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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雨天的野蘑菇

1.儿子

我儿子上初二了,他每天背着重重的书包到立交桥对面的英才中学读书。我太太必须在六点钟起床,给他准备早点:一杯牛奶,两个煎蛋,一个主食面包。自今年以来,我儿子开始学会了沉默,似乎有很重的心事,郁闷都写在脸上了。但当我太太用很浮躁的口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都是淡淡地说一句:“没事儿”。然后低头默默地吃早点。他吃饭的动作飞快,好像是把食物整个地吞咽进去的,这让我们很担心,觉得这样的吃饭习惯会把胃搞坏。但说了几次,没有什么效果,他依然故我地吞咽,我们毫无办法。然后,他把嘴一抹,就迅速地收拾好东西出门,似乎想尽快离开这个家,以后就不打算回来了。我偶尔会从阳台上看他远去,躬着背,样子很吃力地离开小区,一辆天蓝色的校车在门口等着他。他一步步朝前移动的形象像个小老头,让我感到阵阵心酸。我知道人长到这个年龄,有许多让家长担心的事情,主要是怕他在外面做下出格的事儿,比如最让人头痛的早恋,一旦陷进去,会让他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从前三名落到最后一名。当然,最担心儿子早恋的人还是我太太,她整天疑神疑鬼,抓住给儿子洗衣服的机会翻遍了他的口袋,企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但没有,儿子真的没有留下一点“作案”的证据。记得,我在他这个年龄已经学会吸烟了,母亲在给我洗衣时会闻到一股烟草味儿,为此我还挨过她的耳光。当然,这还算不了什么,最要命的是,我在儿子这个年龄——十三岁时,已经品尝过一次禁果,体验了一次性爱的滋味。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成了我太太拿捏我的一个把柄,动不动就冒出一句讥讽的话,她说:“有什么样的爹,就会有什么样的儿。当爹的风流了,儿子会落后吗?”

唉,这天大的秘密,我太太是怎么知道的呢?当然是我本人在冲动之下说出来的。我当时想啊,事情都它妈过去三十多年了,说出来也只会博得太太的哈哈一笑,她怎么会计较一个小屁孩做出的荒唐事儿呢?当时啥也不懂呀。然而,我太太却不这么看,她说:哼,真的啥也不懂?可怎么知道干那事儿?我看你是个天生的花心。从那以后,她就开始逐渐地对我冷淡,对每周例行一次的“交公粮”式做爱也失去了兴趣,睡觉时她一接触我的目光,就急忙厌恶地躲开,给我一个冰冷的后背,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终于,在一天早上起床后,我太太对我说:“老马,我最近总失眠,你看到的,要吃安定才能睡着,我感觉身体很不好受。为了我们都能休息得好,从今天起,我们分床睡吧。”当天夜里,我们就分开了床,从此各睡各的,太太搬到了另一间小卧室里睡觉。

但从那以后,我们的冷战就这样开始了。

2.纪念日

事后,我大致回忆了一下,那一天,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我和太太决定好好庆祝一下,就邀请几个好友来家里喝酒,让大家都讲讲自己的恋爱经过,再美好的事情如果不经常重温一下,时间久了也会淡忘的,就像一瓶子好酒,放时间长了会蒸发得没了度数和香味。气氛很热烈,朋友们喝掉了两大桶我太太自制的葡萄酒,外加两瓶烈性白酒,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席间,做妇女用品批发生意的老顾提出让大家做个众所周知的游戏:用筷子敲击盘子,一边叫“杠子老虎虫子鸡”,一物降一物,谁若输了,就把杯子里的酒喝掉,然后再讲出自己的“初次”,是在多大年龄发生的,如何发生的,最好再坦白一下女方或者男方叫什么名字,长相怎么样,现在是否还有联络,以及是否对此感到后悔,等等。所谓“初次”,就是你人生的第一次性行为,那个第一个与你的身体接触过的异性。

