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刚决心今晚认真地作一次动员报告，以主人翁的态度行事，越是小心谨慎，越是不被人尊重，相反还会认为你少不更事，嘴边没毛，做事不牢。今晚得拿出个样子给大家伙看看。
晚饭后，易刚就走进了会议室，坐在讲台上，拿出笔记本，把早到的都逐个记下来。已经七点了，还只稀稀拉拉来了几个。
易刚压抑着心中的不满情绪，提醒自己，不要得罪这些起眼相见，朝夕相随的乡亲们。退一步，海阔天宽。他搞了个深呼吸，清了清嗓子说：“首先将今天的到会情况通报一下：孙秀6：45时，柏轩6：48时，黑娃6：50时，胡介生老队长6：55时，王安国6：58时……早到光荣，但也有个别迟到了二三分钟。明天开始7：00时点名，8：00时结束，特殊情况延长10分钟，超过10分钟，大家就可走，希望大家准时赶到……”
“同志们，搞了二十天的春插，辛苦了！你们每天既要替牛拉田，又要插秧，还要抗灾排水，扶苗……胡介石队长50多岁了，身体不好，经常胃痛，但他没有休息，而是带病工作，他总是冲锋在前，轻伤不下火线，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黑娃在扶苗中不幸被蛇咬伤，只服了一剂草药，没有休息，显示了一个青年人应有的勇敢战斗、不怕牺牲、敢于拼搏的精神。我们生产队唯一的一条水牛，是个宝呀，可它不争气，病了。安国心里着急啦！请兽医为牛看病，给牛熬药，细心照料……那天下午牛发疯，跑了，安国紧追不舍，直到半夜才把牛找回。这是什么精神？这是爱社如家的精神，这是公而忘私的精神。”
易刚一边说一观察听众情绪。吴维新一脸的不耐烦，时而站，时而挪动脚步，显出想走的样子。易刚想点名或不点名地提醒一下，整顿一下纪律，但又想，这样做可能会适得其反，他正愁找不到着火点呢。假如发生冲突，那是挺糟糕的，是易刚不愿意看到的。易刚蜻蜓点水式地表扬了孙秀、柏轩等几个积极分子后，提高声音说：“同志们对办夜校的积极性是很高的，态度是端正的，比如吴维新同志，他是特殊时期前的小学毕业生，读了六年书，基本上扫了盲，毕业后没间断过自学，坚持了十余年，在猛家堂算得上读书人了。但是，他并不自满，积极带头参加夜校学习……”
说到这里，易刚又瞥了一眼吴维新，他坐得端正些了，脸色开始舒展，不耐烦的情绪没有了。他接着扫视了一下大家，黑娃、安国、莫康他们象小学生一样坐着，精神饱满地挺着胸。易刚想道，在物质充斥的地方，政治的鼓动作用是不可低估的。近乎夸张的表扬真如兴奋剂，使每一个听者喜形于色，像喝了蜜糖一样舒服。今晚我讲的这些话，可能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也难怪，在文盲半文盲环境里，文化充斥的领导者是很容易忽视表扬和总结的作用的。
易刚适时抓住契机，作起鼓动来，“伟大领袖毛主席曾在广州办过农民夜校呢，那些一字不识的农民在识字中寻找革命的真理，在识字中武装自己。许多同志以后都成了革命的先锋队，推翻旧世界的主力军。毛主席曾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因此我们首先要端正态度，为革命学文化。可以这么说，不学文化的社员是愚蠢的社员，愚蠢的社员是不会科学种田大干快上，是会永远穷下去的。可是同志们，在座的大部分文化水平都很低，有些人恐怕斗大的字不识五升。黑娃，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进过学校门没有？安国，你把十七岁的‘岁’写成‘〖SX（B－*4〗〖HT6，5〗止〖〗夕〖HT〗〖SX）〗’，这个字谁也不认识，哈哈！自造的错字。莫康，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请问大家，常用农药肥料的名字有多少人认识？水稻的‘稻’字什么偏旁？发笔顺序，有几笔，知道吗？”说到这里，有些人微笑着直摇头，安国、黑娃、莫康则是一脸的无奈。
看着他们渐入佳境的表情，易刚深情地说：“我们要正视现实，正确对待自己，澄清底子，实事求是。我想在座的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以维新、孙秀为代表，基本扫盲，可以为师；第二类以柏轩为代表，书读得不多，但实践经验丰富，业务能力强，可以独当一面；第三类可多啦，以黑娃、安国、莫康、老毛、玉妹子为代表，完全不识字，可以说是睁眼瞎……”
易刚举例确凿，说得在理，大家心动起来，显出了一种迫切感，相互之间开始议论纷纷，气氛很热烈。
