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朱玉萍独自坐火车回了万山。一路上,她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她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到万山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钟,她来到矿驻万山办事处后楼电话室里,给凌云打了电话。
凌云在寝室里琢磨事情,接到朱玉萍的电话,很惊讶:“小朱,这么晚了,你在哪里?”
朱玉萍听到矿长关切的声音,就像流落天涯、无依无靠的人,听到亲人的呼唤,忍不住的眼泪哗哗直流:“凌矿长,我在万山…… ”
凌云听到朱玉萍声音不对,急问:“小朱,你怎么了?你在哭?”
朱玉萍拿着电话,一句话说不出来。三天的日子,恍若历经三十年的沧桑,无法言说的痛,化成无声的悲泪,滚滚而下。
凌云十分着急:“小朱,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说话?快说……”
朱玉萍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假装“咳咳”咳了几声嗽,平息了一下心情,声音嘶哑地说:“我有点感冒…… 咳咳…… 没事…… ”
“你在哭?”凌云焦急地问。
朱玉萍用手捂住嘴,又假咳几声,强制自己平静:“没有…… 凌矿长,你给徐科长打个电话,我给朱江说好了,叫他抓紧去办。他住省煤炭厅招待所202房。我没和他住一个旅馆…… ”
“你们没住在一个招待所?”凌云有些诧异。
朱玉萍说:“我和肖瑞莲住在一起。今上午,我走得匆忙,没去和徐科长打招呼。”
凌云关切得问:“感冒严重吗?”
朱玉萍说:“不严重。吃了药,好多了…… ”
凌云说:“明天回来输点液。他给了多少运力?”
朱玉萍说:“我找了嫂子,朱江说我们要多少,他给多少。你叫徐科长多要一点吧,我们没有煤炭发运,可以多收购点…… ”
凌云很欣慰:“小朱,辛苦你了。你为企业办了一件大好事。明天,我叫小车接你回来休息两天…… ”
朱玉萍说:“不来接。我给你打电话,就是问焦炭的货场落实没落实。没落实,这几天,我去办…… ”
凌云心里很感动:真是个好同志。说:“小朱,你身体不好,回来休息两天。货场,等徐峰回来去办。”
朱玉萍想到徐峰心里更痛:“他不是办事的人…… ”
凌云担心地说:“你的病…… ”
朱玉萍说:“小感冒,没事。”就放下了电话。
放下电话那一刹那,朱玉萍再也控制不住悲怆的心情,“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跑到街边一棵树下号啕大哭不止。她不是不想回矿,出事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回来,回那大山沟——那里,是她的根,是她的家,有她真爱的人。可是,回去怎么见黄树良啊!曾经的以心相许,海誓山盟,天长地久,他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怎么见黄仲全和梁晋秋两位长辈啊!他们都是清风峻节,德高望重之人,丢不起人……
黄树良到矿区上任就一个萝卜一个坑,主管放牛坪生产技术。这个天马行空的人,就像孙悟空被唐玄奘戴上了紧箍咒,从此结束了无拘无束的日子。他不敢偷懒。他知道企业的难处,懂得矿长的心情,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
朱玉萍出事那天晚上,凌云和秦和平约他在明月坝里散步。未圆的月亮像一块破残的铜镜遗落在茫茫苍穹,明月坝里升起似有若无的夜雾。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惶惶不安,若有所失。
他们坐在淡淡的月光下,谈工作、谈社会、谈人生、谈爱情,约定国庆节那天举行集体婚礼。黄树良还说出:结婚那天晚上,他们三人约定时间同时上的笑话……
然而,时过几天,肖瑞莲一封信件,就把明月峡搞得天昏地暗。
黄树良是在一个夕阳西下时,收到那封信的。当时,火红的太阳已去了山那边,西边的天空晚霞灿烂。他从放牛坪步行回家,父母在等他回来吃饭,他却在矿区食堂里吃过了。
梁晋秋说:“今后,晚上不开会就回家吃饭。”她担心儿子在食堂吃不好。
黄树良说:“这就说不准了。这区长的活不是人干的,责任太大了。妈妈,到了时间你们自己吃吧,别等我。”
黄仲全笑:“知道责任了?知道责任就好。领导就是责任,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 ”
黄树良看了一眼轮椅车上的父亲,知道他谈起责任就会没完没了。笑笑,打断父亲的话,说:“爸爸,我去找一下矿大爷和情哥哥,晚上回来,你再讲责任问题吧。”
黄仲全佯怒:“你小子少给我吊儿郎当的,当领导要有领导的形象。今后,不准再喊叫什么矿大爷、情哥哥之类的诨名。”
黄树良边说边溜:“形象问题也等晚上回来再说…… ”
梁晋秋心里笑: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过去总和父亲对着干。现在,怕惹父亲生气就开溜。对着儿子的背影说:“有你一封信,拿去。”
黄树良止步接过信:“谁写的?”
梁晋秋笑笑:“你的信,我哪晓得谁写的?”
