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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金梁酒店马上就要拆迁,生意大不如前。但光头小老板程惠良的兴致比以前更加高涨,很快他就要有一个比现在大十几倍的新酒店。那时,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大老板,大经理,在建阳市不敢说,在西城区将无与伦比。那是什么成色,那是什么感觉?现在有没有顾客来,都无所谓,他现在是过渡时期。过渡时期的程经理,身边的哥儿们越聚越多,庆龙、红鹰、老农、双子、杨凡……没事干,就在门口逗鹩哥。十几个人围着一圈儿,嘻嘻哈哈地扯闲篇儿。鹩哥突然喊起来:“美女,大美女!”没人告诉它,它就在笼子里蹿蹿跳跳,坚定不移地叫喊,“美女,大美女!”众人哈哈大笑,红鹰说:“程哥,赶紧给它娶个媳妇,你看,它都惦记大美女了。”程惠良刚要说什么,鹩哥又说:“我娶,我娶!”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一阵香风从身后荡漾,程惠良回头一看,果然有一位美女从一辆蓝鸟车里钻出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毛料西装,高领红色毛衣,敞开的西装胸襟上别着一枚珠光闪烁的胸饰。高耸的乳房使毛衣出现诱人的褶皱。头发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额头彻底暴露,圆润光洁,脸色白皙,滋润得像羊脂美玉。她身材高挑,裤线像刀刃一样垂直着,穿双半高跟皮鞋,黑皮鞋面儿,戴着茶色眼镜,是不是长着美女的眼睛暂时还看不清楚。她的嘴唇像刚吃过樱桃鲜艳欲滴,口形也相当漂亮。她气度非凡,夹着一个柔软的皮包,从轿车里钻出来,胯骨左右摆着,脚下咔咔地响着,径直向金梁酒店走来。众人的目光像一群疯狂的黄蜂飞扑过去,在她的身上飞起飞落。她没有不自然的感觉,还很自豪的样子。走到程惠良面前,她停住脚步,两个人的个头不相上下,年龄不相上下。看上去,女人的个头更高一点。她朱唇微启,口吐莺声:“请问,程经理在吗?”“在,在,我就是,您是——”程惠良收住心猿,勒住意马,暂时斥退蝶乱蜂狂的私心杂念。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有点自惭形秽。虽然他也是一身名牌,却被他穿得的七扭八歪。美女打量他一眼,说:“不对,我找的是乾元公司的程经理,程思伟先生,他不是你这个年龄,他在吗?”程惠良说:“在,在,他是我父亲!”女人听说,把一张名片递到程惠良手里,说:“美克尔公司业务员,红霞,请多关照。”名片上是繁体字,更多的是英文字母,程惠良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她是干啥的。他知道,名头弄得越大越假,但她长得漂亮,这一点货真价实。管她什么身份,既然来找他老爹,先领上去谈一盘再说。他说:“我爸在楼上,请吧!”他的哥儿们里有人捂嘴笑,程惠良愤怒地盯了敢于偷笑的哥儿们一眼,说:“笑什么笑!”

程惠良在前,红霞在后面跟着。程惠良没到楼上就喊:“爸,有人找你!”

现在的程思伟心情比春天的阳光还要明媚。被砍一刀以后,他虽然吓得魂飞魄散,但心理上的压力却减轻许多。赶走左云飞,不仅仅是经济利益问题,他觉得左云飞是卧在他身边的一只虎,随时可能咬人;又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旦被引爆,拔起萝卜带出泥,大家一起完蛋。挨上这一刀,他出的是鲜血,左云飞出的是怨气,一比一,是个平手,从此将进入一个安全平稳的发展阶段。他觉得他的血没有白流,他依然是个胜利者,从此他将从胜利走向胜利。

此时,他正在和几个工程人员研究酒店拆扒的事情。听说有人找他,说:“你们先回去,明天就着手拆扒,你们估计几天完成?”一个工头说:“都清理打平,怎么还不得一周啊!”程思伟说:“一周可不行,五天,给你们五天时间,不能耽误开工。”工头说:“放心,耽误不了。”几个人说着话,都下楼去了。

程思伟看着站在一旁的红霞,像欣赏一个花瓶。他看不出她的身份,也无法判断她的年龄,现在有很多女人看上去年轻,但实际年龄都不小。这个人漂亮得有点让人迷糊,看着,他说:“找我吗?”红霞说:“您就是程思伟先生?”程思伟点点头,红霞又给他一张名片。

程惠良看不明白,他更看不明白,略看一眼说:“哎呀,现在公司资金非常紧张,好几个工程同时开工……”他把她当成拉赞助、拉广告的人,干这行的一般都比较漂亮。

红霞笑了,捂了一下嘴巴,说:“我想跟您谈的是生意。”

程惠良打开一间包房的门,说:“你们就在这儿说吧!这楼马上就拆扒,也没收拾,让红霞小姐见笑了。”红霞说:“没有关系,我们谈的是生意,我不在意这些的。”程思伟实话实说:“哈,我把你当成那什么……请,请坐!”红霞坐下了,摘下镜子,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合同,说:“程先生先看一看。”

程思伟接过合同看合同,程惠良闲着没事看美女。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摘下镜子的红霞。她的眼睛也是美女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有一股火苗跳跃,跳得人心慌意乱。整个屋里的明暗也像被这双眼睛掌控,她睁大眼睛,这屋就亮了,她眨一下这屋就暗了。程惠良见识过众多美女,也可能正是尝试得过多,一见到美女,立即就想到别处去。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过多地停留,但她身上像有个宇宙黑洞,专门吃光。不但要看,而且总是企图钻到衣服里面去……