到了火候时，易刚适当点拨，以征求意见的口吻说：“下面请大家伙讨论一下，讨论的题目是：要不要学文化，你打算怎样学？畅所欲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好吗？”
易刚突然发现李贵书记坐在最近一排，微笑着和柏轩说话。
“李书记，你来了。正好，给大家作个指示吧，大家鼓掌！”易刚说。
在大伙鼓掌声中，李贵欠欠身，摆摆手，重重地干咳了一声，动了动厚厚的嘴唇，说：“我讲一句话，这个这个……”
大家都知道，李贵说“一句话”，非讲上30分钟不可，李贵说“讲三句话”，非讲上2个小时不可。只要他的厚嘴一张，就像缺堤的坝，从土改入社，从入社到人民公社再到特殊时期，一直到现在，如任他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他经历过那么多场面，做过那么多事，打开话闸子，怎么收场呢，况且他又不注意观众情绪，又不注意详略。听他的讲话真的“如同嚼蜡”，老百姓把他的讲话形容为“扯牛肉筋”，听得别人打呼噜了，他还在“这个这个”。
今晚李贵的“突然袭击”，使易刚喜忧参半，喜的是大队书记重视猛家堂夜校，支持易刚的工作，忧的是学习时间会拖长，社员们会有怨言的。
十分钟后，易刚见李贵话兴很浓，刚讲到入高级社，根本没有收场的意思，怎么办？易刚趁李贵去口袋掏烟的空隙，带头鼓起掌来，说：“李书记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来指导我们的夜校工作，刚才作了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表示感谢吧！”
李贵一脸的不高兴，心想，你不是催我走吗？太不尊重我了！但是不到五秒钟，他就恢复了镇定。“嘿嘿”地笑了笑，“这个这个……”在大家掌声中，李贵走了。
“同志们，刚才李书记搞了个插曲，领导重视，我们对学习文化知识的认识会更加深刻，下面开始讨论。”易刚说。
胡介生第一个发言：“听了易刚同志的报告后，我心里亮堂了，不学文化不行，是不是？怎么学？我打算积极参加，是不是？每晚学习一个小时，十晚呢，十个小时；百晚呢，百个小时，是不是？累计起来，就了不起啦，是不是？”
孙秀是诸葛海老师的妻子，猛家堂的美人坯子。二十四五岁年纪，她担任大队妇女主任，猛家堂唯一的党员。性格外向，思想活跃，在胡介生讲话后，她用手梳了一下鬓角的头发，然后站起来说：“没有文化，不能科学种田；没有文化，我们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没有文化，什么事都做不成。我打算坚持学习，持之以恒，不迟到、不早退……”
孙秀旁边坐着一个叫玉妹子的少妇，书名叫李玉英。二十岁左右，比较丰满，已是二个孩子的妈妈。文盲，瞎字不识。社员们都把她当作孙秀的应声虫，她崇拜孙秀，总是护着孙秀，她鼓起掌来，说：“孙主任说得好！说得好！”
孙秀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学习是自己的事，是第一需要。希望大家听从易刚的安排，克服困难，坚持学习，尽快扫盲。”她抬头看了一眼正面墙上张贴的列宁语录“学习学习再学习”，转过头瞥了一眼学习园地上张贴的哲人格言“书籍是人类通往文明的阶梯”。又梳了一下鬓发，提高声音说：“为把夜校办好，建议易刚同志建立奖罚制度：对学习认真，成绩好的要奖励，奖什么呢？奖工分；学习不认真，成绩差的要惩罚，罚什么呢？也罚工分……”
听到这里，大家热烈地讨论开来，有的说，这个措施好，既给我们以压力，又给我们以动力，有奖必有罚，能逼我们促我们。有的说，不好！这不是整我们吗？又不是磨洋工，干嘛要罚呢？有的说，只奖不罚，或罚就象征性地罚一点。
吴维新霍地站起，一脸的不满，火气十足地说：“我反对！夜校学习，不是学大寨，不是出工，自愿参加。愿者就来，不愿就走！罚工分是不尊重我们，是愚弄老百姓！为什么我们的工价过不了2毛，为什么我们天天过苦日子？就是你们这些干部出的馊主意！”
玉妹子微笑着轻轻地鼓起掌来，因为她知道吴维新是为成绩差的人讲话的，说到她心坎里去了。转眼瞅见孙秀在身边。心想维新是冲着孙秀说的，所以一会儿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孙秀听吴维新说话咄咄逼人，见“应声虫”忘形鼓掌，就说：“鼓什么鼓？嫁你娘了？刚才我的发言仅仅是我个人的意见，不一定正确，等会儿大家讨论，最后由易刚拍板。”
吴维新放了炮后愤愤离开学习室，老队长胡介生拽住他的衣袖说：“有意见可以提，是不是？不能想走就走啊！”柏轩走出来拦住他，说：“维新，想走就走是无政府主义行为，要不得的。”
