前他的发就完全束了起来,俊美秀气的脸吸引过不少姑娘。只有我知道,多年前,他额前的发是为了掩盖眼里的仇恨,掩示脸上的忧郁。
此刻,在烛火映照下,脸上常年的忧伤不复,秀气的眉舒展开,挺直的鼻梁,唇色红润,刚毅又柔和的下巴朝我微微一扬朝我道:“怎么,还是被我这张脸吸引?”
“啊……”我惊叫一声,上蹿下跳。
时秀忙的站起,拉着我的手仔细看着,他的声音带了些怒气,“你掰那烛火干嘛。”
我另一只手扶起被我打翻的烛台说歉意说道:“抱歉,抱歉。“
他扶着我手腕,我看的清楚,他的脸蒙上了些熟悉的忧伤,只是那刻骨的恨意已不复再见。
那道疤痕,十五年了,还是那么触目惊心,一道重重的深紫色足有一指那么长。
我用力抽了回来,他看着我说:“龙依,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你对我这么好。“
我扯动嘴角,算是对他笑笑,“都过去了。“
他突然将我揽了过去,“你有恨过我吗,龙依。“
我猝不及防,差点跌进他怀里,转过脸挣脱出来才道:“没有。“
“我不信。“
“我、我怎么会恨你,恨你做什么。“
“你不恨我抛弃了你,违背了我们的诺言吗?“
我看他激动万分,得想法稳住,我说:“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我以前是……现在对你是嗯……淡然,对就是这样。”
他扶我坐下,也笑了,笑的苦涩,“不恨我,连恨都不恨我。”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纠结十五年前的事,连我都下定决心淡忘了,他居然还劳劳牵记。
“时秀,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都十五年了呢,人总有长大的时候。”我深知他是个可怜的人,被最爱最信任的姐姐欺骗,背弃。被母亲放弃。
他的姐姐叫银雪,是他年幼时最信任和喜欢的。他娘是小城第一美人。银雪是姨家的女儿,姨嫁了个不如意的男人,日子难熬,带着八岁的银雪投奔了时家。
那时候的时家还是小城门的名门,家有良田百亩,祖上积集了不小的财产。银雪遗传了姨的优点,长的漂亮,人又机灵,聪明能干。深得时老爷的喜爱。
时秀也很喜欢她,姨娘病逝之前将银雪托给了时家,时老爷看那小姑娘聪慧懂事,小小年纪将时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时秀最喜欢粘着她,天天跟着她姐姐的叫,便将她过继到时家,改名时银雪。
时秀的娘长的漂亮却是不懂生计,银雪便顶了她的担子,除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外头粮田,铺店也开始学着打理。时老爷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时秀十三岁上,他爹病逝,那一年天连降大雨,淹了不少粮田,他娘是个娇气惯了的人,自然不会管这些粗活杂事。所以一些事务都落在了十七岁的银雪的肩上。
银雪十五岁上就有许多人来提亲,都被时老爷拒绝了,十八岁时自己做了主,定了亲。时银雪嫁进了官家,同夫家一起卷走了属于时秀的所有。他娘是个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人,跌入烟花之地,再没管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