程思伟把合同看完,看得不细,但大概意思明白,就是由红霞提供卷烟,由他包销。然后就是价格、付款方式等等。程思伟说:“这么优惠的条件,你为啥找我呢?在建阳市里有一百万人想干!”红霞笑了,笑得红霞般灿烂,她说:“你认识魏东吗?是他介绍我来的。他说你是个有头脑、有魄力的人。而且,在建阳,你的实力也足够强大,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生意。”

“我知道……”程思伟被自己的想象震撼,这个生意的利润大得惊人,甚至超过他的房地产,问题是,这个比妖精还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把这么大馅儿饼凭空地送到自己的嘴边来?半路上杀出个蒙面杀手可怕,突然出现一个美女更可怕;天上下雨不可怕,掉馅儿饼能不怕吗?红霞看出他的担心,笑说:“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容易,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它需要你付出巨大的努力。比如说,营业执照、工商、税务、烟草专卖局的关系、市场营销,哪一关过不好都不行,而且竞争也是很激烈的,运转资金也比较大……如果你觉得有困难,我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程惠良也拿过合同细看,见他父亲还在犹豫,忙说:“爸,还犹豫啥,咱干!”程思伟瞪了他一眼,对红霞说:“我的几个大工程都需要大量的资金,周转起来有一点困难,你的付款方式呢?”

“第一次货到付款,这你不必担心,产品质量你不用担心,如果这次成功,我们还会有更好的合作项目……”程思伟还是有一点担心,说:“好,中午我请你吃饭,在皇城酒店,咱们再详细地谈谈,签合同,你看如何?”红霞说:“程经理果然爽快,咱们中午见!”

从此,程思伟父子和红霞做起非法倒卖香烟的生意,后来发展到贩卖毒品。他们的关系也由狼与狈演化得相当复杂,弄得风波不断。关于红霞的来历、身份,直到最后程思伟父子也没弄明白。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们是刚开头儿。

建阳市的香烟市场开始灾难迭起,乌烟瘴气。

程思伟把生意交给程惠良。父子二人要垄断香烟市场,奇计百出。他卖什么牌子的烟,他就是这个牌子的烟在建阳的总代理,谁想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后台。程惠良变成了程灰狼,合法的经营业户成了小绵羊。他的人马一到,立即人仰马翻,他们的财富在别人的哭爹喊娘中滚滚而来。

南五马路烟摊前来了五名男子。个头都差不多,看长相也都是平常之辈,但都想标新立异,都想非主流,都想“明星化”、“精英化”;要么是秃头闪亮,要么是长发披肩,惺惺作态,结果都被自己妖魔化了。但这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坏毛病,杀气主要是来自他们的“生物场”,是无形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就是一种感觉。下岗女工刘静、张敏看见这几个人走过来心里就突突。不知道是心脏把大量的血液外排还是汇聚,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冰凉,想热情都热情不起来。只见一个长发男子拿起一条“黄山”,只听他问道:“谁是业主?”刘静说:“我是。”长发男子说:“你家卖‘黄山’烟吧?”刘静说:“卖呀,怎么了?”长发男子把凶狠埋藏在平静之中,把手中烟往上一举,商量着说:“昨天在你家买的这烟是假的,你给换了。”刘静小心翼翼,生怕触怒这几位精英,说:“我们从来不卖假烟,你是从别的地方买的吧?”这几个人互相用眼神示意一下说:“那就开打吧!”五名壮年男子殴打两名青年女人,形成一道独特景观。围观的人们无不瞠目结舌:“真他妈的厉害,仅次于日本帝国主义!”许多人不忍目睹,掉头而去。刘静、张敏被打倒在地,又被踏上几只脚是必然的结果,她们的反抗微不足道。呻吟、呼救是来自本能,明知道闭上眼睛是自欺欺人,但还是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口鼻流血,腰腿灼疼,睁眼看时,精英远去,烟摊凋零,支离破碎。花花绿绿的香烟被天女散花,想挣扎起来拾掇一下,又瘫倒在地上,眼前是一团五颜六色的色彩缤纷的迷雾……

刘静、张敏去市场治安办公室报案,然后去医院疗伤。她们将病志和医疗费收据交给治安办,办公室的人好言安慰:“别着急,回去听信儿……”结果是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

但是,几年之后的事实证明,她们的这次被打被砸意义重大,她们为辽河抛尸案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据,在出庭受审的程惠良团伙的天灵盖上又砸了一家伙。难能可贵的是,程惠良父子和他们的“五虎上将”能够不断地总结经验,不断地提高打砸抢水平。刘静和张敏事件之后,他们感觉到那种打砸的方式实在是“小儿科”,甚至是愚蠢。因此,在改进提高的基础上,他们比较正确地处理了刘木林的问题。

刘木林居然也敢卖“黄山”烟。在方家栏烟行,他接到一个邀请他去“玉霜园”喝酒的电话,杀气从电子信息中就透过来:“老刘啊,挺忙呗!”刘木林听声就听出来了,他谦虚着:“啊哈,不忙不忙。”电话里说:“中午我请你吃饭,在玉霜园,过来,啊?”电话就挂了。打电话的是双子,双子是谁,双子是程思伟的外甥,程惠良的表弟,“五虎上将”中的老大,就是留着女人发,长着男儿身的那位。当时烟行里已经形成一套潜规则,程家父子经销的卷烟,别人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刘木林理应“被潜”,但他心存侥幸,现在后悔了。刘木林明知道是“鸿门宴”,“鸠山宴”,也明知道自己不是刘邦、李玉和,但他必须去,不去以后就别想干了。