吴维新的气消了一些，回转身，坐下来了。
易刚和善地盯了一眼黑娃，说：“发言吧，知无不言，言者无罪。”黑娃的脸胀得通红，几次想发言，但没有胆量。易刚给他鼓劲，他顿生勇气，张口说：“我……我……我保证不迟到、不早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安国、莫康、玉妹子、老毛等都接着发了言，时间也超过了一个小时。大家兴致高，不想走，吴维新伏在桌子上，一会儿打起呼噜来，很响，象闷雷，大家都笑了。玉妹子大声喊道：“维新，维新！你昨晚做贼去了吧！”维新被喊醒，他揉了揉眼睛，走到玉妹子身边，抓住她的鼻子掐了一下，说：“你发情了吧？是不是？你老毛不过你的瘾，我来，包你……”老毛是个老实巴结的黑铁柱，三十岁出头，嘴巴总是闭着，见维新这么粗鲁，他只是瞪了维新一眼。
“同志们，这个座谈会，时间虽短，但讨论得很好。只要我们思想统一，目的明确，态度端正，学起来就会有劲头。从今以后，我们猛家堂夜校走上了正轨。从明晚开始，实行点名制度。至于孙秀同志建议实行奖罚制度，出发点很好，我意可行，但要在充分征求意见的基础上才能实行……今晚散会。”
易刚简单地总结了一下，大家说说笑笑离开了学习室。
月亮笑哈哈地望着大地，星星闪着调皮的眼睛眨呀眨的，猛家堂的人民很快转入梦乡。
半夜里，老天忽然变脸，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一连两个小时不停，这时传来口哨声“嘟、嘟……”接着听到胡介生队长喊：“塘基缺堤啦！快起来堵堤！快！”易刚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背着锄头，往猛家塘冲去。
大部分丁壮劳力都背着锄头挑着箢箕站在缺口处，雨太大，风太猛，一时不知所措。胡介生队长大声喊：“挖草皮！抬石头！快！”但是水势太猛，草皮丢下去就被洪水卷走了。大石头一时找不到，小石头丢下去也冲走了。一阵功夫后，水不但没堵住，缺口反而越来越大。怎么办？怎么办？胡介生急得不行，大家伙都想不出法子来。易刚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晒谷坪有麻袋，麻袋。只有用麻袋装草皮和石才不会冲走。于是他箭一般冲到晒谷坪，果然，找到了麻袋。
“老队长，我找到了麻袋，大家挖的挖，抬的抬，越快越好，我们几个到口子里接麻袋！”易刚说着纵身一跳，胡介生和柏轩也跳了下来，三个人手拉手，成了人墙，一会儿麻袋接二连三丢下来了，半小时后，缺口堵住了。
胡介生、柏轩、易刚在堵死的缺口上站了很久，又巡视了塘的四周，没有发现险情，才放心地离开。
“易刚，你刚才想了个好办法。”走到屋檐下，胡介生深有感慨地说，“还是要读书，是不是？读书人会用脑筋，还是要读书……”
“这不是个什么办法，我只不过突然记起晒谷坪有麻袋，不要用脑的，何足挂齿。”易刚漫不经心地说。
老天已经疲劳，风姑娘也已入眠，整个夜晚一片宁静。
第二天早晨，太阳的脸又红了。易刚登上猛家山，久久地看着猛家河两岸被洪水淹没的景象，他感着很沉重。昨晚两三个小时的暴雨把刚插下的秧苗全淹没了。秧谷要重种，秧苗要重插，到头来早稻会大减产，唉！作孽的猛家河啊！何日才有出头之日？这时胡介生站在易刚身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俗话说，人要害人天不肯，天要害人草不生，是不是？这次暴雨造成的损失多大呀！”望着胡介生那憔悴的脸，易刚说：“老队长，不是老天爷不让我们活，要相信人定胜天。山西昔阳大寨人在石头缝里求生存，我们比大寨的条件要好。如果我们把猛家河改造好了，就没有水灾，或者会把水灾降到最低，猛家堂成了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那就是顶呱呱的地方了，你说是不是？”胡介生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相信人定胜天，我认为是老天爷不要我们生存了，是不是？这几年，我们天天农业学大寨，并不是没努力呀！是不是？但哪一年有好收成？猛家堂啊，猛家堂，这是老天爷对我们的报应啦！”
易刚坚持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只要我们下决心去改造猛家河，天公是会相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