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传达室的老大爷撂下电话,跟坐在他对面的人说,“又是一个找何琛的,好像还挺着急。你是没看到那天那孩子哭的啊……”
对面那人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忙问道:“那人什么事?”
老大爷见他神色紧张,故意想吊他胃口,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这才慢慢悠悠的说:“一个小姑娘,也没说什么事,就挂了。”
老大爷又喝了口茶,观察那人神色,见他还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心里痛快了些。他好心让那人在传达室里凉快凉快,可那人倒好,嘴皮子都懒得跟他掀一下。
下课铃声响起,韩斐然立马跑到校门口等着。
即便颓废,何琛在人群中依旧是鹤立鸡群。韩斐然一眼就看到了他,冲上前去,不顾何琛的挣扎和周围人的费解,一把把他揪出人群。
他在这里盯了好几天了,可算是找到他了。
何琛还没等站稳,就被韩斐然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拳。何琛被掀翻在地,爬起来,低着头不敢抬起。
“这几天去哪了!为什么没来上课!”韩斐然叼了支烟,正要点,想起这是在校门口,烦躁的把烟扔到地上。
何琛不说话,韩斐然又给了他一巴掌,吼道:“说话!”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这时一个女生跑过来,拉开何琛,急忙对韩斐然说道:“你是他哥吧。何琛受伤了,真的,脚才刚好就回来上学了。”
“不关你事。”何琛甩开那女生,闷声说。
韩斐然不知他受伤,想关心一下,却又舔不下来脸,便冷声问:“脚怎么了。”
“已经没事了。”何琛并不想多谈。
那女生还想说什么,被何琛狠狠瞪了一眼,吓得咽了回去。何琛叹了口气,轻轻把她往外推,柔声道,“你先走吧,我跟我哥回去了。”
那女生怕何琛再跟她发火,紧张的点了点头,跑到不远处的黑色轿车旁,等在旁边的司机给她拉开车门,她又神色不安的看了何琛一眼,何琛朝她摆摆手,她这才坐了进去,轿车立刻扬尘而去。
“女朋友?”
“不是,就一同学。”
“平时跟同龄的孩子多交往,有好处。”
“恩……”
见学生走的都差不多了,韩斐然点了支烟,重重的吸了口,看了眼何琛,欲言又止。
最后终是说了一句:“以后缺钱就跟哥说,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别老往外跑。”
何琛点点头。那欲言又止的话语,消失在空气里,彼此都心照不宣。
韩斐然一手夹着烟,一手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钱都拿了出来,抓过何琛揪着衣角的手,塞到他手里,帮他握紧。
“这些钱你先拿着。”
“韩哥,我……”
“哎—,行了你。”韩斐然故作不耐烦的打断他,“等你以后挣钱了再还我。”
何琛低着头不说话。他找不出词句。动了动嘴唇,却连最苍白无力的谢谢二字都说不出来。
“快回家吧,待会我还有点事要办。”
“韩哥,我陪你去。”何琛终于找回了语言。
“得!”韩斐然做了个停止的动作,“给我回去好好学习去!等你以后出人头地了,再报答我也不晚!”说完,骑上了摩托。
戴安全头盔前,又补充说,“别的都是虚的,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呐呐自语般,却又不容置辩般的肯定。
何琛看着韩斐然远去,攥着钱的手越收越紧,指甲陷进皮肉里也不曾察觉。
天光渐趋黯淡,何琛突然觉得周身发寒,下意识不断环顾四周。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找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找,而只是想要确定,自己尚在这个世上。
生活的艰难,从他爸爸离开他们那天起,何琛就已经领教。而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又让他清晰的看到了社会里暗藏的虚伪和黑暗。
蒋志远淡淡的笑着,泰然坐在沙发里,欣赏何琛的惊慌失措,不,应该说是强烈的恐惧,对人生,对社会,对死亡的恐惧。
何琛双手箍住脑袋,手指不断的收紧。
他杀人了。他杀人了。他杀人了。
他感觉这应该是另一个混沌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杀人的不是他,而是某一个不相干的人。
每当何琛感到自己的心脏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动时,到了下一秒他却还有清晰的意识,清晰的记得这一事实。他真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死掉,不声不响,甚至没有人能找得到他的尸体。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一个在痛苦的挣扎,一个乐见其成的欣赏,只是都沉默着。而此时,这沉默像是狭小的囚室,将何琛囚在其中,无法逃脱。
蒋志远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说道:“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你还没成年,情节不算严重,顶多进去呆个几年就放出来了。”
何琛颓然的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有些许不确定的希冀在闪动。
蒋志远笑了笑,随即轻飘飘的补充:“可惜现场的证人有点多。”他故作苦恼的深思,“不过没关系,看在韩斐然的面子上,我可以帮你堵住那些人的嘴。”
他点了根烟,“只是可怜了那些民工,一年忙到头,钱没赚到,还要无辜受牵连。”递了根烟给何琛,“你看这个解决方法怎么样?”