双子稳坐正席,其他几只“虎”团团围坐。他们已经沟满壕平,见刘木林如约而至,都表示基本满意。双子拢了拢美丽的长发,发出了低沉的高亢的男中音:“老刘,你是不是卖‘黄山’烟了?”刘木林说:“是,以后,我不卖了。”一个叫“老农”的站起来,他的手确实像老农,粗夯有力,他把筷子扔在桌上,提着拳头像拎着一柄铁锤,抖搂抖搂,“咣”地就是一拳,骂道:“你他妈的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说以后不卖了?以前的呢?咋算?”刘木林的腮帮子在遭到打击之后,说话已经感觉不太得劲儿,说:“那咋整,我已经卖了。”双子靠在椅背上,大发慈悲,说:“这样吧,你拿过一万块钱来,咱们过往不究,我跟良哥说说,他兴许给个面子。你要是不同意你现在就走,良哥的手可比我们黑多了,你自己掂对办吧!”刘木林捂着腮帮子掂对着,说:“双哥,我一共也没挣一万块钱哪!”双子说:“是吗?那我就不管了。”老农“咣”地又是一拳,刘木林被打倒靠在墙上,赶紧用双手护住脸。老农拎过一个酒瓶子,说:“你起来,把手拿开,要不然我打你个脑震荡。”刘木林知道这些人说得出就做得到,真被打成脑震荡,打成植物人,老婆孩子谁养活?他勇敢地站起来,垂下双手。几个人就围着他看,嬉皮笑脸,像看程惠良笼中的鹩哥。刘木林知道,坐山雕笑是杀人,这帮家伙笑是打人,都是坏笑。果然,他们先从打嘴巴子开始,像展开打嘴巴子比赛,打得刘木林不知道疼了,仍在坚持。双子笑着说:“老刘,你就别坚持了,他们这是拿你玩儿,一会儿要你的零件你还咋坚持?不就一万块钱吗?”刘木林被打得昏天黑地,以为可以用挨打换回一万块钱来,要是真卸零件咋办?他想象不出自己身上哪个零件没用。他的信心终于土崩瓦解,吐字不清地说:“行,我,我给,给钱……”

“那你就回去,晚上把钱送到这儿来。”

双子一直很温和。

刘木林走的时候已是步履蹒跚,东倒西歪,肩膀又撞在门框上。那个叫杨凡 的扶了他一下,把他推出门外。走在大街上,刘木林小声地咒骂着程惠良祖宗三代,心里想着给人家怎样送这一万块钱。来时脸上溜光水滑,回去时像戴上一个鬼脸面具,回头率提升百分之百。

杨凡在“五虎上将”中想象力最为突出,他说:“双哥,跟良哥提个建议,咱们成立个处置公司好不好,这招比上街乱打强。”老农硬挤出几声哈哈大笑,双子骂道:“笑个屁,你以为良哥干不出来咋的?”

光头小老板程惠良的谱是越来越大。在娱乐城的一间包房里,酒桌上摆着手机,身边坐着美女红霞,他要听取手下关于香烟销售情况的汇报。

主管香烟销售工作的双子说:“程哥,‘云雾山’最近卖得不行,卖这烟的太多了。”

“云雾山”是程惠良经营的一个主要品种,自封是“云雾山”在建阳的总代理,在几大烟市批发销售,还有谁敢卖“云雾山”?他闻听勃然大怒:“你他妈是白吃干饭的?就那么瞅着他卖?你知不知道,那是在抢咱的钱!”

“程哥,我查过了,那个人姓徐,他有自己的进货渠道,还批发给别人!”

“管他什么渠道,咱们是总代理!”

“你的意思是——照旧?”

“还用问哪!赶紧过去,别他妈吃了,回来我听汇报!”

庆龙、红鹰、老农、双子、杨凡“五虎上将”,本来已经坐在桌前等着喝酒,眼看着山珍海味就要上桌,一个个恋恋不舍。但程老板一声令下,岂敢不去?都准备把怒气撒到胆敢卖“云雾山”的老徐身上。

红霞姑娘注视着程惠良的光头娃娃脸,说:“你又搞什么阴谋诡计?让他们吃完饭再去晚吗?”程惠良说:“这是丘比特的阴谋,跟你,我还有什么阴谋呢?”红霞说:“你怎么三句话离不开本行?说点别的!”程惠良说:“一看见你,我就想不起别的,就剩下这一个心眼儿。”红霞说:“你再这样,我以后不来了。”

他想亲她一下,但暂时驴唇还对不上马嘴。

程惠良和红霞的往来最多也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但他觉得像过了多少年。红霞像吊在树枝上的一颗红苹果,想吃够不着,够不着又没离多远,就那么当啷着,弄得在女人堆里混出来的老手程惠良神魂颠倒。这天红霞又来送货,程思伟不在家,机会难得,他下决心要实现突破。只要实现第一次,以后就如履平地了。他一面挑逗,一面转到她的身后,手伸到她的乳罩里,说:“你不来,我就不放你走,金屋藏娇……”红霞皱着眉头说:“哎呀,你咋这么坏……”她站起身来,转身要走,程惠良说:“你还要我给你跪下吗?”红霞说:“跪下也不行……”

南市贸易大厅里人头攒动,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五虎上将”挨个烟摊查问姓徐的人,从一楼问到二楼,都说老徐没来。双子说:“咋整,找不着人,跟老板咋交代?”庆龙说:“要不,找个卖‘云雾山’的,揍一顿得了。”双子说:“不行,这里这些人都是在我那儿批发的,揍他们,不是揍咱自个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咋整,老板等着汇报呢。”

