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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这几天,程桥和田野充分享受了当“人质”的快乐。程桥心里纯净得像一杯矿泉水,她没有任何忧虑。分数够她上学,分数不够她照样上学,左叔打了保票。田野在家庭监狱里苦熬多年,第一次感受到“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心里的冰山在灿烂的阳光下消融,化作一条小溪,在山谷间流淌;满目都是青山秀水,云舒天阔,柳绿莺啼,生活原来是这般美好。本来她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现在她是全醉。醒来都是痛苦又何必醒来?于是,她痛并快乐着。难过的是左薇,她心里一遍遍地大喊着:左薇,你必须学会面对黑暗微笑,你必须学会享受孤独,你必须学会快快乐乐地生活!但她把自己喊得筋疲力尽,喊得垂头丧气,把苦撑起来的豁达喊得一干二净。她可能走出她的感情的遮蔽吗?面对阳光下的海滨浴场,她像走进童话。花花绿绿的阳伞,身穿泳装的男人、女人,都像是童话剧的彩排,他们的快乐,他们的笑闹,一切都与她无关,唯海潮伴着心潮起伏……

田野在辽河边长大,一身好水性。她带着程桥像一只母鸭带着小鸭,游向深水区。程桥刚刚学会游泳,身上挎着救生圈,一会儿一声尖叫,一面喷着海水,一面说:“妈,我上学,你来陪读好不好?以后,就在这里定居!”田野说:“你得长志气呀!学得啥都不是,我干什么来!”程桥大喊:“谁不长志气?我表现得还不好吗?”一个大浪拍来,程桥呛水,一阵干呕,往回游。田野笑着埋怨:“说话,说话,游泳说什么话!”

左薇坐在太阳伞下,她说她累了,歇一会儿。身后有人拍了她一下,是杜再军。左薇像遭遇电击,肩膀迅速地弹开,身体几乎从帆布椅上跌翻。她坐直了,没趴下,眼睛固执地坚定地盯着缀满人头的水域。杜再军设计好的开场白这时觉得都是废话,不对路。积攒在心里许久的话,像在心里装了一盆黄豆芽,它们在同时膨胀。说什么,怎么说她才能理解呢?左薇是这个时代这个年龄里为数不多的恪守传统的傻丫头,属于唯美的理想主义者,追求完美的爱情,把朱丽叶奉为偶像,她甘愿承受那种悲剧美。对那种把爱情当做生意去做的人嗤之以鼻,对临阵变节的人更是深恶痛绝。你说你是为了她好,她认为那是对她的侮辱。书读得多了,反而成了枷锁,她一时半会儿走不出自己为自己设计的圈套。杜再军深爱她的也许正是这股傻劲儿。因为他们都傻到了这个程度,成为这个时代里的稀有动物。一肚子的话,千回百转,这一会儿好像都说没了。他觉得只要她在他的身边,他不需要说,说什么都是多余,他相信她现在已经在考虑原谅他。

事实上,左薇早已理解他。父亲给她打过电话后,她已经被杜再军善意的残忍感动得涕泪交流,哭得气堵喉噎。她渴望扑到他的怀里,渴望倾诉,她要把她情感的闸门轰然开启,铺天盖地将他彻底淹没。问题是,已经见面,你为什么还不来,你把人折磨得还不够吗?她也不理解他的现在,为什么甘愿做一个打手,为什么要选择他父亲这样的公司,潦倒到这步田地了吗?为什么不自己说而要父亲打这个电话?

杜再军渴望左薇的理解,但自己却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不在第一天的见面之后就去找她呢?其实机会还是有的,他是想到了她是“黑老大”的女儿。一面渴望他的理解,相亲相爱,却又警惕着保持距离。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想跟她说什么?他突然感到自己很愚蠢,这是一个很容易辨别的是与非,左云飞是左云飞,左薇是左薇,怎么能拿左云飞的罪行去惩罚他的女儿呢?

她的呼吸已经像海水一样,大幅度地起起落落,杜再军知道她在生气,忙说:“左薇,我这几天忙得——”忙什么?战斗频繁?教人打架?他没法说下去,说出来,不用人推,左薇自己就会气得人仰马翻。果然,左薇在心里已接上了他的下半句话,你忙什么?你戎马倥偬,战斗正未有穷期?她把披在肩上的浴巾一甩,先是走,后是跑,跑得水花飞溅,扑进海里,快速地向深海游去,头也不回。

站在左薇身后,白白激动半天,只说半句话,杜再军对自己不太满意,不知道下步该怎样走。是买一套泳衣下海还是等她上来?但有一点他已经确定,左薇没变,她不这样就不是左薇了。伸出小手握了一下,问候一声,你好!那就彻底坏了。杜再军被自己的想象弄出一点笑容。

此时,海阔,天空。

这里的海水是一种透明的浅绿,像柔软的活动的玻璃。浪花像大海微笑露出的白齿,涛声像大海温柔的歌吟。一时间,杜再军心境澄明,尘霾荡尽。他向身后看了看,不远处就是卖泳衣的小卖场。想象跃入海水的痛快,想象着左薇在他的进攻面前举手投降的情景……他向小卖场走去。

手机突然在他的衣兜里怒吼,他摸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左云飞打来的。“军仔,你找到她们了吗?”“找到了。我也是刚到,左总,有事吗?”“这几个人,光知道玩了,不接电话,你告诉她们,赶紧回来,程老妖死了。”“什么?消息准确吗?”

