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家乡／那一年，我23岁／口袋里一文不名／谢过崔又发／演讲／假如我死了，白云依旧／教堂。有个姑娘叫黄金花／发现一口小砖窑／走过寂寞的一年。
1985年，我告别自己的家乡——湖南的一座边远小城，开始了此后长达10年的漂泊之旅：徒步考察社会，周游全国。我把自己的第一站目标，定在有“九省通衢”之称的江城武汉，并很快顺利抵达。
那一年，我23岁。尽管此前我曾到过成都，在那里尝过一段人生艰辛，但对徒步旅行的困难，开始仍估计不足。那天到武汉时，正是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找地方住宿，睡觉。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流浪式的旅行者来说，自然是无缘光顾那些金碧辉煌的大宾馆的，充其量是钻偏僻胡同去寻那些价格便宜的小旅馆。住在这样的小旅馆，最大的企盼，就是能有一壶热水洗洗发臭的双脚和满身尘埃的肌体。如果没有，便只好用毛巾浸点凉水，胡乱抹抹脸上的旅痕，然后随意地将羞涩的行囊往床上一搁，走出门去。如果口袋里还有几个小钱，便在附近找一家灯光灰暗的小酒店，要一盘炒菜。一盘花生米和2两白干，自酌自饮，尽情享受那一份孤独和美丽。如果袋中小钱寥寥，那就只能买一个面包，踅回旅馆，就着凉水大口大口地吞下去。然后脱光衣服，钻进又潮又脏的被窝，望一眼长满蜘蛛网的天花板，打两个哈欠，翻几下身子，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没有美梦，也没有恶梦，醒来时，太阳依旧照红了屁股。爬起来，也懒得洗脸刷牙，就又踏上陌生的旅途。
但是，在江城武汉，我却几乎被所有的旅馆拒之门外。我找了一家又一家，但人们就是不接待我，理由是我没有介绍信。尽管我再三申明自己是个好人，可是没有用，人们只认介绍信，即所谓“证明”。没有“证明”，人们便无法确认你是好人还是坏蛋。
不过，我终究还是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下来了。我所以有幸被接纳，并不是因为这家旅店老板如何富有同情心，而实在是因为它的生意大萧条了。
由于住宿的波折，再加之我在成都因误会曾被无端拘禁的遭遇，使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搞一张介绍信。我比任何人都太需要“证明”了！然而，证明怎么搞，却颇令人头疼。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武汉一家报社的一位记者。这位年轻记者似乎从我的身上感觉到什么新闻价值，他饶有兴趣地对我进行了采访。第二天，我便在这家报纸四版的一角看到一则200多字的消息：《湖南青年孙心圣自费周游全国考察）。
当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时，激动的心情是难于言表的。这当然不是说这则消息会从此使我名扬天下，最重要的是它可以成为证明我身份的一种依据。
我终于可以去实现周游全国。考察社会、建功立业的宏伟目标了。
走到天门县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又一文不名了。漂泊的路上，没有“银子”，就面临两大根本问题不好解决，那就是：吃饭和睡觉。相对说起来，吃的问题还好对付，一个大活人，饿死的可能性终归比较小，但要睡个好觉就困难多了。
我在城郊的田地里转悠了一阵，指望能捡到几个红薯或玉米棒什么的，可遗憾得很，这里没有玉米田和红薯地。
我正要失望地走开，这时，在地头干活的一位青年农民走过来询问我，我老老实实地向他陈述了我的尴尬处境。青年农民便邀请我去他家吃中饭，这真让我喜出望外。
这个青年农民叫崔又发，家境很贫寒。他虽只有20来岁，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午饭非常简单，一锅粥，一盆白菜，外加一碟萝卜干。白菜似乎没有放油，完全是用水煮熟的。
几碗热粥下肚，感觉胀鼓鼓地舒服。我离开的时候，崔又发拉住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劣质烟，对我说：“对不住，没啥子帮你，这烟你将就着抽吧。”
我谢过崔又发，心情愉快地朝天门县城走去。
不管到哪里，我首先要找的就是一个睡觉地方，而现在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大大咧咧地去住旅馆了。