双子说:“我认识那个老徐,能认出来,咱们再上外边看看去。”

五月的鲜花开了,身上沾满花粉的小蜜蜂在街上的花圃里忙得热火朝天。

五月的树绿了,嫩嫩的,是那种介于鹅黄和浅绿之间的颜色。在建阳市提出建设“森林城市城市森林”的第五个年头,绿化初见成效,绿,让人心豁然开朗。

人们的衣着鲜亮了,鲜亮了这个被誉为东方鲁尔的整个城市。

但这五个人闷闷不乐。从贸易大厅出来,都没抱什么希望,沐浴着五月的灿烂阳光,享受着暖风的抚摸,放了几个响屁,打了几个哈欠,准备走人。

“就是他!”双子认出来了,从一辆出租车里钻出来老徐。四十左右的年纪,也属于矮胖子一族,走路像板凳往前挪,叉着腿左右大幅度摆动。胳肢窝里夹着个黑色的小皮包,一边走一边回头回脑,身后追上来一个女人,挎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她的穿着属于非主流一派,奇形怪状,说不上什么名字来。看这两个人的关系,大概是情人,或者是“小三”一类。庆龙说:“你看准没有?”双子说:“没错,就是他。”看看走近,庆龙喊了一嗓子,“老徐!”胖男人答应一声:“哎!”双子说:“咋样?上!”五个人冲上去开打,时髦女郎开始还想以理服人:“你们凭什么打人,还有没有——”老农一伸手扯住她的衣服,骂道:“骚货,老子连你一块儿收拾!”

时髦女郎这时才发觉苗头不对,拼力一挣,多亏她的衣服配搭很多,老农没有抓住主要部位,让她以蜥蜴断尾的方式逃脱。她的嗓子出奇的尖锐嘹亮:“救命啊!”哪有人救命?满街的人听见喊声,反而加快了脚步。老农赶上前来,抡起熊掌,先在她的涂满油彩的脸蛋上扇了一巴掌,女郎身子一偏,像飘起来一样摔倒,喊声更加嘹亮:“来人哪!救命啊!”老农的大皮鞋开始在她身上发泄,一边踢一边骂:“骚货,还卖不卖‘云雾山’?我看你还卖不卖‘云雾山’!”

开走的出租车又回来了,司机从车上跳下来,一个箭步蹿到跟前,“哎,干啥呀你?为啥打人!”老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个人个头不高,长得戗毛戗刺,也是没事找抽型的货色,嘴里就不干不净:“你给我滚犊子,跟你没关系!”他的踢打工作继续进行。

这个司机正是发子。

发子从五岁开始练功,如今已三十一岁,没中断过一天。要说打人,他比一般人会打,但他轻易不打。跟左云飞去过那一次,也是为了还左云飞的一个人情,象征性地出了一回手,随后就开车跑回来。这天他见老农出手太狠,心想,女人呼救我再装看不见,我还叫发子吗?他见老农又抬起脚来,猛地推出一掌。老农猝不及防,正在抬腿的时候,重心不稳,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跌得不重,但有点出乎意外。眨眨眼,认识到跌倒已是不可更改的现实,他感到一种老虎被猫欺负了的耻辱。站起来,开口就骂:“操你妈的你谁呀?你敢打我?”他愤怒地扑过来,他要一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再一巴掌打得他满地找牙,第三巴掌打得他昏迷不醒,然后掐死他,踢死他……他像装了满肚子炸药的自制炸弹,弹射过来。发子见他来势凶猛,抬脚迎了一下,并没有用力,但两股力量的撞击却形成合力,老农捂着肚子,弯下腰,蹲下,躺倒,然后是在地上打滚。面色由黑变白,由白变青。发子傻眼了,心说这小子看着人高马大,咋这么面?

庆龙等人打击老徐的任务已经胜利完成。老徐在做出再也不卖“云雾山”的承诺之后,昏迷不醒。打到死和活之间这个状态正好,他们满意地赶过来,庆龙、红鹰大惊失色,一眼认出了发子,他们余悸未消。红鹰说:“这小子邪乎,咱走吧!”双子说:“走啥走,看看老农咋回事儿?”发子说:“你们不是一伙的吗?谁也别走,送他去医院!”

正准备去医院,巡警赶来,庆龙等人撒腿就跑,巡警追赶不及,回来救人。随后是120急救车赶来,把几个受伤的人送到医院。

发子被带到派出所,做了笔录,关进拘留所,稀里糊涂地成了凶犯。

老农脾破裂,在医院做了脾摘除手术。

发子的思维基本上进入了一种无序状态。无数个为什么在他的脑子里涂抹出一幅幅抽象派的图画。支撑他所谓人生信念的种种教条在仅仅几天的时间里坍塌成一片瓦砾,情绪坏成了一锅喷气冒泡的稀粥,他说我他妈的咋就这么倒霉呢?

这里是监狱还是拘留所他也分不清,他没进过监狱,也没想过进监狱,对这些概念他一无所知。听人家说这叫收审,那就收审吧。

进门要过两道关,一道关是让他把自己身上东西全部掏出,狱方保存;然后由一个人领着,走进一个深深的大院,再走进监舍的门房。

一个三十来岁的人问:“兜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发子说:“没有。”实际上他兜里还有半包“云雾山”香烟。那个人抬手抽了发子一个嘴巴。发子那时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人的手法怎么比他还快?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那个人还想打时,发子本能地防御了一下。更坏了,那个人大怒道:“在这地方你还敢动手?