杜再军不敢相信,程思伟一死,自己努力这些天的成果还有用吗?

“没错,让她们快回来,今天就回建阳。”

这是昨天的事情。左云飞给程思伟的期限是五天,五天限期转眼即到。左云飞格外守时,在奉华大酒店的办公室里给程思伟打电话:“大哥,忙啥呢?”“哎呀,开会呢!”

程思伟确实是在开会,左云飞在电话里能听到讲话人的声音,好像还有人争论,他说:“开什么会呢?挺热闹啊!”“嗨,动迁开发,协调会,主管市长主持,涉及不少单位,这不都来了嘛!”“大哥,五天的时间已到,你到底是要钱呢还是要人呢?”“你等等!我到外面说去!”

程思伟果然跑到外面,左云飞听见街道上的嘈杂和汽车的喇叭声。“云飞老弟,再宽限几天,我一定把钱汇过去,大哥这人你也知道,有不守信用的时候吗?”“宽限几天倒是行,你是想再多派几个人来吧!”“嗨,那是小良子,净他妈扯犊子,我还不知道你的,能让他算计了?”“嘿嘿!”左云飞笑得孩子般天真烂漫,说,“老流氓斗不过小流氓,不行了,老了,我看你也得加点小心,这小子可他妈的谁都敢算计!你几天能汇过来?我再信你一次。”“三天,就三天!”

“好,一言为定!”左云飞关上手机。仅仅过去一天,左云飞突然接到程惠良打来的电话:“左叔,我爸他,去世了……”左云飞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爸去世了,你让我田姨和程桥回来吧!”程惠良的声音有一点哽咽,说,“求你了左叔。”“你小子又他妈开始骗我,怎么可能呢!是脑出血还是心梗?”“不,是自杀,他用手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

左云飞呆愣半晌,又给毕亮打电话:“亮子,程惠良说,他爸死了,你去看看,是真是假;别派别人去,你自己去,弄清楚后,立即给我回话!”“是,大哥,我马上去!”“真他妈的邪门了!”左云飞的手又开始捏着下巴,仰着脸,一只手指在腮帮子上抠挠,像要抠出什么主意。他在地上走着说,说着走:“志刚,你说,这能是真的吗?”

“大哥,我看这事真假的可能性都有。咱们只需要注意一件事,如果是真的,您应该防备这个程惠良。他很可能把责任强加到你的头上,说你扣留人质,逼债,责任不是很大,但总会有一点麻烦。”

“有道理,可他怎么会自杀呢?他不是那种扛不住事的人哪!我看,这事十有八九是程惠良这个小鳖犊子干的,我看出来了,这小子是他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天我就告诉老妖,他儿子是最危险的人物。等一会儿,听亮子怎么说。”

时间不长,毕亮来电话:“大哥,是真的,哈哈,老妖一死,他们全乱套了。公安局也来过,程惠良都麻爪了!”

“好,我知道了!你的生意怎么样?我说的是公司。”

“挺好,原来底子好,咱客户多呀!”

“那就好,没人跟咱争食,就不要惹事,信誉第一,有人抢,就揍他,明白不?”

“是,大哥!”

“彪子呢,他咋样?”

“收购站那边归他管,能吃苦,敬业,这小子,挺好的。”

“好吧,有事电话联系。”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左薇领着田野和程桥回来,咚咚敲门。左云飞说:“她们肯定要回去,让她们走吧!”杜再军开门,左薇头一偏,避开杜再军的目光,说:“田姨,快进来吧!”她一手挎着程桥的胳膊,一手攥着她的手,尽其所能地分担程桥的悲伤。“左叔,我要回家!”程桥哭成个小泪人儿。“回吧回吧,抓紧时间还来得及,赶上这趟航班,到家还不算太晚。左薇,送你田姨走吧!”

“程桥,咱们回房间,收拾东西。”田野说着,拉着程桥走了。

“爸,我陪她们回去吧!”

左云飞皱了一下眉头,说:“左薇,你糊涂,你怎么还没看出来?这里明明是个阴谋,你程大爷能自杀吗?那是个最能扛事的人。你去,你找死啊?程惠良说我骗她们来当人质,你去,就真的成了他的人质。快去,陪她们去机场,她们一走,你立即回来!”