我在县城的大街上走了一阵，经过县委大院时，我突然想到应去团县委。团县委是青年之家，也许他们会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这样想着，我便朝里头走去。
“干啥的？随随便便往里闯！”看大门的老头喝住我，瞪起眼睛嚷道，“这是机关，不是马戏场子，有证件吗？”
我没有证件，只有一张登有我消息的小报。我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老头摆弄了一下报纸，也不屑听我解释，大声说道：“这是个啥？我要的是证件”。
正在这时，有一位女同志从大门外进来，老头忙把她叫住，对我说：“暗，她是团县委的，你找她说吗。”
女同志着看报纸，又看看我，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把我领到办公室，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当她听我说还没有地方住时，便笑了笑，拿起笔为我开了一张介绍信，让我去招待所住宿。然后，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些招待所食堂的餐券送给我。
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感激之情。可是，当我找到县委招待所时，心中却又忐忑开了。因为我并不知道仅凭团县委的介绍信，招待所是否可以免费让我住宿。如果让我自己掏腰包，那是一分钱也掏不出来的。我犹豫着，最后谨慎地要了一个最低档的铺位。这样的话，即使掏不出钱来，结帐时面子上颜色也好一些。为了慎重起见，等手续办完时，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问服务员如何结帐？此时我已想好了，如果让我马上结帐，我就找个借口开溜，去另寻栖身之所，如果住完后再结帐，就先住下来，再慢慢想办法。可是服务员却告诉我说，招待所是凭介绍信每月找各单位统一结帐的，客人在这住宿，若是县直部门介绍的，帐要记在各部门上，并不直接向客人收钱。
我的心里充满着喜悦。不仅可以好好睡一觉，而且口袋里还有一大把餐券。我开始琢磨着该如何享享口福：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到一顿像样的饭菜了。
晚餐的时间一到，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食堂，然后扬扬得意地将所有餐券给了服务员。服务员也不多问，很快就送上来十几份同样的饭菜。我一看，顿时傻了眼！于是，只好放开肚皮猛撑。周围就餐的人瞧着我，以为是从哪来的一个大饭桶，都味味地发笑……
行程很快，每天都是80里一大站，50里一小站。进入河南，地平线出现群山的身影，一望元际的平川不见了。我的胶鞋已经磨破，而且露出了脚趾头，脚板也起了水泡，异常地疼。
途经郑州的时候，我应邀到一所大学作了一次演讲。这是我第一次走上大学讲坛，心里非常激动，也非常紧张。一看到台下那一双双眼睛，不知怎么的，还没开口，自信心已经消失了一大半。我结结巴巴，不知道讲了些什么。起先，台下的人还在静静地听着，但不一会儿，便嘘声四起。前排的几个女学生交头接耳，她们的嘴里不时地蹦出一些令我难堪的字眼：“空洞”。“粗俗”。“肤浅”。“不严谨”……这次演讲，本来预备讲两个小时的，结果只讲了不到一小时，主持人便匆匆宣布演讲到此为止。当听众陆续离开的时候，偏偏有一个女学生拿着一个小本本要我为她签名。我刚掏出笔，这个女生却被她的同学扯了一把：“你让他签啥名呀？有病？”
我难过得眼泪差点流下来。我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伤了！
我用所有的钱买了一瓶高度酒。我一边喝一边在夜茫茫的大街上幽魂一般地晃荡着。这个城市真大呀。可是，却没有一个可以听我诉说心声的人。我感到无聊，我好孤独！
我昏沉沉地倒在马路边的一个花圃里。忽然，我发现身旁可供依附的东西没有了，四处皆空，一切都无影无踪，自己仿佛悬在空中了，原来我正趴在柔软的云床上。云床随凤飘游，飘呀，飘呀，它要飘到哪里去呢？它总得有个边呀！这边是个什么样？边的外面又是个什么样？……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非常焦急。突然，云床散了架，我从空中掉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