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雯雯开口相招倒也不完全是客气,想到已逝姑姑对自己的疼爱,再看到此时的秦鹏,她就不由的有些心酸,当然也多少包含着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过秦鹏这次的表现让她微觉诧异,按照这混蛋以前那种附庸风雅、强扮文人的做派,自己开口邀请,想必又要假意推脱一番,嘴里也一定会说“这怎么好意思”、“就怕打扰了表妹”或者是“这方便吗?”等等诸如此类,但这次秦鹏只是略一考虑便很痛快的答应了下来,只是淡淡的说了声“好”,和他以前的性子有些不一样,苏雯雯心中诧异,但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招呼秦鹏上楼,然后又让店小二将自己一行人的房间整理了一间出来,苏雯雯住东厢房,整理出来的一间是西厢房,两房之间约有数十米的距离,虽然远了些,但毕竟在一个客栈里面。出于礼节,她这个时候是要邀请秦鹏一起吃晚饭的,不过想到自己这次出门也是跟着方叔叔一道过来的,自己反客为主,恐怕别人会不喜,就在纠结的当口,门外响起敲门声,苏雯雯以为又是方立周,这一路之上,姓方的一直对自己大献殷勤,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她是一清二楚,只不过家里人对这件事并不反对,她也不想拂了父亲和方叔叔之意,这才勉强和方立周敷衍一番,但这个人不知进退,竟是变本加厉,自己稍有空闲时间,他便过来烦自己,两人一起大多也是说些没有什么营养的话题,方立周在她面前总会装出一副文质彬彬、谨守礼节的样子,这让她更觉厌恶,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可以说是非常了解,对于方立周,在她的印象中也就是从小吊着两行鼻涕、被人欺负了就只知道哭的那个软骨头,长大后青楼妓院里也算是常客,和秦鹏相比,他也就是收敛了一些,不会明目张胆的干出那种欺男霸女的事,但也仅仅如此,要自己嫁给他?做梦吧!
“说了我要休息,如若无甚要紧的事,咱们明天再谈,好不好?”苏雯雯虽是一副商量的口气,但只要不是智障,相信谁都能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门外之人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雯雯,是我,今天的事谢谢你,如若有空,不妨出来一起吃饭。”
这是秦鹏的声音,苏雯雯蹙着眉头,对于这个表哥的邀请,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她能想到对方一看到自己肯定是要过来纠缠的,但没想到的是这次竟然这么快。以往秦鹏总会扮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装作无意的和自己搭讪,然后说一些低俗下流的所谓的笑话,她对此甚是厌烦,这个人蠢的像头猪一样,自以为有多聪明,但他的行事别人往往第一眼都会看的一清二楚,他还自鸣得意,以为旁人都是傻子,碍着姑父的面子,她不好说些什么,但从心底是讨厌这种自作聪明的蠢人的。
犹豫了一会儿,苏雯雯叹了口气,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表哥,他又好面子,如果自己表现的太过冷漠,姑父那里不好交代,想到这里,她不得不起身拉开门,然后便有些发愣。
秦鹏在看到她时露出一抹笑意,然后点点头。
对苏雯雯来说,眼前站着的男子有种说不出的成熟风韵,眼神清澈而明亮,没有丝毫猥亵下流的意味,笑容和善亲切,这是对亲人的某种善意的问候,他神情淡定从容,可能刚刚沐浴过,浑身散发出一种皂角的香气,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那种贪婪,感觉就像是一个大哥哥看着自己的小妹妹,宠溺但又带着某种严肃。
是什么让一个人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这还是从前的那个秦鹏吗?