老顾说,不管怎样,这个人对你的人生是重要的,相信我们谁都忘不了这个人。是她(他)帮助你完成了性的启蒙教育。从此,你就对性别有了深刻的认识和体验,从此你揭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开始了人生的新篇章。说真的,刚开始,我对这个打“擦边球”的游戏有几分警惕,觉得它暗藏危险。毕竟大家都四十来岁的人了,说这种事情,有些难以启齿,生活的河流已经几经轮回,大浪淘沙,记住这件事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但狡猾的老顾却对此早有预料,他操着一口苏北腔浓重的普通话,居然很主动地坦白交待了自己的第一次,他的第一次是与同村的女孩袁红,发生在他的老家江苏兴化,一片盛开的油菜花地里。季节是春天,年龄为十五岁。老顾不无炫耀地说,春天连狗都会发情,我怎么会甘于落后呢?我在这方面是天下最棒的,嘎嘎。后来,朋友们都比较坦诚地讲述了自己的初次,当然是什么情况都有,有个女性朋友,是婚后很久才懂得的,她的老公是个边防军人,对此研究不深,一心一意地守好边防,整天和沙尘暴和野骆驼打交道,一年里见不到几个女人的面。当然,主要是两个人都对此研究不深,这件事情如果其中的一个很懂,另一个也就上道很快,就像常言说的那样,白天我是你师傅,晚上你做我的师傅。轮到我太太时,我太太羞怯地笑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他最知道了。就不再多解释下去。我马上点头附和,说她免了,不要讲了,我可以作证。嗯,这件事我有资格作证。朋友们都轰笑起来。最后,当然是轮到我了。那一晚,对这件事的交待,我们谁也没能幸免,所幸的是大家对过去的经历没有一个人表示后悔。为什么后悔呢?事情都做了。人们只对没做的事情才会后悔。轮到我时,我感觉大家听得格外专注——也许是我太敏感了,似乎是整个夜晚的前半场都是铺垫,我的初次才是今晚的压轴大戏,这让我想起可恶的钓鱼执法,他们折腾一整晚的目的,就是为了要钓到我的一点私情。记得,我当时也被这难得的气氛感染了,在瞬间里陷入了往事的回忆。我竟然忆起了三十年前挣扎在她瘦小身体上的全部感觉,她当时流着眼泪,撅着粉嘟嘟的小嘴,忍着痛楚,紧紧地抱住了我。但事实上是,我们根本没有成功,紧张得要命,吓都快吓死了,此前一点准备也没有,要成功了才怪。也就是说,我的第一次是失败的第一次,与老顾的第一次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想起来都很不好意思,但这是上帝让每个人必然付出的尴尬和代价。而且,我也怀疑老顾的辉煌战绩多半为吹牛,其中的水分很大。尤其他说直到现在,每年春节回家探亲过年,还会找到孩提时代的小情人袁红重温一番,说到“重温”二字时,我就插上了一句,你的“重温”一词,在这里表示什么意思呀?老顾就假装害羞地笑了笑,说“就是那个啊!”,他说袁红的老公几年前到广州打工,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但所幸没死,成了植物人,已到中年的袁红,每天照料病中的丈夫,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老顾就很同情她,送钱送物,偶尔“那个”一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老顾还说:“袁红在床上,像唱歌一样。”如此说来,幸亏有老顾的不忘旧情,不失时机地送去安慰,让袁红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性爱是穷人的粮食”,这句话我记不得是谁说的了,但它的确很有道理。由于受到老顾的蛊惑式鼓励,我就大胆坦白了自己的初次,开场白是:“俺的初次,是十三岁……当时在乡下。”

众人大笑,互相挤眉弄眼,说:“原来是个小芳啊!”

客人走后,我太太的脸上红扑扑的,她仍处于兴奋状态,主动向我求欢,帮我除去了花格子睡衣,我也很卖力地满足了她,把卧室里的双人床弄得吱嘎作响,惹得我太太在身下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明天你把咱家的床加固一下吧。太响了。”我说好,好好,一边不顾一切地抵达了高潮。我们夫妻有一个习惯,就是完事后,各自吸上一支烟。顺便聊聊家常,包括床上的感受,但这一次我们没聊家常,也没有谈感受,更没有聊公司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儿,别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正在床上享受人生极少的一点乐趣,不想让外面的琐碎给破坏掉。我太太吸了一口摩尔烟,吃吃地笑道:“老马,你果真在十三岁就有了初次吗?”见她笑得很自然,我也没多在意,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呀。怎么了,老婆?不相信你老公的魅力是不是?”