反了你了!”发子想是不该动手,就挺着,“啪啪啪啪……”挨了多少嘴巴他不知道,不知道疼,疼是疼在心里。后来,发子问:“监狱里时兴打人吗?”那人说:“你兜里还藏着烟,打你是轻的!”发子明白了,藏烟是挨打的根源。那人打得有点累,说:“脱了!”

发子不知道他让他脱什么,就脱了上衣。那人说:“脱,全脱!”发子就脱,一直脱到一丝不挂。又让他蹲下,他就蹲下了。又过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剃头推子,把他脑袋上一堆乱草似的头发一扫而光。这时的发子干净利落,秃头,小眼睛,支着耳朵,显得鬼头鬼脑,精明强干。剃就剃,光头更精神,发子很自然地把阿Q精神移植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享受秃头的清爽,又被人踹了一脚,踹进了一号监房。

什么叫面子?什么叫尊严?什么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发子在这几分钟里,走完了他三十年没有走完的心路历程。

光着屁股“滚”进牢房,有人扔进几件监狱里人穿的衣服。发子穿上,打量这个小屋子和小屋子里的人。

大约十二三平方米的牢里,有三分之二被大木炕占据。就这么大个地方,却挤着十五个人,全都像和尚打坐一样坐着。一张张青灰色的脸,都像朽木雕成,但一双双眼睛却都贼亮。发子觉得自己像做梦,在梦中走进了妖怪洞。他不知道自己该站还是该坐,十几双诡计多端的眼睛盯着看,哪里是什么目光?都像是一支支发光的毒箭,往人的骨髓深处攒射,让发子齿寒心冷。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揍他!”这十几个闲疯了的人像一群阴间的饿狗看见了骨头,从奈何桥对岸的荒野里咆哮而来。发子护住脸,剩下的地方让他们打。这些是人不像人的怪物积攒了太多的怨恨和体力,发泄发泄对大家都有好处。发子觉得自己确实该打,最好是把这双手这双脚剁掉。太对不起老婆孩子了,你管那些闲事干什么?没挣多少钱反而还得大把花钱,给人家看病,给人家赔偿,就这样一双爪子一双臭脚丫子不该剁掉吗?悔死了,却不能死,死了老婆孩子谁管?“啪啪啪,咚咚咚”的声音杂乱而沉重,不知挨上多少拳脚,发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觉得轻松多了,心里好受多了。原来,有时候挨打并不是不好的事情。如果是这样打下去,发子坚持到天黑没有问题。问题是这些人感到奇怪,尽管都具有丰富的打人经验,但对发子还是表示十分的不理解。不打出一个结果来,不打明白,枉做了一回狱中人。这些人的坏道儿层出不穷,在这个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积攒了一半会儿用不完的奇思怪想,一定要,必须要,打出他的真面目。他不让打脸,就偏要打他的脸,这是他们一致的心愿。一双,两双,不知是几双手,抓住他的胳膊、腕子、手,企图把他的捂着脸的手移开,然后打他的脸。发子不明白,这些人是因为坏才进的监狱,还是进了监狱才学坏,怎么能坏到这个程度?发子急了,发子恼了,发子发怒了。他的筋肉突兀的胳膊往两面一开,抓着他的手都松开了,人都趔趔趄趄闪到两边。发子想到自己刚进来时被打的嘴巴,那位狱警的手法真是快捷无比。苦练出真功,难怪这些犯人都喜欢打嘴巴。这是一个练打嘴巴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拿他们开练,反正大家憋得都难受。“啪啪啪啪……”一贯到底,十五个人都挨了一个嘴巴。他打得嘴巴要重一些,脸上都留下手印,先是呈现出红色,然后是紫色,最后变成青黑色。都有点纳闷儿,都有点懵懂,谁打的这是?是这个小个子?他们甚至有一点怀疑,是不是他们之间相互打错了?一个个都捂着脸,清一色的都是左脸。发子眯起眼,计划以更快的速度完成右脸的拍打,在这些人惊异的时候,第二轮开始,“啪……啪啪啪……”十五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一个红手印。这一次大家都知道了,的确是这个小个子打的。太他妈神了,比那个狱警邪乎多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他,在很短的时间里,达成了一个共识,号长带头,齐刷刷地喊道:“哥,你是老大!”

发子在十几分钟里成了老大,心里痛苦得像被拧了手巾把儿。这叫什么老大?在外面扑腾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没领导过,在家里,三口人,老大是孩子,老二是媳妇,他是老三。这个老三他当得心安理得,当得幸福甜蜜,这里的老大算什么东西?可这个老大不是当不当的事情,是大家公认,你说话就是命令,众人都得听。发子一想也好,省得乱打了。

“老大,你是啥罪呀?”

“嗨,我老是觉得我没罪。”发子说,“一个女人喊救命,我就去了,其实,我就这么一抬脚,打人那个小子,就他妈脾破裂,你们说我倒霉不倒霉?”众人都说:“你这么说可招人信,你要真踢,那小子还不零碎了?”发子问说:“监狱里边都这样咋的?待时间长不把人整死了吗?”有一个多次进过监狱的人说:“不是,在这里的叫收审,等法院判完了就好多了。”发子想,自己可能享受不到更好的监狱生活了,自己没多大罪,顶多也就是个过失伤人。

没过半天,发子基本知道了这些人的案情:号长最重,开拖拉机故意撞人,副号长是四川人,偷汽车轮胎。还有一个是打工的,老板不给工钱,他把老板打成脑震荡。最老实的一个人姓洪,市郊区的一个农民,搞对象不成,被人告的罪名是强奸。还有一个姓白的,岁数最大,他自己说是个偷钱包的高手,他这次栽是因为自己太得瑟,得手后在一家饭店吃饭,喝了几杯酒,吹牛,没想到饭店是派出所开的,饭还没吃完,来了一帮警察,别人都跑了,只抓住他一个……发子就笑,说:“都说吹牛不上税,你这不是上税了吗?”大家都帮发子分析案情,有的说你就是不该救人,这年头哪有舍己为人的?有的说最多赔俩钱,有的说不一定,看你有没有门子,发子说:“我他妈啥都没有,就这一百多斤儿,爱咋整咋整吧!”