“爸,不管怎么说我程大爷曾经是你的朋友,他走了,你不能去;我也总该替您去吊唁,送他一程,让别人看着也是那么回事,你看程桥哭的,我心里很难受。”左云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嗨,人哪,坏,坏有啥用?这回没法再坏了吧!你去吊唁,照理说是应该,可我不放心,那个程惠良,什么坏道都有。”“爸,他不至于在办丧事的时候怎么样吧!我跟她无冤无仇,他害我干什么?”“那这样,让杜再军陪你去,别人我不放心。”

杜再军就站在左云飞身边,他已经成为左云飞的贴身保镖,这是杜再军最满意的角色。是左云飞的器重还是刻意的考验,暂时他还说不清楚。在这个团伙里,总是出现让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你以为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没有发生;你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甚至发生之后都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偏偏就会出现。这里是一个生产故事的角落,他只有小心为是。不过,让他去保护左薇却是遂了他的心愿,同时他还可以了解程惠良的情况,这不是一举两得吗?他说:“好吧,我这就去准备。”

左薇一直没正眼看过杜再军,这时她终于给他一个正脸。但那目光里却是鄙夷、不屑,让杜再军心头一阵阵酸痛。从海滨回来,左薇对他的痛恨似乎更增加了一层。他知道,左薇现在已经不是恨,是把他当做一个很下贱的人在唾弃。这是一个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她这辈子绝不会嫁给一个“黑老大”的保镖。可怎么跟她解释呢?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倾诉,他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会给他这个机会吗?不管是什么结果,只要说出去,也就没有遗憾了。

“爸,你是说,还让他带着那把鞭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让一个拿着鞭子的人去保护,您不觉得滑稽吗?我走啦,和田姨她们一起走。”

左云飞说:“军仔,你去准备,别听她的,千万把她给我安全地带回来!”

杜再军有点急了,追过去喊:“傻子,你真的连话都不肯和我说啦!”

这声“傻子”让左薇猛然止步,回头时,已是热泪盈眶,又扭身走了。

程思伟接到左云飞的电话,身在会场,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应对左云飞。以他的实力,筹集给左云飞的钱不算什么难事,问题是他心里不平衡,不情愿。家里的事也让他闹心,程桥和田野他不能不管,他没注册的小媳妇张可欣更不能不管,小儿子已经十多岁,事实上的婚姻,手心手背都是身上的肉。大儿子程惠良对此虽然没有跟他公开对抗,暗中却在较劲。他已经把大部分资产转移到大儿子的名下,可程桥母女被左云飞骗去当人质,程惠良居然一毛不拔,这让他不能容忍。

开完会,程思伟还像往常一样,把程惠良叫到他的办公室,说:“良子,你派去的人有信儿没有?”程惠良说:“本来挺顺利,可我田姨和桥桥不愿回来,让庆龙那哥儿俩咋整?桥桥猴辣邪乎,差一点要打庆龙,结果人家左云飞的人马赶到,要不是杜再军帮忙,这哥儿俩不死也得扒层皮!”程思伟说:“左云飞又来电话说,钱不汇过去,他是坚决不放人。桥桥马上要开学了,还是把钱给他吧,要不早晚也消停不了。”

“爸,我不同意你这个观点,这叫什么事啊?我田姨和桥桥到底是哪一伙的?接她们回来,她们不回来,这不等于帮着左云飞跟咱们要钱吗?她们愿意在左云飞那待着,就让她们待着呗,这个钱说啥也不能给。”

程思伟沉吟半晌,又拿出一支烟在鼻子下闻着,说:“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可问题是这娘儿俩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她们哪知道咱们的事?这钱不汇过去,左云飞一旦翻脸,情况就不是这样。到那时候,说啥都不赶趟儿。这个钱本来是我答应左云飞的,不答应他不走,他不走,乾元公司能是咱们自己的吗?包括你那个大酒店,都有左云飞的一半儿。所以说,这个钱,咱得给。”

“愿意给,你给,与我无关!这么多钱,我一年利润才多少?”

“不用你多拿,五百万就行,其余的我由公司出。”

“我一分钱都不拿!”程惠良坐在沙发上,呼吸声像他小时候爷爷奶奶为他做饭时拉风箱的动静。

“你就忍心看着你田姨和桥桥她们出事?”程思伟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看着程惠良,说,“我眼下不是拿不出这些钱来嘛,你先垫一步。”

“你出钱就不是钱吗?她们出事是她们自找的,让谁承担哪!”程惠良站起来,转身就走,他赶上去喊:”关门声响得程思伟惊心动魄,“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程惠良以更快的速度下楼去了。