“哦,没怎么,”我太太掐灭烟,麻利地把烟蒂丢进床头柜上的烟缸里,“睡吧。”说完,就扭身睡着了,很快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这,就是事情的全过程。

3.从前的雨天

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却是我始料未及。我私下检讨自己,是我有意将此事隐瞒了太太才惹她不高兴的?是她至今还会吃一个三十年前的莫名其妙的醋?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诡异了。想想有些不可思议。而事实上,我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我把那个没有完成的初次,说得像老顾一样棒了,这是男人的虚荣心在作怪。男人的虚荣心害死人了。明明失败了偏偏说成功了,明明没能力完成一件事却大包大揽,说:没问题。有好几次,我想与太太好好谈谈,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让她不要对一个遥远岁月里的荒唐事耿耿于怀。事情都过去了,如今,我们的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我们的日子过得不错,已经在几年前就过渡到了小康。而那个我记忆中的女孩,现在也成老太婆了吧?三十多年了,我没有一点她的音讯。如果你计较她,就是犯傻了。写到这里,亲爱的的读者一定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下面是我根据回忆,对当时情景的还原:

三十年前的夏天,我和母亲住在乡下老家,一个叫金罗的村庄。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天地间吵吵嚷嚷的声音,事后知道那是老天落雨的声音。夜里,我偎依在母亲身边,心里又紧张又恐惧,好像天要随时塌下来一般。“今年的天这么涝,地里的庄稼可要遭殃了。”我母亲这样唠叨,“多少年了啊,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雨。”“庄稼?什么庄稼?”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问母亲。母亲说玉米呀,你这孩子,怎么连玉米都不知道了。我在黑暗中眨眨眼,不说话了。心里嘀咕:我怎么会不知道玉米。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大片玉米地,金色的秋风摇动它宽大的叶子,发生阵阵沙啦沙啦的声响。最有趣的是,孩子们把褐色的玉米缨拔下来,塞到鼻孔里,躬着背,柱着拐杖装老头玩儿。“我怎么会不知道玉米,”我对母亲说,我们用玉米缨子当胡子呢!村子里有个孩子王,叫曹金刚,因为他是村支书的儿子,我们都很惧他。用现在的话说,曹金刚长得很雷人,右脸颊上长着一个紫色的肉瘤子。天晓得这家伙从哪里学来的这么多歪歪心眼儿,他似乎什么懂,用现在的话说叫“早熟”。比如在玉米地里,他让我们排成队,脱光了衣服,把黑黑的玉米缨子拔下来,固定在大家的小鸡上充当****,他还教给我们怎样进行****,害得大家眼圈发黑,整日里萎靡不振。这两件事被我母亲知道后,气得不行,一定让我与曹金刚断绝往来。在整整一天的时间,她愤愤地数落着曹金刚的种种劣迹,说他在金罗村向阳学校是学习最差的差生,将来非抢即盗,一定是个社会主义的祸害。对了,当时我母亲是向阳学校的语文教师,还当着班主任。

“开学后我找他家长去!”母亲骂完了,把擀面杖朝面案上一丢,又蹲到灶间烧火。但话刚说完,马上叹了口气,因为母亲忽然意识到,曹金刚已经在上个学期就退学了。他现在村子里到处闲逛,偷鸡摸狗,晚上翻墙入院,听人家的房,听到尽兴处,还砸人家的窗户,干扰别人的正常生活。

“马松,我告诉你,”母亲说,“如果你再和曹金刚来往,我就砸断你的狗腿。听见没有?”