苏雯雯有些恍惚,秦鹏见惯了那些熟悉自己的人在某时某刻所流露出来的一些惊愕的神情,对此他很是无奈,不管是自己的妻子李若若还是面前的这个表妹,在他眼中,都是些还未长大的小孩子,两世为人的秦鹏无论在心理上还是处事方式上,与同龄人相比总会显得异常成熟和稳重,毫不夸张的说,倘若此时的秦鹏出去寻花问柳,估计那些美貌的妇人压根就用不着自己用强,她们便会主动迎上来。
“雯雯,你出来的正好,我刚打算叫你一起去吃饭呢,父亲和刘叔叔他们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咱们这就下去吧!”方立周走了过来,他看都没有看秦鹏一眼,径直对着苏雯雯说道,从前番苏雯雯对秦鹏的态度来看,她对于这个名义上的表哥并没有多少好感,方立周也就有意直接将其忽视了。
苏雯雯摇了摇头,说道:“立周,刚才表哥邀我一起吃饭,我已经答应了,我和表哥也有好长时间没见了,想说说话,麻烦你给方伯伯他们说一声抱歉。”
“啊?”方立周有些傻眼,此前苏雯雯明明对这个表哥表现的有些冷淡甚至是厌恶,怎么转眼间就变得这么亲热了?他心中无来由的产生了一种危机意识,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哈哈笑了几声,对着秦鹏说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秦公子是雯雯的表哥,那不妨一起吃顿饭,咱们也好认识一下……”说完也不等秦鹏回答,便挽着他的胳膊下楼,状极亲热,好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秦鹏对此很是头疼,他从一开始接触便已看出这个方立周对苏雯雯的好感,这会儿自己莫名其妙的被卷入这场感情大戏,明显的充当了一个并不光彩的“第三者”角色,遇到这种事,也不知道自己该大笑三声还是大哭三声。
苏雯雯捂着额头,也有些哭笑不得,对于方立周心中的那些小九九,她看的很通透,但此时人家表现的如此热情,而且并没有出格的地方,就算是她,也没有办法说些什么,无奈之下,只好随着这两人下了楼。
楼下厅堂里,有好多人在吃饭,人声噪杂,很是热闹。那张最大的桌子旁,坐着两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和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方立周一手拉着秦鹏,一面介绍道:“这是我父亲,这是刘叔叔,还有这位,是当朝有名的大儒欧阳先生……”当提到这个欧阳先生的时候,方立周不自觉间便挺直了腰杆,好像能够认识这么一位大才子是一件非常值得自豪的事情。他斜眼看了一眼秦鹏,才又接着道:“爹,刘叔,欧阳先生,这位是秦公子,是雯雯的表哥,听说他家也是做生意的。”
秦鹏抱了抱拳,微笑着说道:“方公子盛情所邀,只好叨扰了,初次见面,大家好!”这话说的不伦不类,前两句还多少有些文人的腔调,待到后来,则完全是现代人问候的方式,方立周心中冷笑了一下,看着这位文质彬彬,没想到内里也是个草包。
方德仪倒是笑容满面,他招了招手,说道:“秦公子不必客气,既然遇到了就是有缘,我和你父亲秦大义虽然没有见过面,但神交已久,只可惜两家在生意上并无来往,这次你回家后,记得代我向秦老爷子问好。”
秦鹏笑着点点头,倒是那个复姓欧阳的中年人,在听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姓秦时,有些疑惑的抬头问道:“秦公子莫非来自邕州?”
苏雯雯这会儿正被方立周殷勤的招呼入座,闻言便笑着说道:“欧阳伯伯说的没错,我表哥本是邕州人,姓秦名鹏字翼飞,是姑父秦大义的独子。”
苏雯雯之所以抢先回答,就是害怕这个秦鹏张嘴又胡乱说话,欧阳希夷可是本朝有名的大儒、博学之人,如果在这里弄出笑话,传扬出去,不但是秦鹏,恐怕就连姑父都要跟着被人看不起。这里毕竟不比邕州,出门在外,万事都要多留一个心眼。
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方立周事后想起来,后悔的肠子都青了,自己干嘛非要拉着他入座啊,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欧阳希夷听到苏雯雯的介绍后,霍然站起,语气都有些颤抖,他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当真便是那秦鹏秦翼飞?”
秦鹏对于这个老头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听到自己的名字不至于激动成这样吧,难道以前的秦鹏和这老头认识?或者是欺负了人家的女眷,这次老头报仇来了?这也不怪秦鹏如此想,只因为先前的那个秦鹏实在是太混账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长者问话,作为晚辈他必须要回答,这也是一种礼貌。秦鹏点了点头,心中已做好了再次述说自己“失忆”的打算——反正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你爱咋咋地吧!
老头看到秦鹏的点头后长舒了一口气,他端起面前的酒喝了一口,这才缓缓坐下,含笑面对众人道:“请诸位原谅老朽的失礼,盖因我心情激动,情绪有些失控,刚才听得雯雯姑娘的介绍,老朽原本还有些怀疑,只不过我想天下同名同姓的人虽多,但偏偏此人又来自邕州,其父又名秦大义者,想来该是面前这位公子无疑了。”
众人都有些惊异,不明白这老头到底在说些什么。方德仪疑惑的问道:“欧阳公莫非认识秦公子?”
欧阳希夷大笑着摇了摇头,“虽不认识,但正如你刚才所说,神交已久矣。秦公子年前所作《沁园春》一词,已传遍大江南北,当今圣上听闻后也颇多赞赏,想来不日便会招秦公子赴京一叙,老朽此来,正是打个前站。”
方德仪恍然大悟,难怪这老头连年也没过完便风尘仆仆的赶路,感情是奉了圣上的旨意。想到这里,方德仪不由的更是疑惑,他虽未见过秦鹏,但也偶尔听人提及过秦家的这位大少爷,除了拈花惹草、青楼鬼混外,也没听过此人有多少文采啊,难道传闻不实?