他对他父亲的怨恨从几天前开始。

建阳市公安局根据杜再军提供的情况和其他方面的了解,基本上确定程思伟是辽河抛尸案的主要嫌疑人。按照法律程序,首先要解除程思伟的市人大代表,区政协委员职务,但报告上只提到他偷税漏税问题。在仅一年多的时间里,程思伟偷税漏税达千万元,偷税额百分之百,已构成犯罪。被解除两个职务之后,程思伟预感到将有更大的案子被牵扯出来,他和他的儿子至少要有一个人走进地狱。谁去?“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想到了这句话,所有的事情他都要一个人承担,与他的儿子没有关系。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不让程惠良再介入香烟经销。其实,程惠良一直也没有直接经营,法人代表是程思伟,具体业务是双子负责,程惠良是狐假虎威,这样就把程惠良择出来了。第二个行动是找红霞说明情况。红霞不但经销香烟,还暗中贩卖毒品,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他告诉红霞不要再接触程惠良,也不要在建阳贩卖毒品,形势已经相当严峻。第三个行动是财产的分配,他的名正言顺的妻子田野、女儿程桥应该是主要的。程惠良已经据有金梁酒店,还有一个“娱乐城”。再有就是张可欣和他的小儿子……这些事情他不能不和程惠良解释,但程惠良并不领他的情。偷漏税款有那么严重?补缴税款再找关系就能摆平。其他的案子,他们有本事早就破了。几年过去,有什么证据?他认为他的父亲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立下遗嘱,他程惠良太亏了。程桥和田野做过什么贡献?张可欣和那个小东西做过什么贡献?居然敢和他程惠良相提并论,简直是岂有此理!说左云飞绑架程桥,其实是绑架吗?那是田野母女帮左云飞要钱。一千五百万,那是个什么数字?把那娘儿俩卖了也值不了这个数,程惠良坚决地彻底地反对。他回到他的“总统套房”,翻出一把手枪,是邹庆龙和邹红鹰从海州黑市买回来的,他的父亲会不会喜欢呢?

程惠良拉着“风箱”走,轮到程思伟“拉风箱”了。他屁股陷在靠背椅上,两手拄在老板台上,犹如猫扑鼠前的动作,经过一阵深呼吸后,他准备原谅自己的儿子。毕竟年轻气盛,毕竟他也有自己的利益,毕竟他还是他的儿子,算了吧算了吧,他安慰着自己,准备回到他那个温馨的家,回到开发区那栋别墅里去。在那里,小儿子和桥桥一样乖,几声爸爸喊得他心里痒痒的、甜甜的,张可欣的温柔足可以抚平他的一切烦恼,尽管是暂时的。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准备下楼去开车,程惠良又打电话来:“爸,如果你真把那钱汇过去,你就不是我爸!”程思伟刚刚平静的情绪,又被点着一把火,嚷道:“你说啥?”程惠良表达得非常清楚:“你不是我爸,我也不是你儿子!”程思伟还想骂他几句,程惠良已经关机。他想去酒店那边教训一顿儿子,又怕影响程家的形象,走出几步又回到车前,只在心里叫骂:小兔崽子,你没我这个爸,我就没你这个儿子!他开车回家了。

程思伟料想他的儿子用不了一天就会来找他认错,他还离不开他这棵大树,儿子的翅膀还没硬到完全可以自己捕食的程度。果然,又是这个时间,程惠良来了。这是程思伟一天之中最清闲的时刻,应付完最后的一场饭局,他总是要躲到他的办公室来清净一会儿。在这里三省吾身,检验这一天的功过得失,捋顺明天工作思路。他这天想的是:明天告诉财会把钱给左云飞汇过去。他的一举一动,程惠良了如指掌,一进来,“老爸,”笑嘻嘻地说:你明天真的要把钱汇过去呀?

“你不给我,我就不汇啦?”程思伟一看到儿子的笑脸,窝在心里的火气烟消云散,狠狠地却是慈爱地骂了一句,“你个浑蛋的玩意儿!”程惠良笑得很乖,说:“爸,你看我给你买了件什么?”程思伟说:“你买啥我也不要,你别气完我又给我打溜须!”程惠良说:“我保证你能要!”他说着,再一次去关门,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手枪,说:“老爸,你看这是什么?”

程思伟吓了一跳,说:“你在哪儿整来的,这玩意儿?”

“庆龙和红鹰在海州黑市买的,这俩小子让左云飞给打够戗,气不过,跑到黑市上买了两把。你拿一把,万一再遇到上回那种事,有了这个玩意儿,什么片刀皮鞭子,统统他妈鼠迷,说不好就撂倒他!”

“这俩小子,他妈的,胆子是越来越大!”程思伟接过手枪摆弄,他也觉得有把枪防身不错,将来万一出什么事……他说:咋用呢?

“我这辈子也没摸过这玩意儿,”说话时,楼下一阵鞭炮齐鸣,程思伟说:“干啥呢这是,又放这玩意儿,醒扰人不?”