我说:“嗯。”

那一年,我十三岁,就像我儿子现在的年龄,但我远没有儿子表现出的成熟,在心理上,还感觉自己是个刚刚断奶不久的孩子,身上还残留着母亲怀里的乳香气。当时,摆我面前的,是一个像黑夜一样漫长的暑假。如果你站在金罗村的村口,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会看到有一株老槐树,正呆呆地伫立在70年代中期那场白茫茫的雨水中。树杈上悬挂着一口古钟,已经锈迹斑斑。往日向阳中学的校园里,琅琅的读书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是的空荡荡的院子和操场。我和母亲就躲在这所乡村校园内,一幢泥巴和红砖混合建筑的小房子里。

这一天,天刚放亮,雨似乎比昨天小了一些。曹金刚来找我了,他很聪明,先是试探性地朝我家的门前扔了一粒小石头子,意思是让我出来,因为他不愿意见到我母亲那张严肃的脸,好歹我母亲曾经做过他的老师,他还是留有几分尊重的。我正躺在床上看连环画书《小马馆》,母亲在厨房里拉风箱做饭。这时,曹金刚的大秃头又出现在我家的后窗上,他挤眉弄眼地示意我出来,朝我招手。

“干什么?”

我只好出去了。

他洋溢着一脸神秘的兴奋,右脸颊上的那颗炫耀的肉瘤子,都像是在跟着幸福地跳舞。

“马松,快跟我来。”

4.后窗

曹金刚一边说着,一边拉起我的手朝某个方向走,曹金刚满手都是粘糊糊的汗液,我感觉很不舒服,几次都想挣脱而不得。曹金刚比我力气大得多,他的手像一把小老虎钳,紧紧地钳住了那个时代的主动权。好在他一口气把我拉到村东头的场院地里,就松了手,他指着场院里的那幢破烂不堪的空屋子,说“前晚这里住了两个人。”

“这有什么稀奇呀!”我不以为然。

“操,你听我说……是俩女的,一老一少,看样子像城里人。”

“啊?瞎说吧?”

“骗你是狗。”曹金刚神情诡秘地说,“快跟我来。咱过去瞧瞧就啥都明白了。”

场院里的空屋子,原本是麦收时节人们用来休息躲雨的地方,由土坯垒制而成,门窗已经遭到破坏。它已经多年失修摇摇欲坠,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很难想象人怎么会在这里居住。

我们悄悄地来到后窗,曹金刚找了几块砖垫在脚下,这样就能窥探到屋内的情景了。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做贼一般。我隐约听到屋内有悉悉索索的动静,曹金刚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脸胀得通红,说:“那个女人,光着身子哩!”

然后,示意我上去看看。我犹豫了一下,就全身发抖地踩上了那些摞在一起的砖头。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窥探别人的秘密。多年之后,它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亮了我内心深处幽暗的角落。屋内的光线极其微弱,映入眼帘的是一堆金黄麦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蹲在麦草上哆哆嗦嗦地系钮扣。她大概是刚换好了衣服。她头发散乱,目光呆滞而毫无生气。突然间,我看到她仰起脸来,把目光投向了后窗。当时,我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以为她发现了我。但她只是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就把视线移到一边去了。她开始把眼睛端平,僵硬而虚脱地盯着前方,并摸索着,把身边的一根木拐杖拿在了手里。

我顿时明白了,她原来是个盲人。

她突然开口了,叫着:“……明玉啊!”

我寻声望去,看见一个少女蹲在门口,面前摆放着一只破旧的褐色瓦罐,瓦罐里响着嘀嘀嘀嗒的水声。她正在用瓦罐接雨水,嘴里好像还哼着一支什么歌子,呈现给我一个美丽动人的侧影。她颀长优美的脖颈上挂着一只金色的铃铛,一不小心就会弄出一阵悦耳的声响。当时,我的脑海里飞速转动着:她们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了这里?在这茫茫雨季,她们要到哪里去?

罐里的水终于接满了,叫明玉的女孩子便用手捧起瓦罐,小心地放到女人身边,从墙上挂着的手提袋里取出一块毛巾,在水里投一投,拧干,说:“妈,坐好。”

女人很听话,乖乖地坐直了身子,让明玉为她擦脸。她擦洗得很仔细,连母亲的耳朵都没有放过。我看呆了。只是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她们两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安详的笑容。

突然,我的屁股一阵疼痛,马上知道是被****的曹金刚拧了一下。他小声提醒我“快下来”,我尖叫一声,从砖头上骨骨碌碌地滚了下来,一屁股墩在地上,膝盖被脚下坚硬的砖头硌得生疼。我听到屋内传出一声警觉的发问:“有人!谁?”

