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4省的南岭山脉/筏子顺流而下/飘过铁索桥/一根长长的竹篙伸到我面前/老渔翁/江湾里生活了15天/三小姐的故事/山里人捕鱼/江湾的夜深邃而迷人/渔火一眨一眨/老爷子知道再也留不住我的时侯到了,他干枯的眼睛湿了。
南岭是一座大山脉,它绵延湖南、江西。广东。广西4省。
清江两岸,异峰突兀,山路崎岖难行。
我在当地伐木工人的帮助下,用5根大圆木,扎成筏子,准备沿江漂流出山。
我将行囊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并绑在木板上,以免翻船落水时弄湿里面的东西或沉人江底。
竹篙一点,筏子自然地顺流而下。整整半天,无波元浪,水面平缓。太阳当空,元遮元挡,晒得皮肤的疼。我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是没有。两岸尽是高矗的山峰,远远望去,透着一股静态的超然和冷峻的美丽。江边的绿柳轻抚着碧流,岸上的花草吐着幽香,林中的相思鸟在唱着醉人的情歌。前方的江面上软软地横卧着一条长长的铁索木板桥,一个瑶家小孩骑在水牛背上,悠悠地吹着口哨,飘然而过。一阵江凤拂来,铁索板桥摇摇晃晃,发出阵阵柔和的吱呀声。大自然的奇异美景接连不断地相继出现,使我的心境变得格外地惬意。
木筏漂过铁索桥,江面的水流忽然激荡起来,漂流,我第一次尝试,几乎毫无经验可言。但是,我并不担心,我自信自己水性极好。只是江面礁石很多,露出水面的很容易躲过,但那些隐藏在水底下的礁石,人看不见,筏子猛撞上去很容易损坏。更为可怕的是礁石后面往往形成漩涡,人落水后被卷人则非常危险,因为涡流的方向极其复杂,往往会产生一种凶猛的内向吸力,水性不好的人,恐怕是难以平安活着转出来的。
突然,江水在一个山脚形成了“Z”字形大转弯。因为是顺流而下,想减速想停都已经来不及了。我竭力站稳脚跟,用竹篙左撑右顶,尽可能巧借水流的力量躲开一些危险的情况。在这里,我忽然发现人的力量显得很渺小,江水像一只巨手推着木筏往前冲,撞击着木筏,忽起忽伏,泛起一层层水花。好不容易转过“Z”字弯,前面跟着又是一处大滑坡地带,激流更猛,涛声咆哮。突然,前面有一个巨大的礁石,虽然我早已发现,但心有余而力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筏子迎头撞去———股无名的力量把我重重地抛进江里。
筏子散了架,连同我的行囊四处飘游。这一长串浪有数百米宽,人在水里稳不住,只好随波逐流。待到浪缓处,我已呛了好几口水,浑身精疲力尽,正当我想找一件依托物的时候,一根长长的竹篙伸到了我的面前。
一位老渔翁立在船头,哈哈笑着:“小子哎,落水的滋味不错吧?”
等老渔翁帮助我将漂走的行囊打捞上来时,太阳已经西落。掐指一算,我漂流的这段江面最多不过20公里。
两岸人家升起了袅袅炊烟,水上的微波在晚霞的辉映下,渐渐变成了一幅水彩画卷。一些做活归来的汉子,脱得一丝不挂,袒露着紫铜色的强悍身躯,在江水中恣意畅游。
老渔翁摇着小舟,哼着渔歌,载着我在乎缓的江面上悠悠而行。等渔船在一片江湾中靠岸停泊后,远远近近的村庄已经和着炊烟伴着夜色混而为一了。
一晃,我已经在这儿生活了15天。
这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轻快地跳上船,把卖来的鱼钱和1斤老白干递给正在舱板上补鱼网的老渔翁。我称他老爷子。
“老爷子,今天卖了个好价钱,打酒的钱不算,还有5元5角。”我高兴地喊着。
老爷子停下活计,接过钱,也不数,往篷里的枕头底下一塞,然后举着酒瓶,乐呵呵地一笑,对我说:“吃饭了,吃饭了,天都快黑了。”老爷子约莫60岁出头,腰板很硬朗。这时,他一边取碗倒酒,一边唠叨,“吃饭吃饭,一个人,要想活得好,就先要吃饱饭。别的可不要想,一想就要出烦恼了。世间的事,是想不得的。”
我禁不住多看了老爷子一眼,琢磨着他的话。
老爷子见我愣着,用筷子敲一下我的头,说一句:“吃!”