时间一长,发子觉得这些人虽然都是有罪的人,但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坏得不可收拾。

晚饭是两个窝头,一碗白菜汤。发子不挑食,但吃不饱让他感到痛苦。在家里吃不下,一到这里,胃口反而变大,咬一口窝头,舍不得下咽,但到了嗓子眼儿不咽不行,咕噜一下就咽下去,像掉进了无底深渊,立刻被消化,被身体各个需要的器官抢走。这样一来,发子很少上厕所,这是发子唯一满意的一件事情。

厕所就在这个牢里,去一次鼻腔里的那种气味长时间清除不净。早上大约是六点起床,半个小时的起床洗漱时间,然后是和尚一样打坐。大约是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开饭。发子刚来,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只能是大约。发子被尊为老大,睡觉占据了一个最好的地方。但依然是连翻身都很困难,夜里出去撒尿,回来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侧着身子躺着,想平躺一下,就把别人给挤着了。打坐是发子的强项,小时候师傅就说:“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那时候他做不到,现在他可以“坐如钟”了。调息理气,凝神通络,这一条“狱规”被他遵守得相当自觉。最大的问题还是饿和馋,发子的食量偏大,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发子甚至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肉眼馋。但他只是那么想一下,真咬自己的肉吃,被送到精神病院,那罪遭得更大了。

这天,发子媳妇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给他送进来一只烧鸡。这只辗转而来的烧鸡,一进牢房,威力立刻放大了千倍,万倍。满室香味儿都被这十几个人当做烧鸡吞咽,鼻孔狂吸,喉结频动,腮帮子咀嚼,那时他们都一致认为,香味儿也是物质,带着烧鸡香味的物质就是烧鸡。眼看着被他们奉为老大的发子把烧鸡放到腿上,口咬手撕,一个个像馋疯的猫,像饿红眼的狼,不吃这带香味的空气吃什么?原来,馋也能把人馋得死去活来。发子看见了,心里有一点酸,有一点疼,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他扯下一只鸡腿,把剩下的烧鸡往大木炕上一扔,说:“大伙吃吧!”刷拉一下,十几双手同时伸将过去,挤得人叽里咕噜。但最后分配大致公平,体积大小相差无几。有的细嚼慢咽,企图尽量延长幸福的时间,有的还没来得及认真咀嚼就被胃口的强大引力吸进,后悔不迭,羡慕人家吃得精细,品得长久。骨头是一块都没剩,掏包高手老白逮着鸡嘴,纯粹的鸡嘴,就是鸡喙,在嘴里反复咀嚼,“嘎嘣嘎嘣吧唧吧唧”,气得号长破口大骂:“你他妈没完啦?吧唧啥?馋谁呢?妈的那个臭……”老白一抻脖子,整个都咽下去了。后来发子回忆这一段狱中生活,觉得十分珍贵。出去之后,天更蓝了,树更绿了,花更艳了,吃剩的肉再也舍不得扔掉……发子没想到的是,他被判了两年零六个月。发子大喊我抗议,我要上诉!

左云飞回到建阳的时候,发子已经被关进铁北监狱。

发子家在郊区。说是郊区,其实和城里没有区别,只隔了一座立交桥。桥上面跑火车,桥下跑汽车。过桥就是城里。交通便利,人口稠密。发子家门口是公路,公路对面是个大市场,人群熙熙攘攘,车辆拥拥堵堵,一片繁荣,一团嘈杂,从日出到日落,没有消停的时候。

左云飞领着刘明和王绪峰下了出租车,站在马路边上左右看看,说:“就在这后面。”他看见铁路下面有一排高大的刺槐树,花开得正盛。槐花的香气随风荡漾,但他们闻不到,大量汽车尾气和市场里蒸发出来的浑浊的气味以庞大的气势掩盖了所有来自大自然的美好气息。正是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阳光充足,居民区里有楼房也有平房,高高低低的建筑斜披着阳光,小路上却是房屋的浓重的影子,他们就是踩着这个影子,一路找到发子家。三间红砖房,四周是红砖墙,黑漆铁皮大门。门关着,左云飞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大门。

“谁呀?”随着喊声,发子媳妇跑来开门,她愣住了,“左大哥,你们真来啦!”左云飞说:“我说来,能不真来嘛!”发子媳妇本来长得也不是很水灵,这一段时间更是形容憔悴,嘴唇上的水泡破了,又结了厚厚的痂,她的眼圈发红,鼻子抽了几下,说:你们做生意怪忙的,“我寻思,哪有工夫管这闲事……快屋来吧……”

不用谦让,不用客气,三个人各自坐了。左云飞打量屋里的陈设,知道发子的日子过得不错,新潮的物件样样齐全,屋地上铺着瓷砖,屋顶上是华丽板吊顶,荷花形吊灯……屋里整洁明亮。左云飞说:“弟妹,你不用倒水,我们谁也不渴。你说说情况,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发子媳妇说:“本来是没什么大事,让我们赔偿医药费、住院费,还有伤害补偿,一共是五万八千块钱,我把攒那点钱都交上去了,谁知道,这又判了两年半。律师我也请了,上诉书我也递上去了,到现在也没个回声儿。律师说,关键的问题是那两个证人,他们谁都不承认发子是见义勇为,打他们的人也不是那个叫老农的人,不是见义勇为,那不就是故意伤害吗?故意伤害,判这两年半还不算多……”

本来是个很简单的案子变得越来越复杂,左云飞说:“弟妹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刘明说:“左总,他千复杂,万复杂,我要是能找到这个人就不复杂了。我打个电话试试,人家给不给面子,我也说不准。嗨,就看发哥的运气吧!”左云飞把手机递给他,说:“咱认花钱,你能把他请来就行!”