狡猾的曹金刚飞快地跑掉了。

“坏蛋!”少女明玉从屋子里出来了,手里拎着一根木棍子,二话没说,冲着我就打。我的肩膀上被重重地挨了一棍,我把嘴一咧,疼得流出泪来。她正想打第二棍时,大概看到了我腿上的鲜血,那是被砖头碴子划破的,举在半空的棍子就没有再打下来。

我嚅嚅地解释:“……我不是坏蛋,对不起。”

明玉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呆呆地站在雨地里,任雨水淋湿了全身。然后,她猛地一个转身,走了,留给我一个倔强的背影。

我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嘴里愤愤地骂着曹金刚:曹金刚你害我啊,曹金刚你不得好死啊!走到村头,曹金刚从一片荫柳棵里钻了出来,笑嘻嘻地:“马松,还疼不?嘿嘿。”

“去你娘的。”

“老子替你报仇还不行吗?”

“怎么报法?”

“这个很简单,把她们轰走。”曹金刚说,“我回家就告诉我爹,那是大队里的房子啊。她们怎能不打声招呼,就随便住了呢?嗯,真不像话!”

曹金刚很半吊,他这样说了就会这样做,我倒不希望如此,就说:“算啦算啦,谁让咱俩找贱来着。”一边摸了一下被打疼的左胳膊,“我瞧她们也怪可怜的。”

一听这话,马金刚却来气了,骂道:“你个王八蛋啊,打死你活该。怎么一点集体观念也没有!”

曹金刚说着,背起手,学着他爹曹支书的模样,丢下我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看到的情景和盘说给了母亲。母亲并没有怎么责怪我,只是不住地哀声叹气,自言自语:“那家人可能是在城里遭难了。唉,这倒让我更牵挂你爸爸了。他的脾气不好。”

我父亲在二百里外的县城工作,他留给我的童年印象是那样模糊不清,因为他只有在春节时才回家一趟。母亲提到他时,我的脑海里只会出现一个戴眼镜的人的侧影。

“啥叫遭难?”

“遭难啊,”母亲好像犯了难,支吾半天。“这个……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啊,睡吧。”

母亲呼地一下吹灭了灯,转过身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我蜷缩在黑暗里,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我的心事与那幢荒凉的场院屋有关。那一幢漏雨的空房子,那个叫明玉的少女和她的瞎眼妈妈。黑夜来临,天还在落雨。她们不害怕么?野地里多恐怖啊。还有这场绵绵不绝的雨水,这该死的雨天啊,留住了多少外乡人的脚步。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沙沙地打在树叶上。

半夜时分,我竟被一个噩梦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我推醒正在酣睡着的母亲,说:“妈,醒一醒啊。我做噩梦了。”

母亲翻了个身,并没有醒来,她只是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5.场院屋

第二天一早,我和母亲来到了场院地。我背着干粮袋,里面装满了锅饼、咸菜等吃食;母亲则端着脸盆,里面放着香皂、毛巾和一瓶用来灭蚊子的农药——那时候,市面上还没有灭蚊灵之类的喷雾剂,乡下驱蚊子的方法,除了农药,就是野蒿子草。我们的到来,显然令她们母女两人很吃惊,提防的心迟迟不肯放下。事后我们才知道,三天来,她们已经遭受过几次惊吓和骚扰了,头一天晚上,就有一个过路的疯子砸了半天门,见砸不开,就哇哇地在门口唱歌,鬼哭狼嚎地唱到半夜。第二天夜里,明玉的腿上突然爬过一条蛇,凉嗖嗖的,蛇在黑暗中发出咝咝的声响,明玉紧张得挺着身子不动,等着那条好心的蛇爬过去。更可气的是昨天黄昏,她们刚刚煮好一锅玉米糊粥,正准备吃晚饭,一块砖头飕地一声从窗外飞了进来,差点砸在明玉的身上。三天来,她们吓得躲地墙角里,一直不敢放心入睡。“所以,我们今早都起晚了,真不好意思。”明玉妈说着,就哆嗦着手,示意我母亲坐下来,一边说了一些表示感谢的话。

我母亲早已流出了泪水,不停地擦拭着眼睛。我母亲是个很有修养的人,她没有对她们进行过多的质疑和盘问,仿佛早已明白了一切真相,所有的打探都是多余,她拉起明玉的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喃喃地说:

“多好的闺女。”

明玉忽闪着一双可爱的大眼睛,盯着我看,她已经认出了我,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用手使劲地揪着脖颈上的那只金铃铛。我朝她扮鬼脸,冲她傻傻地笑笑,意思是说,我并没有记恨你,明玉——把昨天的事儿忘了吧!