程惠良说:“我楼下的一个领班,过生日,我让他们安排的。”他看程思伟继续摆弄着手枪,说,“嗨,这还不容易。”过来攥住他爸的手,说:“就这样。”程思伟的手腕子被儿子一扭,枪口就对准了自己,他忙说:“哎,别别!”枪已经响了。

程思伟听到这声枪响,也体验到子弹穿过下颏从头顶飞出时的快感,但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儿子说他是自杀,他也觉得可能是自杀,儿子怎么会杀他呢?如若他能活过来,他肯定会这样说,我是自杀,我他妈不想活了!

程惠良确认他的父亲已经死去,拉开办公室门,大喊:“来人,快来人!”保安、门卫稀里呼噜跑上来:“怎么回事?咋啦!”

众人看着程思伟的尸体都傻眼,他的脸扣在桌面上,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手枪。

程惠良说:“我一进屋就看见他拿着把手枪往头上比画,要自杀,我去抢,枪就响了,你们,快报案!”

现在,经过法医的尸检,公安局的现场勘察,他已经安详地静静地躺在殡仪馆的铁匣子里。不畏严寒,不畏高温,不畏人世间的一切炎凉荣辱,准备不动声色地进入那个人类制作的炼人的炉子里,火化成灰;再进驻到公墓去,和他的老友们欢聚一堂感慨前世今生了。

程思伟的葬礼在建阳市草根一族的葬礼中算是最隆重最受关注的葬礼。

左薇差不多是全程参与。

当她陪着田野和程桥回到家里的时候,庄严肃穆的灵棚已在田野家的楼下搭好。哀乐低回,灯光耀眼,守灵的人在一旁用打麻将解困。稀里哗啦的声响伴随低沉的哀乐,把悲与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走动的人影长长短短地投在草坪上,几条发情的狗在成队成排的花圈的黑影里咬成一团,发出既痛苦又快乐的呼喊。对这个灵棚,小区居民也曾提出过严正抗议,但随后就被阵容庞大的吊唁随礼的队伍吓得销声匿迹。从建阳市的党政领导到各界精英,从亲朋好友到被资助过的平民百姓,络绎不绝。此时已到深夜,高峰已过,只待天亮,灵车出动,这里将重归平静。草坪依然是草坪,蓝天依然是蓝天,楼群里说笑声、吵架声、读书声、咿呀学语声、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将伴随各种电器音响,继续他们的生活交响曲。

程桥站在灵棚前,先是茫然地看着悬挂在里面的她父亲的照片。鼻翼开始一点点抽动,眼泪自然地流出,随后突然大喊一声:“爸呀!你怎么突然就走啊!你不要你的女儿了吗?”她哭喊着扑倒了。田野本来是没有什么表情,在飞机上她流过泪,但很快就平静了。此时,听见女儿哭喊,许多往事,许多委屈,许多幸福,许多悲愤,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她的哭没有声音,只有泪水的奔涌。左薇恭恭敬敬地站在程思伟的遗像前,说:“程大爷,我爸来不了,我替他来送您,愿您一路走好。”三鞠躬后,她去搀扶程桥,说,“桥桥,上楼去吧!从现在起,你就是大人了,你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知道吗?”田野也过来,一人架着程桥的一条胳膊,程桥仍是哭泣不止。一直站在麻将桌前观敌料阵的程惠良走过来,怒道:“哭,哭,哭有什么用?让你们回来,就是不回来,人死了,能哭活呀?我告诉你,爸就是让你们给逼死的,气死的!”

“你说什么?”程桥挣脱搀扶,瞪起哭红的眼睛,大吼,“哥,你什么意思?

你想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吗?我去学校看看,有什么不对?老爸究竟是怎么死的,我看还不一定呢!”程惠良暴怒地一摆手,嚷道:“行啦行啦!你还有理啊?

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赶紧上楼,把门打开,这么多人,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回身招呼在楼下来回走动的人,“哎,各位,都到楼上歇息。”田野迟疑一下,到楼上去了。

屋里很快进满人,田野拉着左薇和程桥躲进自己的卧室。

左薇一身白衣白裙,像从天外突然飘来的一位天使。从她走近灵堂时起,麻将桌上就不稀里哗啦了。手掌里压着麻将牌,扭着头,瞪着眼,叼着烟,欣赏着这位貌若天仙的小女子。谁呢?没见过!从楼口转回来的程惠良怪眼圆睁,呼吸急促,说:“还用问,左云飞的闺女!这他妈的不是猫哭耗子吗?这不是诸葛亮哭周瑜吗?”