刘明从衣兜里掏出个小本子,翻了几页,开始打电话,几双眼睛盯着刘明的点击电话号码的手指,期待着一个能给他们带来惊喜的声音。

“这是一个秘密的号码,一般人不知道。”刘明说。

“喂,谁呀?”

刘明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有一点紧张地说:“贾叔,是我,刘明,小明子!”“哈,你小子跑哪儿去了,我有一年多没看见你了,咋样啊?”“叔,我去海州打工,挺好的……我们总经理也来了,想请您吃饭,您给个面子?”“哎呀,我晚上有安排,总经理?明子,咱是谁跟谁呀?这样吧,我到场,在哪儿?”刘明看了看左云飞,说:“就在青花大酒楼吧!具体房间,我一会儿再告诉您!”“好好,那就这样儿。”刘明长出了一口气。左云飞说:“多大的官啊?谱不小。”刘明说:“院长,法院的院长,是我爸一手提拔的,还挺讲义气,就是有点那个……”左云飞说:“他只要那个咱就不怕,他越那个,咱就越那个,他不那个,咱们怎么那个?只是青花那个饭店,档次够吗?”刘明说:“他们那些人什么没吃过?猴脑子都吃过,就差个人脑,只要咱那个到位,他就那个了。”左云飞说:“那样的话,咱现在就走。”他从王绪峰手里拿过密码箱,拿出两捆钱来,扔在床上,说:“弟妹,这回你放心吧,发子有希望了。这点钱你们先花着,别把生活质量降低,委屈了孩子。”发子媳妇手足失措,抓过钱,说:“左大哥,这么多钱,我哪能留,我现在生活还过得去,你快收起来吧!”左云飞说:“发子是我的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还客气啥?我走啦!”刚走到门口,发子的小儿子跑进来,脸上带着几道像猫挠过的红印儿,身上沾满泥土,还有只有在菜市场才有的烂白菜的叶汁,书包在地上拖着,像个打了败仗的小逃兵。发子媳妇大惊失色:“亮亮,没去接你,怎么跑回来了?”孩子说:“他们说我爸是罪犯,让我给打了,他们也打我,我不上学了。”发子媳妇从地上拎起书包,说:“左大哥,你看看,可咋整,刚上一年级,就这样儿,人活着可真不容易……亮亮,还得上学,以后别自个往回跑,放学妈妈去接你,别跟人家打架……”孩子振振有词:“我有尊严,他们说爸就是不行,欺负我就是不行!”左云飞蹲下身,摸了摸他脸蛋上的战伤,笑着说:“小子,是金发的儿子!”发子媳妇说:“亮亮,跟大爷和两位叔叔说再见!”亮亮调整一下情绪,说:“大爷再见,叔叔再见!”

三个人都笑了,笑着和亮亮招了招手。

左云飞说:“嗨,我小时候,也这样儿。”

青花大酒楼是左云飞当年常来的地方。站在这个装饰豪华的酒店门口,左云飞脸上的不堪回首的神情时隐时现。他良久地看着,一个全新的思路在心里渐渐地鲜活,一座比青花大酒店更为阔绰壮观的大酒楼在眼前清晰起来。在海州一时不敢大展拳脚,差就差在这方面。在这里可以宴请那些用得着的四方大员,可以招待八方朋友,可以摆酒庆功……而且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用它织就一张大网,像伞一样的大网。有了这把伞,还怕什么风风雨雨?要挣钱,挣大钱,光靠自己不行,还要有另一种人,就像今天请的这位,多多益善……以前也不是不明白,就是和自己的性格不太对路,不逼到一定程度做不来。这种性格要改,适者生存,与时俱进……妙,实在是妙!他为自己这个新的想法兴奋不已,对身边的刘明和王绪峰说:回去就干!刘明说:干什么?左云飞说:”“干,”“左总,”“大酒店!

楼上包房都有名字,什么菊花厅、翡翠园、潇湘馆……还没到营业高峰时,左云飞在紫云轩门前站住了脚,说:“就这间,好赖还有我的一个字。”一个长得清秀的侍应生彬彬有礼,推开包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请。”

包房里装饰得典雅古朴,包括餐具、酒具也都是仿照青花瓷的风格,服务员也是经过认真挑选,个个俊美,举止大方、优雅,与那些乱七八糟的酒店自是不同。左云飞知道,院长虽然什么都吃过,但不能因为他吃过你就不点。所以,还是按照世人一致公认的名菜珍馐,并且以价格论高低,好吃不好吃姑且不论,只要价格到位,就不算辱没院长。他一连点了十几个菜,说:“刘明,赶紧打电话,请他来,我给他留几个菜,咱不知道他的口味,来了他自个再点。”刘明答应一声,接过手机,打通电话,院长说马上就到,左云飞悬着的心这时才算落地。发子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他的一个眼神儿,一声咳嗽,都牵扯着左云飞的神经,小心万分。他最不愿意和这些官员打交道,但他现在充分地认识到,以后不但要打交道,而且要积极主动,卑躬屈膝,曲意逢迎,胁肩谄笑,马屁要拍,马蹄子也拍……妈拉个巴子,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