何琛颤抖着接过烟,抬眼看蒋志远,他在警告,在威胁。何琛的大脑一片空白,但似乎某根紧绷的神经告诉着他要顺从。于是他把纸烟放入口中,蒋志远这才笑笑,帮他把烟点燃,复又陷进沙发里。何琛吸了一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跟着韩斐然这么久,连烟都不会?”蒋志远扶额轻笑,“这个韩斐然。”
蒋志远忽然点了点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据我所知,你家的经济条件不太好。”这是一个肯定句,“这个案子,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几十万的经济赔偿是少不了的。”说完,观察何琛的神色,意料之中的,面如土色。
“你母亲每天早出晚归的供你吃穿,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我都替你母亲感到不值。”
何琛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母亲给其他学生家长道歉时的颓唐和无措,烟一点点燃尽,不堪负重的烟灰掉落在他白色的球鞋上,而他则丢失了知觉,遗忘了自身,掉落在悲戚和酸涩里不能自拔。
“对了,”蒋志远往水晶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上次听lili说你十五了是吧?”
对啊,十五岁,他才十五岁。何琛从没想现在这样为他的年纪感到悲凉。十五岁的世界本应是干干净净,可他的世界却以被泼上了浓黑的油漆,而周围的人都手持打火机狞笑着向他靠近。
他只有十五岁,有谁记得?又有谁在乎?
只听蒋志远又说:“韩斐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大哥出去办事了。那次买卖谈的不妥,黑黢黢的枪口顶着他的头,结果他还给吓得尿裤子了。”蒋志远表情生动,仿佛在讲一件很有趣的平常事。末了还自顾自的笑起来。
何琛打了个冷战。他本以为韩哥只是一个小混混,充其量算是个混混的小头目,从没想过他会和黑帮车上什么联系。突然,他想到上次在酒吧里,他说出的那句‘他不是社团的人’。原来一切早有暗示,只是他未曾细想。原来韩哥的生活远非他能想象的复杂。原来这个社会不是非黑即白,谎言和真相的界限从来不曾清晰。
那眼前这个人......何琛像是从梦中猛然惊醒。这个男人绝非善类。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周身发寒。
何琛越发的坐立不安,越发的恐惧。此时的他,几乎忘了前途的未卜,取而代之的是对面前这个男人的畏惧。他像头安静等待猎物的猛兽,而自己就是头可怜的羔羊,他随时随地都能讲他扑倒在利爪下,撕裂,吞噬。
他想站起来冲去门去,可双腿不听话的发软战栗。
蒋志远看出了他的异样,说道“警方还在立案侦查,你还有大概三天的时间。如果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我会竭尽所能。”说着朝守在门边的弟兄挥了挥手,他们会意,将门打开。
“那,那我可以走了吗?”何琛战战兢兢的说。
蒋志远耸耸肩算是回答。
得到允许,何琛强自镇定的起身,出门。蒋志远派了两个人把他送到别墅大门。
何琛面色苍白,眼睛紧盯着眼前的路,不敢发出声音。
这时,走在他左边的男人嗤笑了一声,“就这点出息!”那人吊着眼睛瞅何琛,放肆的伸手在何琛脸上摸了一把,“长得挺漂亮。遇事儿就知道往女人裤裆里钻吧。”
那两个男人放肆的笑起来。
那个男人的手摸上他脸的时候,他下意识的躲开,被右边的男人抓住,一双手在他身上捏了又捏。
他感到恶心,想吐。但他只能忍着,因为他不知道若果他朝他们怒吼,这些人会不会把他打得风崩离析。有太多的猥琐面貌,是他不曾见过的。
终于出了别墅大门。何琛疯了一样在无人的阔道上奔跑。他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