“良子,这你就不对了,不管他是谁,人家千里万里赶来吊唁,你应该过去还礼。”说话的应该是程惠良的长辈,程惠良说:“你知道什么,我爸就是她爸给逼死的!”语惊四座,众人无语,过了一会儿,稀里哗啦声再次响起。

程思伟的死给程惠良带来巨大利益。田野和张可欣对公司的事务一无所知,程桥和那个刚刚十岁的弟弟还未成年,家中的财产如何分配,程惠良获得了无可争议的决定权。乾元公司的继承权非他莫属。而过去的一切债务,没有证据的他可以一概否认,包括与左云飞的口头协议。公安部门掌握的一切线索都被一刀斩断。程思伟成了一只破筐,什么坏事都可以往里装。南市贸易大厅伤人案、辽河抛尸案、树林流氓械斗案、偷漏税款案、公路遗尸案……如果公安部门追查,那就去问程思伟,你为什么犯下如此滔天罪行?程惠良一向遵纪守法,只是年轻时不懂事,砍伤彪子,已经得到应有的处罚。他这一壮举为自己开创了巨大的自由发展空间,而父亲的死他没有任何责任,他只是去劝说……

杜再军陪着田野、程桥、左薇回到建阳,一路上左薇没和他主动说过一句话。杜再军问一句她说一句,然后就是看着窗外,要么就是安抚程桥。杜再军的情绪像提前进入雨季,一片泥泞。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却不能沟通。工作思路也需要重新捋顺,程思伟的死也给公安部门造成重大压力,究竟是程惠良弑父还是程思伟畏罪自杀?社会上议论纷纷。邵云航指示朱再军把程惠良作为重点目标,他必须取得他的信任。

左薇陪着程桥上楼之后,杜再军走过来,对着程思伟的遗像严肃地鞠了三个躬。程惠良见是杜再军,快步赶过来还礼。之后,杜再军面现悲伤,拉住程惠良的手说:“程总前些天还陪我喝酒,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言犹在耳,謦欬犹闻,怎么就突然想不开呢?一位慈祥的好老人……”程惠良也悲哀了一下,说:“嗨,我爸活着的时候就常说,世事艰辛,做人难啊!你想左云飞苦苦相逼,我父亲又是一个极讲信誉的人,他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吗?好赖在社会上也算个知名人士,企业家,居然因为还不起钱被人抢走了老婆女儿。不用说是他,换个人谁能忍受?今生今世,我与左云飞将不共戴天。”杜再军说:“有时间吗?你有大仇要报,我也在怀疑他,可就是没有证据。”程惠良说:“走,上车说去。”说着要走,邹庆龙、邹红鹰走过来,说:“老板,杜哥,你们认识啊?”

“你们两个笨蛋,我不认识他,他能去帮你们吗?”

庆龙、红鹰四目相对,一阵傻笑,庆龙说:“程哥,你是真高,上次如果没有杜哥出手,我和红鹰还真吃大亏了。”红鹰说:“杜哥,你和程哥这关系,怎么还把左云飞的闺女给带来了?”程惠良焦躁地一摆手,说:“去吧,你们俩找个地方歇会儿。”

田野家的客厅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所有能坐人的地方都有人坐着。进进出出,糖果、香烟、瓜子、饮料,被大量地尽情地消费,烟雾弥漫,糖纸果皮满地。在很短的时间里,田野家就变成了垃圾箱。左薇从田野的卧室出来,站在窗口,盯着在灵棚前努力表演的杜再军,随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田野走过来,说:“左薇,你到这屋来歇一会儿,这一宿的时间呢,就这么站着哪受得了?”左薇说:“我不累。”

程惠良咧咧嘴,笑了笑,说:“这俩小子,忠诚可靠,胆量也够,就是能量有限。”他做作地一步三摇,走近一辆车前,手中遥控器一捏,车吱的一声,伸手拉开车门,说:“程老弟,请!”杜再军也不客气,猫着腰,钻进车里。

庆龙和红鹰有一点失望地看着老板开车远去,红鹰说:“哥,我看,杜再军这小子要是真过这边来,咱俩有可能被他盖住。庆龙说:“有他挡着,咱的风险也小,怕啥?”

程惠良把车开到马路边上停稳,说:“杜老弟,咱们谈谈。”说着把车窗打开一点缝,拿出烟来,说:“来,先抽着。”杜再军接过烟,黑暗的车里亮了一下,重归黑暗,只看见两个通红的烟头明明灭灭。程惠良说:“这次多亏你,在左云飞那儿挽回了一点面子,我妹妹和田姨也顺利回来,我得先感谢你。”杜再军说:“我想在你这儿做事,那不是应该的嘛!”程惠良说:“可你毕竟还没正式进入我的公司,咱们只算朋交。你还想去左云飞那里吗?”杜再军说:“左云飞实力雄厚,我在那儿孤掌难鸣,到现在还没弄清楚他是不是害死我父母的仇人,你有什么办法吗?如果你能帮我找出证据来,我还上他那儿干啥去?”程惠良说:“证据还不容易,报仇还有何难?问题是你想不想报。”杜再军说:“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岂能不报?”程惠良说:“不一定,我今天一看见你和左薇一起来,我就知道,你这仇不想报了。而且,你还想回左云飞那儿去干。”程惠良盯着杜再军的表情,接着说,“是左云飞派你来保护左薇的吧?”程惠良话里有话,杜再军提高了警惕,说:“我早就答应把田姨和程桥安全地带回来,怎能不遵守承诺?左薇要来吊唁,是跟来的,我当然也得保护她,她是我的同学。”