老爷子先吃一尾鱼,再喝一口酒。他总是自斟自饮,从没邀请过我也来一杯。幸好我对这杯中之物兴趣不大,否则,我可能要提出抗议了。老爷子喝的是那种度数很高的散装烧酒,我隔三差五去集上卖鱼时,总要给他捎回一瓶。
老爷子一边喝着酒,一边搓着脚丫子。他的脚终年在船上扑腾,倘有鞋将脚约束一下,大概不会像这样的散漫样子。
几杯酒下肚,老爷子高兴起来。此刻,他告诉我,他小的时候,就在这片江湾里捕鱼,年年月月,伴着风露,伴着星月,长大了。由于漂泊惯了,到了这一大把年纪,也没有想过要去岸上安安稳稳地生活。讲到这里便大大地嘘了一口气,接着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酒。
“哼,世界上哪有安安稳稳的事情!如果有,你还天远地远地跑到这儿来做啥子呢?”老爷子的脸上流露出那种对世事的轻蔑神情。
我扒着饭,看见他孤寂的样子,终于禁不住问到他的儿女了。
老爷子做出那种不值一提的样子告诉我,他是没有家室的,老光棍一条。他斟了一杯酒喝下。过了一阵子,他又“嘿嘿”地笑着对我说,先前,他有一个相好的,是村里大户人家的三小姐。她常到江边玩耍,日子久了,便跟老爷子眉来眼去有了那么层意思。老爷子说他喜欢女人,这一点是无须避讳的,何况那时候他正是阳壮气盛的汲子。好色么,不算毛病,关键是要懂得分寸。怎么个分寸法?两厢情愿就中,最好是叫天下人心服口服。三小姐可是个好女人哪,不但有姿有色,还知书达理。一个男人能找个好女人,也算体味出一点人生的真谛了,是不?后来,老爷子睡了三小姐。事情很快败露了,三小姐的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这还了得!人家是黄花闺女千金小姐,你老爷子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打鱼的。于是,大户人家便领着家丁烧了他的船,还要抓他去吃官司。眼看这牛江湾呆不下去了,老爷子便卷起铺盖一个人逃之夭夭。渔人出走,再寻个开通的船主,租了船,放了网,便又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直到解放好多年,老爷子打听到大户人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才又跑回了这片江湾。
“三小姐呢?”我好奇地问。
“死了。就死在这片湾子里了。”老爷子轻描淡写他说。他颤微微地擎着酒杯,喝完杯中最后一滴,舔舔酒杯的边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唉,老天爷没有把人世间的事摆平啊!”
我拿过酒瓶,想给老爷子再把酒满上,但他摆摆手,不喝了。
桅灯凄然地亮着。
“你后来就没有再找一个女人?”我轻轻地问道。
老爷子摸出烟杆,往烟斗里塞着烟丝。烟丝很潮,装烟丝的荷包非常精秀,一看就知道出自女人之手。莫非是三小姐送的?如果是,恐怕有40多年历史了。荷包已经褪色,有破洞的地方用伤湿膏贴住了,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抽这个吧。”我递过去一根卷烟。
老爷子摆摆头,并不接我的烟。只听他喃喃私语:“好女人不多,好女人不多呀!”
老爷子吸了一袋烟后,那给江风吹得皱纹满布的脸,现出了非常宁静和安适的样子。
“我一看到三小姐,就快活了。嘿嘿,人就像飘进了梦里,还长出一双白得发亮的翅膀,我带着三小姐飞呀,飞呀……”老爷子孩子般天真他说着,苍老的脸上绽开了满足的微笑。
我还想听他说下去,可老爷子却闭上了嘴巴。他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搁下碗,走到船头,坐舱板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也不眨,看着前方。就像是前头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但那东西并不存在,我完全看不见。老爷子竖起耳朵,又好像是在听什么声音,但又没有什么声音,我只听见江风的呜鸣声。
也许我根本无法理解前一辈人的人生历程,老爷子的恋情在那个年月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假如我没有判断错,老爷子此刻或许会祈望获得别人的同情和理解,但那只是瞬间的心灵之望,他的整个生活,也许并不需要人们的理解。一般说来,希望获得别人理解的人,人格往往是不成熟或不完整的。就我自己而言,有时需要别人的理解,简直是近乎乞求,常常因此而变得惴惴不安。平添许多不必要的烦恼。何必渴求别人的理解呢?难道别人不理解就不能生活?其实,那种缺乏真诚的所谓理解,不仅虚伪,而且无聊。
我看了老爷子一眼,暗自笑了笑,便收拾好碗筷,自个儿爬进舱篷里去睡了。
舱篷分为两问。里间是睡觉的,外间则用来存放杂物。舱篷用宽大的竹蔑席蒿做成,很低矮,以至于高一点的人坐在里面都直不起腰来。窄小的床铺像一个牲口糟子,人躺下须蜷着腿,卧于这样的小舱,设法儿把腿伸直。
过了好一会儿,老爷子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失望了,他慢腾腾地起来,弯腰爬进舱篷。他坐在舱篷里,却久久没有躺下。我借着月光,看见老爷子的眼里闪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