这里面最为吃惊的便是苏雯雯了,这个一向不学无术的表哥什么时候竟然有了如此大的名声?竟然连当今圣上都惊动了?《沁园春》?自己倒是略有耳闻,对于那首极为大气的词作苏雯雯也是非常激赏,这个时代那些大户女子对于诗词一道多少都有些了解,只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首词的作者竟然会是秦鹏!
秦鹏此刻终于放下心来,不是找麻烦的就好,但紧接着便又开始头疼,这算是怎么一回事?看来剽窃他人的作品是要遭受报应的,对于别人来说能得到当今圣上的青睐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但对于秦鹏而言,他哪有时间去吟诗作对?
欧阳希夷倒是极为高兴,他满满斟了杯酒,然后双手举杯,对着秦鹏说道:“秦公子,看来老朽用不着再冒雪前去邕州了,此刻话已带到,老朽也算是完成了使命。大雪消融之后,会有专门的人去传旨,老朽在此恭贺公子了……”说罢一饮而尽,状极豪迈。
方立周这会儿不单单是后悔,更多的却是嫉妒。他眼珠子转了转,说道:“秦公子,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大才,刚才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此刻闲暇无事,秦公子不妨再做首诗词,也让我等沾沾光,传扬出去,我们也是脸上有光啊!”
“唔,不错,秦公子自年前做了一首《沁园春》后,便再无佳作问世,老朽倒也想领略一下公子大才。”欧阳希夷听到方立周的话后眼前一亮,心中便多少存了些比试的念头。
也不怪欧阳老先生好胜,话说一个如此年轻的男子,仅凭一首词便让京师的那些大儒们集体噤声,传扬出去,他们脸上也不好看,欧阳想借着这个机会多少扳回些颜面。在他想来,秦鹏就算再有才,一时半会之间也很难有好的诗词出来,自己如果多少能胜他一两分,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和他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方立周,这家伙是没什么文采的,但他才不相信秦鹏会如此厉害,在他想来,这小子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苏雯雯一向非常敬重那些才子,但从先前对秦鹏的态度来看,着实谈不上敬重,方立周便考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如果能够揭穿这姓秦的假面,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苏雯雯此刻眼神中也露出某种兴奋和狂热,她也想看看这个两年不见的表哥究竟有什么惊人的表现。
秦鹏心中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今天这种情况委实没法推脱,别说方立周,那个姓希夷的老头子也不好糊弄,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既如此,那我就只能献丑了。”
望着满满一桌子菜,自己至今却仍未动一口,秦鹏心中便有了计较,多少带着些恶作剧般的趣味。
他开口吟道:
“坐看深来尺许强,偏於薄暮发寒光。
半空舞倦居然嬾,一点风来特地忙。
落尽琼花天不惜,封它梅蕊玉无香。
倩谁细橪成汤饼,换却人间烟火肠。”
欧阳希夷闭目听完后心中叹了口气,知道在诗词一途上,此生再也无望超越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这首诗应情、应景,语言平易浅近,自然活泼,熔炼俗谚口语入其中,并无丝毫生涩,反倒落落大气,兼之人家入席已久,到得此刻竟未能吃的一口菜,喝过一口汤,已是失礼,此诗中明显带有些许自嘲的意味,想到这里,欧阳希夷睁开眼,笑着说道:“秦公子果然大才,我等只顾着谈论,倒是忘了请公子吃饭了,实在是失礼,秦公子,请!”
秦鹏微微笑了一下,夹了一筷子菜,吃完后才道:“欧阳先生谬赞,诗词一道,我其实真的不太擅长,这也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
欧阳希夷哈哈大笑,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骄不躁,说话不卑不亢,风趣而又幽默,和自己认识的那些才子颇有不同,此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这样一首诗作,其才情已是毫无疑问,难得的是他还能如此谦虚,很能让人产生好感。
方立周此刻目瞪口呆,他算是彻底服气了,这个秦鹏看着一脸的老实相,这是扮猪吃老虎啊,此人太奸诈了。
对于苏雯雯来说,坐在自己旁边的秦鹏有种虚幻般的不真实感,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着这个男子,发现了很多以前自己从未注意过的东西。对于苏雯雯而言,她有着极端的理性和自制力,不至于“一见君,误终身”,但少女心中却也多少起了些涟漪。虽然表哥今天的表现让她有种惊艳般的感觉,让自己从厌恶变得多少有些好感,但还远远谈不到喜欢,她只是很好奇,两年时间,一个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只是好奇对于女子来说是种要命的情绪,但此刻的苏雯雯并未意识到这点,她一边吃饭,一边在想:“是不是多找些时间和秦鹏谈谈,还有,他冒雪出行,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自己从一见到他开始就一直没有询问过家里的情形,现在想来,很是失礼!”
苏雯雯逐渐开始觉得,此次的出行似乎变得有趣起来。雪正大,路也还长,自己这一路想必不会太过于寂寞。
想到这里,她便轻轻的、暖暖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