“杜老弟,我比你大几岁,我告诉你,美人关难过。另外,我知道左云飞肯定对你不错,不然他会派你来保护她的女儿吗?但是我还要告诉你,左云飞那儿你不能去。”

杜再军感受到程惠良逼人的聪明和敏感,他突然的一个思路,突然的一个提问都让人防不胜防。他谨慎地反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在电话里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在他那里就是想找到证据,你以为我会真跟他去干吗?”

程惠良说:“你不想跟他干是最好。左云飞是什么人?他是让我爸给赶出建阳市的。论实力,他在海州怎么样我不管,在建阳没他的立足之地。从市级领导到公安局,你说哪一层咱没人吧!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在我这儿刚走,公安局副局长是我爸的铁哥儿们,不用唠扯别的,我一句话,没有摆不平的事,他左云飞做得到吗?”

杜再军摇头又点头,将信将疑的样子,说:“程兄,你不知道,左云飞和建阳公安局的关系也不一般,和法院和检察院都有联系,要不然他能把发子救出去?我不知道你认识哪位局长,可我的感觉,他好像比你的关系还硬,不能掉以轻心。这年头,你说啥叫实力,关系就是实力,我要是有你这些好亲戚,何苦坐这些年大牢。”

“什么亲戚,都他妈拿钱砸出来的。这些年,我爸在这方面的投入至少上千万。市局的韩旭副局长,分局的柴义五局长,我一个电话都好使,他左云飞是啥?就他妈会打打杀杀,结果,弄出人命,吓跑了。你在我这儿干,惹出天大的事,我兜着。”程惠良似笑非笑,说,“实话实说,我是想留下你,要不然,这话我本不该告诉你,好像我有意挑拨离间你们的关系。你爸是咋死的?就是左云飞派人砸你家的门窗,你爸和他们打起来,彪子和白元才打死你爸,这回你明白了吧?”程惠良见杜再军沉默不语,进一步说道,“左云飞虽然不是亲手打死你父亲,可他也算你的杀父仇人,你怎么能伺候他呢?”

杜再军面色铁青,嘴巴上胡子纷纷直立,说:“程经理,有没有证据?”

程惠良看上去已胸有成竹,说:“什么证据?人就是证据,白元被你打死,可彪子还活着。这几天听说他也当上老板,操他个妈的,我恨不得一刀剁了他!你不信,咱把他抓来,你看公安局审不出来,我一审他准招供。”

杜再军认真道:“你怎么审呢?”“我像《红岩》里审问革命烈士那样,用刀一片片往下割他的肥肉,他不说就一直割下去,活剐了他。他百分之百得老实交代。”杜再军吓一跳,说:“程经理,你可别的,就这么一个活口,你把他整死,证人就没了。”程惠良嘻嘻地笑说:“我就是这么说说,不过这个招,准好使。”杜再军喘着粗气,说:“程经理,难得哥儿们一条心,左云飞那儿我坚决不去,就跟你干了!”他说着停顿一会儿,进一步确定自己的思路之后说,“不过,我还得把左薇送回去。”“你看,我说找证据容易,报仇不难,难是难在你没有这个决心,你舍不得这个丫头?这仇你还怎么报?”“不是程经理,左薇是我的同学,她毕竟没伤害过我,把她送回去我就回来。”“你跟我还是没说心里话,你们是什么关系我能看不出来?她站在窗台那看你一眼我就知道了。”程惠良淫荡地笑起来,说,“不过,我告诉你,你就是没见识过,你说我那大酒店里啥样的没有?要国产的还是进口的?那俄罗斯的小妞,小腰和大腿一般粗,腿肚子细长,胳膊软得像没骨头,两个奶子像他妈大气球,爬上去能把你弹起来。我一句话,随便你弄,咱给她钱呗!左薇不能回去,让她在这儿享受几天。我不会伤害她,就是让左云飞也尝尝女儿被扣押的滋味儿。”

杜再军心里又吃了一惊,这个程惠良真是神出鬼没,他怎么看见左薇站在窗口往下看了呢?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到?就看那么一眼就能判断出两个人的关系?想着,他说:“程经理,既然你看出我和左薇的关系,她与你也无冤无仇,我还是把她送回去。我肯定回来,找到机会,说不定我会干他一家伙。”

程惠良“嘿嘿”地笑,杜再军摸不清他笑里的意思,问:“你不相信?”“你能不能干他一家伙,不一定,但我相信你绝不会去保护你的仇人。你愿意送她回去,可以,但是得等几天,这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对吧?”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左薇受到伤害,杜再军的脊背像有一股冷风透入骨髓,他说:“程经理,把左薇留下能有什么用,留她几天能算报仇吗?”