院长准时驾到。中等个头儿,面色苍白。人生得清瘦,也有几分清秀。笑的时候露出两颗闪亮的门牙。人都有那两颗重要的最早长出的牙齿,但他的似乎比别人的更大一些,所以在最初的接触时,给人的印象深刻。他笑得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刘明介绍说:“贾叔,这就是我们海州市万发物流有限公司总经理,左云飞先生。”各自都伸出手来,左云飞的大手把他的瘦小的手握在手里,感觉像握住女人的手,而且有一点阴冷,他心中就明白了八九,此人不但贪财,而且好色。果然,在他帮忙办完发子的事情不久,中央纪委调查组就找他谈话,随后就被“双规”,发子出狱,他入狱,时间没差几天。

此时,贾院长只身前来。落座之后,左云飞为他点燃一支烟,说:“也不知道贾院长口味,我点了几道菜,您看您喜欢什么,您自己再点。”贾院长抽了一口烟,呛得咳嗽几声,他说:“我自己不抽烟,但是朋友的烟我抽;饭,我就不吃了,我还有事,抽完这支烟我就走。有事,你们就快说吧!”

平易近人,办事爽快,是贾院长给左云飞的第一印象。左云飞说:“好,那我就直说了。我有个朋友叫金发,他本来是见义勇为,却——”“啊,这个案子我知道,省高法已经发回重审。这个案子很不好办,关键的问题是,当事人的证词……”贾院长又抽了一口烟,又咳嗽了几声。左云飞使了一个眼色,刘明拿过一个购物袋放到院长的脚边,说:“贾叔,我们左总的一点意思。”院长笑得更加和蔼可亲,说:“都是朋友,何必呢?”他用手往上提了提,觉得有一点分量,就说:“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力而为,你们听信儿吧!”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戳弄着,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一步。”说罢,拎起购物袋,转身就走,左云飞、刘明、王绪峰送到门口,握手告别。左云飞看他走远,说:“明子,今天你立了大功,一会儿我敬你一杯!”刘明说:“左总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却让你破费十万块钱,这算什么功哎!”

回到桌前,左云飞仍有些放心不下,说:“贾院长说那两个人的证词是关键,我又想起一个人来,市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朱希贵,那是我的朋友,或许他还能帮上一点忙。”王绪峰说:“那就请他来呀!”左云飞看看表,说:“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就可这一天来吧!”他又给朱希贵打电话,朱希贵说:“你想请我,早点说呀,我都要吃完饭了!”左云飞说:“你过来吧,我有事!”

左云飞和朱希贵的交往开始于1996年。当时,建阳市公安局治安特警支队在左云飞的乾元公司副总办公室搜查出私藏在天棚里的两支催泪枪、一支双管猎枪,将左云飞的三名手下收审,并准备追捕左云飞。一向不愿和官员交往的左云飞,吓得跑到外地躲起来,赶紧想办法找关系。那时,程思伟对左云飞的胆大妄为早有不满,佯装束手无策,看笑话;也可能是他提供的线索,这件事至今也没弄清楚。朱希贵不说,他也不好再问。左云飞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负责这一案件的人是朱希贵。那时他任建阳市公安局治安特警大队副大队长,主管查禁工作。左云飞想只有拿下朱希贵,这事才能摆平。不愿低三下四的左云飞这时也不得不低三下四,动了脑筋。最后通过一个朋友,联系上了朱希贵。

左云飞把电话打过去,一番客套之后,他实话实说,求朱希贵放他一马。朱希贵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回建阳来,我们面谈。”当时惶惶不可终日的左云飞担心有诈,哪里会自动送上门去?就做出一副可怜相说:“患难见真情,你若在我难处拉我一把,高抬贵手,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也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朱希贵知道左云飞说的“不会亏待”是什么意思,这位副支队长重情重义地说:“你这家伙胆子也太大!”这之后,他利用手里的权力,很快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是给左云飞的三个属下办理了解除收审手续,又以经费紧张为由,没有继续追捕左云飞。左云飞当然不会忘了朱希贵的恩德,事后也就很大方地表示了一番……

打这以后,左云飞和朱希贵成了朋友。两人相交甚欢,称兄道弟无话不谈。朱希贵家里有什么事,左云飞必然前来捧场;左云飞每次从外地回来,朱希贵也会摆酒接风。左云飞刚到海州没一个月,朱希贵给左云飞打电话说:“儿子快结婚了,喜欢南方家具,他们去找你,你给出个车、出个人帮助选一选,再用你的车给捎回来。”左云飞满口答应,不仅给买了全套的红木家具,还另买了两台高档电视机。家具运回建阳后,朱希贵打电话给左云飞说:“你干啥买这么贵的家具啊,等你回来我把钱给你。”左云飞说:“孩子结婚我给买点礼物这是正常的事嘛,你要给钱这不是瞧不起我吗?”朱希贵也就不再言钱。两个人的关系在钱的基础上,继续向纵深发展。这天,左云飞请他来,一是为发子那两个证人的事,再一个就是想请他介绍几位在海州的同行。在海州能有几位这样的朋友,那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像刘福生那样损种,早就一脚踹扁了。

左云飞要大干一番的劲头进入巅峰状态,想到和程思伟的许多往事,痛定思痛,他要知耻而后勇。他就这样想着,越想越精神。两个青年人反而委靡不振,打起了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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