母亲和明玉妈亲热地交谈起来,很快就大姐长妹子短的了。这也难怪,两个善良的女人遇到一块儿,总是会有谈不完的话题。母亲出语时小心翼翼,怕无意中触及到了明玉妈的痛处,便尽量找些家常事来说,但明玉妈还是抑制不住地哭了,呜呜地哭了。泪水从她那双失明的眼睛里涌出,任母亲怎么劝也劝不住。

明玉的眼圈也红了,悄悄地对我说了句:“松子,大人的事儿……我们出去玩,好吗?”

我和明玉顺着场院外的玉米地走了很远,脚下是一片泥泞。最后,我们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拎在了手里。天上的雨水一会淅淅沥沥地下,一会又停下,出了软软的阳光,好像在为我们俩的脚步伴奏一样。四周空无一人,从远处传来阵阵泼哧泼哧的声音,那是沙河里的水在流淌。

明玉告诉我,她爸爸自杀了,她和妈妈在城里呆不下去了,便去投奔远在乡下的姑姑去,那姑姑原本与她们家失信多年,往来并不密切。在她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厌倦了她们娘俩,开始指桑骂槐地撵她们走了。最后竟发展到把一盆冷水泼到了妈妈的脸上去……倔强的明玉忍受不了,拉着妈妈的手,连夜离开了姑姑家。“我们能到哪里去呢?只好再回城里啊!但家已经被抄了,房子也没有了。”明玉说,“没想到又遇到这该死的雨天,就找个地方先避避雨。”

明玉说:“等天一放晴,我们马上就走。”

到这时,我才知道明玉比我大两岁,她今年十五了。像雨天里的野蘑菇,她正在疯狂地发育,但不幸却把她囚禁在了这么一幢漏雨的场院屋子里,真是造化弄人。我听到她像个大人似地感叹世道:“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多么好的人!可为什么老是倒霉呢?”

“不过,”她又说,“小松子,我们会好起来的!你说是吗?”

我急忙点头:“嗯哪!”

明玉得到了我的赞同和认可,脸上变得明亮起来,说话的语气也陷入了沉迷:“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长了一双翅膀,一下子飞了起来,天真蓝啊……地上到处是绿油油的一片,草原、森林、还有泉水……鸟儿在围着自由地飞呀飞。我当时就想啊,我再也没有烦恼了。啊,多好!”

说到这里,明玉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过了好一阵子,她说:

“咱们走吧,妈妈她们该着急了。”

当我们走回场院屋时,见母亲和明玉妈已经有说有笑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像明玉妈这么坚强的女人,她和我母亲聊得很愉快,发自内心的笑声不由自主地在脸上荡漾开来,让那幢漏雨的小屋子都微微地震颤。直到今天,我才理解了母亲当时的孤独——在整个金罗村,几乎找不到几个识字的女人,母亲在众多村妇眼里,也是个妖魔一样的异类。那一天,她遇到了原本在县剧团做编剧的明玉妈,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要说的话像滔滔不绝的河水冒出来。

“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

这是她们嘴里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临分手时,我母亲提议让她们娘儿俩搬到我们家去住,我家虽也不太宽裕,但毕竟比场院屋要好得多。住场院屋可真是让人担心啊。明玉妈想了想,终于还是婉言谢绝了,说添的麻烦已经够多,就在这儿对付一晚,明天如果天晴了,我们就马上要离开啦!明玉妈说,大妹子,您就放心去吧。还有小松子,多听话的孩子啊,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你们娘儿俩,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我们一辈子都会记得。嗯,明玉啊,快送送阿姨和小松子吧。