“左云飞是怎样逼我的?”程惠良说,“你就陪她几天,等左云飞答应我的条件之后,你再陪她回去。你回来就替我管理那个保安队,我这帮小伙子,都够虎势,就是缺少个核心人物,带不起来。”

“行!”杜再军立即答应。

程惠良说:“你们刚回来,吃饭没吃饭?我告诉他们给你们准备饭去。”杜再军说:“天都要亮了,还吃什么饭,早晨一快来吧!”程惠良说:“那好,咱们回去吧!”

程惠良开车回到小区。

程惠良要左云飞答应什么条件呢?

天蒙蒙亮,出灵的队伍渐渐聚集。车队从小区往外延伸,已经看不见延伸到何处,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楼下的草坪上、街道上人头攒动。田野和程桥已被搀扶到灵车上,左薇混在人群中,身后被人碰了一下,回头看时,却是杜再军。这是她从海州到建阳,第一次近距离听到杜再军说话:“到后边,上车!”她没有激烈地反对,悄悄地上车了。

左薇不明白这是怎样形成的风俗,出灵前都要鞭炮齐鸣,程思伟的丧事也是照样画葫芦,一阵惊天巨响,像过除夕,是对死者的欢送还是挽留呢?响过之后,硝烟弥漫,纸屑纷飞,她看见程惠良雄赳赳气昂昂,又白又胖肥而不腻的脸回顾左右,然后双手抱起一个泥盆,摔在灵车前。鞭炮声中,整个居民区的人在梦中惊醒,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咳嗽声,在小区的楼上此起彼伏。

车队起程了,缓缓地从小区驶出。在朦胧的曙色里,车队向乾元公司的大楼驶去,让程思伟老先生最后再看一眼他不怕流血牺牲亲手创建的万分留恋的乾元公司。流连片刻,车队随着灵车掉头,犹犹豫豫地移动着,驶向人生的终点站。灵车,实际上只是载着程思伟的一张笑容可掬的镶嵌在镜框里的照片,他是笑着走向殡仪馆的。

程思伟安详地躺在吊唁大厅的玻璃罩里。哭的,喊的,有几位领导到场,有几位领导没到场他一概不理,但当一位市级领导致悼词时,有人发现,他的身体确实动了一下。悼词曰:“程思伟先生,生于1950年3月,历任工人、小车司机、个体户、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董事长,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他勤勤恳恳,吃苦耐劳,多谋善断,作为一位优秀企业家,他为我们建阳市的城市建设和经济建设作出了突出贡献……”

“请问,优秀企业家私藏枪支算不算违法!”大厅门口传来一声呐喊,大厅里的人像被绳子牵动,一齐甩过头去。

这个人飞快地跑到大门口,跨上摩托,如飞而去。

大厅前面的停车场早已被各色车辆插满,送葬的人居然比早市的人还要拥挤。灰蒙蒙的天空上无数乌鸦从远处的山林里,列成鬼子轰炸机般的队形飞来,在头顶上盘旋,叫声凄厉,似乎在痛恨悭吝的人类把它们最好的食物火化成灰。但却无奈,最后以俯冲的方式,投下大量粪便,哭号着飞去。

站在大厅门口的杜再军仰头望去,心中一片凄凉。他又想到自己的父亲母亲,他们生前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死得又不明不白,无声无息。而程思伟这样的人却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优秀的企业家,他这个做儿子的应该怎么样做才能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呢?

大厅里一阵骚动之后,在哀乐声中,逐渐地安静下来。

杜再军的心却无法再安静,左云飞和程惠良两个团伙的灭亡是早晚的事情,左薇怎么办?她和这两个团伙肯定没有瓜葛,但她将失去自己的父亲,她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吗?程惠良要扣留她作为人质,像水晶一样纯净,像天使一般善良的左薇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吗?不用说她受到伤害,哪怕受到一点惊吓,杜再军也无法忍受。他不是不想坚强,是无法再坚强,左薇的泪眼在那天的一瞥已经刻印在他心里。他入狱四年多的时间,左薇依然独身,她等待的是什么?这一路上虽然没有交谈,但他知道,左薇的心依然和他在一起。她执著得让人心痛,对左云飞的痛恨不应该牵扯到左薇,这一点在他心里已经是相当明确了。他挤进大厅的人群,寻找左薇,他不能让她受到程惠良的威胁,他要让她悄悄地离开。

左薇却不见了。

杜再军找遍了能找的地方,依然不见左薇的影子,他的心开始收紧。人们在哀乐声中与程思伟做最后的诀别,程惠良像接见外宾,与参加吊唁的人一一握手。

张可欣牵着她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程桥数次昏厥,只有田野,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脸上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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