明玉应着,就冒雨把我们送出场院屋,眼睛仍是忽闪忽闪,又黑又亮。母亲抚摸她的头,啧啧赞叹:“多好的闺女。”

又自言自语地咕哝:“就是命太苦了,唉唉。”

6.金罗村

接连几天,我盼望着天快些变晴。天晴了,明玉母女俩就可以离开危险四伏的场院屋,回城里去了。但同时,心里又隐隐地盼望着雨继续落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明玉多挽留几日。自从那天从场院屋回来,我就开始每天给她们送饭了,每天提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香喷喷的食物,有炖冬瓜和炒鸡蛋,还有一次是特意杀了一只鸡,炖了满满一盆鸡汤。母亲说要给精瘦的明玉好好补补身子。

这件事在金罗村很快传开了,有人甚至编织了一系列耸人听闻的故事,说场院屋里住进去两个冤死的女鬼前来讨债。她们专门来勾引男孩子的魂儿。这不,把马松子的魂给勾了去。用不了多久,她们还会喝马松子的血,要了马松子的狗命。人们说,那个老妖婆子,根本就不是真的瞎眼了,不然,怎么会一伸手就抓住一只蚊子或者苍蝇,然后恶狠狠地掐死了它们?

母亲用平静的口吻,向我讲述了村子里的各种传闻,一边感慨好人难做。相反,我听到母亲讲述这些的时候,倒平添了一种很强烈的逆反心理。这几乎成了我性格中的一种顽疾,它非常执著地伴随我长到今天。在我们老家,管这种性格的人叫“顺毛驴”,就是你让他上东,他偏往西的代名词。

但麻烦还是来了,那是一个阴沉的黄昏。

晚饭前,母亲找了几块塑料布,让我给场院屋拿去,说是可以用它遮挡一下窗户。我刚一出门,就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抓住了。不用猜,是曹金刚。我当即一愣,想挣脱他,但努力了几下,没有挣脱掉。曹金刚得意地哈哈大笑。

“你它娘的,快放手。”我说,“笑它娘的什么啊?莫名其妙。”

“哈哈,笑你有副好心肠!”曹金刚说,“不过,马松,你知道那两个东西是什么人吗?”

“女鬼。成了吧!”我气得涨红了脸,“你它妈什么‘东西东西’的?对人太不尊重了!”

曹金刚仍是在笑,笑完了,突然把脸往下一抹拉,眼珠子瞪得很凶恶:“马松我告诉你说,我爹已经说了,说那俩女人是城里来的坏人。你对她们这么好,要当心惹下大麻烦!”

我一听,也不甘示弱,愤愤地骂道:“人家好好的,招谁惹谁啦?你它妈的凭什么说人家是坏人是妖魔鬼怪?为什么世界上到处都有你们这种损人不利已的人!”

当然,这种话我当时似懂非懂,都是从母亲口中学来的。

骂完,转身就走,却被曹金刚一把拉住,说:“好啦好啦,小屁孩儿,你还来脾气了,哈哈。告诉你说,俺爹说了,她们不是无家可归的么?就让她们留在金罗村,嗯!”

“为什么?”

曹金刚却呈现一脸的暧昧,冷笑着说:“俺爹说了,经过召开支部会研究决定,让她们留下来,瞎女人给村子里的老光棍做老婆,那个小的,给我……嘿嘿。傻小子!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我的头立即嗡地响了一下,心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了句:“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一把甩开曹金刚,撒开双腿,就朝场院地里跑。

我一口气跑到场院地,远远地,就看见明玉在屋外面等我。雨是不知何时停下的,清爽的风正吹动着她的一头黑发。一见我慌慌张张的样子,明玉就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了,急忙把我拉进屋里,让我不要心急,有话慢讲。说着,倒了一杯水给我。我结结巴巴地把经过说了一遍,担心她们真的会被扣押在金罗村。“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着,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即便杀个人,他们都能做得天衣无缝,埋哪里都不会让人发现。”

明玉妈听了,沉吟半天,倒显得平静,说:“松子,别哭。”

明玉显然有些紧张,小脸变得蜡黄。但还是拿出一块毛巾,大姐姐般给我擦脸。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明玉妈在摸索着收拾简单的行李,把几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到一个包袱里,牢牢地系好。

7.明月光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和明玉的故事,就是在那样一种特定背景下发生的,它就像是雨天的野蘑菇一样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又因幼稚与莽撞而熄灭和枯萎。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在场院地上吃的那顿晚餐:烤金蝉。在我的故乡鲁西平原上的金罗村,把金蝉奇妙地称之为“神仙”,只要雨一停,村前村后的树林里,到处都是捉“神仙”的人们。那时候的金蝉可真多,捉一个晚上会收获半瓷盆子。人们把捉来的金蝉舍不得一气吃光,就用盐水加上花椒一类的佐料腌起来,一直吃到过春节。金蝉是我在童年记忆里吃到的最鲜美的食物之一。

那天黄昏,我弄不清楚明玉是何时捉到了一瓦罐金蝉的,当她让我留下来一道吃晚饭时,就变魔术似地从某个地方拿出一个小瓦罐,揭开盖子让我看,里面是蠕动着的半瓦罐金蝉。我脱口而出:“呀,我最爱吃这个了!”

“馋样子。”明玉和她妈妈都笑了起来。

这是一顿最后的晚餐,但当时我竟然没有一点离别的感觉。我当时毕竟年龄太小,对人生的各种滋味还没有过真切的体味,总觉得今天过去了还有明天,以后的日子永远不会过完。天彻底晴了,我们在场院屋外的空阔地上升起了篝火,把几株老玉米和金蝉一起放进篝火里烤熟,不一会儿,周围就弥漫出浓郁的香气。我们静静地吃着这顿晚餐,在整个过程中,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雨停之后,乡野的新鲜空气扑鼻而来。不远处的沙河里,传来阵阵流水的声音。

饭后,明玉拉起我的手,来到了宽大的场院地深处,我们先是互相追逐跑了一阵,有几次在我追她的过程中,她故意摔倒,我一时刹不住脚,扑倒在她的身上。我们就在麦草和青草遍生的场院里打滚和嬉闹,忘记了世间的一切忧愁。大片的玉米地,在场院周围瑟瑟地发出了响声,似乎有千军万马要朝场院地奔来。

这时,明玉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叫了一声:“松子,弟……”一下子把我拥在了怀里。她的声音里有了哽咽,“明天一早,我们就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顿时,我觉得脸上落下一滴热乎乎的泪水。我在她的怀中,心跳如鼓,急促地喘息,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耳朵里灌满了嗡嗡的水声,还有哇鸣,虫鸣,蜥蜴在草尖上悉索爬行。

我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会……去城里……看你的。”

刚才说过,我当时没有丝毫离别的感觉,认为不久之后,我们还会见面,还会见面……。

她极其夸张地摇着头,重重地叹息,却没说出话。过了一会儿,她不哭了,抬头望天,说:“月亮出来了!”

我抬眼一看,果然是月亮出来了,经过这场雨水的洗涤,月亮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忧郁和明亮。它把大块的光芒投射到场院地上,投射到明玉苍白的脸上。

突然,我的脚下悉悉地掠过一阵滑腻腻的冰凉,紧接着,有个吸盘一样的东西吸住了我。我低头一看,两腿一软,就瘫倒在她怀里,“完啦!”我想,头一阵晕眩,但不等我发出尖叫,明玉却早已动作熟练地弯下腰,将那条爬行的小生物抓在了手里,只听“飕——”地一声,那条小花蛇就在空中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弹向了远方,落到水沟里。

我吃惊地望着她,半天没说出话。她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得意地朝我歪歪头。我问:“明玉,你怎么这样大胆?难道你真的……真的不是人吗?”

她说:“当然不是。”

“那你是什么?”

“嘻嘻,我是鬼,专门来吃你这个……小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扳动我的肩膀,我不明就里,被她重重地扳倒在身边的一堆麦草上。紧接着,我感到夜空唰唰地打下几道闪电,有一阵隆隆作响的雷声,夹杂着一股浓烈血腥来自乡野的热哄哄的青草气息,大雨般扑到了我惊慌失措的脸上。

(原载《翠苑》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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