黄树良边走边拆信,火红的云霞在西天燃烧。他先是漫不经心地看信,看着看着,手就颤动起来,心也狂跳起来。看完信,他久久地望着晚霞包裹着的大山发呆,混乱的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杀人。把朱江杀了,把朱玉萍也杀了!随后,各种各样的想法随着翻江倒海的心情,浩浩荡荡奔涌而出。他怒不可遏,大骂一声:“烂货!”难怪从省城回来一个多星期不回矿,他想。
肖瑞莲驰骋想象空间,极尽其词,说朱玉萍与朱江勾搭成奸…… 信上,她没署名。
黄树良真的愤怒了。他太爱朱玉萍,太在乎朱玉萍。他感到朱玉萍已是他生命中的重要部分。有了她,浮躁的心灵变得安静,桀骜的性情变得温顺,人生路上有了芳馨,工作起来充满信心……
他想到了找朱玉萍去伪存真,不相信事情是真的。他估计朱玉萍在万山办事处里。办事处拆除了临街的建筑物,保留了后楼,供销科在办事处里有办公室。他疾步走进职工医院电话室,要通了办事处的电话。等了很久,电话里传来朱玉萍低微的声音:“树良,有事吗?”
黄树良听到这语气,就相信了信上说的真实性。过去,两人只要听到对方的声音,首先是一番打情骂俏,争着抢着说话,生怕肚子里的话出来慢了会发霉。他压制着怒火:“你能回来一趟吗?”
朱玉萍的声音仍然很低:“这几天,我忙…… ”
“忙什么呢?”黄树良阴阳怪气地问。
“…… ”朱玉萍没吭声。
“不是忙着偷人吧?”黄树良忍无可忍,“心里没鬼就马上回来!”
朱玉萍说:“我病了,等几天回来…… ”
黄树良恶声恶气地说:“不会是有儿了吧?滚回来!”
“树良,我真的病了…… ”
黄树良没等朱玉萍把话说完,就“叭”的一声搁下了电话,咬牙切齿地又骂:“烂货!”气急败坏地走出医院,急匆匆地朝汽车队走去……
……
朱玉萍放下电话,茫然地站了很久。这个身心俱伤的姑娘,不会装模作样,不会撒谎,心里格外地孤独无助。她预感黄树良知道了千里之外的事情,马上会来找她,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从省城回来后,她过着噩梦般的生活,夜夜以泪洗面,白天神志恍惚。山乡长大的姑娘,把贞节看得太重太重。这些天,她很痛苦、很矛盾,显得十分憔悴。她不想欺骗黄树良,却又害怕失去黄树良。她深爱黄树良,难舍黄树良——他桀骜不驯的性格中,袒露着正直、勇敢和刚毅;粗野的外表里是一颗逢恶不惧,遇善不欺的善良之心。她了解他嫉恶如仇,烈如火焰的性情。她不敢想象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会发生什么。她想把痛苦深藏心中,用工作安顿自己伤痛的心灵,度过这段生不如死的时光。短短几天,她为企业办好了焦炭货场。
然而,纸包不住火,黄树良终究还是知道了。她想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千里之外不为人知的事情。
朱玉萍站在无人的电话室里,心情慌乱了一阵后,就渐渐趋于平静,静如死水。她明白,几年的爱恋,走到了尽头,那毕竟是男人一生的尊严。黄树良不会原谅她,她也不想他原谅。她想,事到如今,只有自己独自吞下苦果,离开自己为之付出热血、青春和贞节的明月峡,远走他乡,避世离俗……
她走进住房,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从提包里拿出朱江写给她的东西看了起来。那天黎明,他们在房间里僵持了很久,朱江向她说了很多好话,承诺给她补偿钱,她坚决不要,要朱江亲笔写下了强奸的事实。她看着朱江的字迹,似乎又回到了那不堪回首的夜晚,泪水涌出来模糊了视线。她抽泣了一会,抹了眼泪,三下两下就把那肮脏的东西撕得粉碎。她不想敲诈谁,她不是那种人。
她走出房间,在不远处的小餐馆里买了一碗面条。这些天来,她记不清自己哪顿吃了饭,哪顿没吃饭。此刻,她感到了饿。吃了面条出来,全城已是万家灯火,大街上歇凉、行走的人很多。一个中年男人拦着要给她算命,说她印堂发黑,此生很坎坷,眼下就有杀身之祸。她想,自己的命还用算吗?有杀身之祸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死了,就解脱了。
摆脱了算命先生,她站在办事处前面的街沿上等候起黄树良到来。知道了事情的结果,她心情反而平静了。此刻,她最大的祈望是:相爱几年,好说好散,黄树良能念及昔日的感情,冷静,再冷静……
不知站了多久,对面街上一个人匆匆而来,路灯并不很明亮,她怔怔看了片刻,黄树良就走到了她面前。她不想当着他的面哭,极力控制着心情,自己冷静,他才会冷静。但是,当她开口问:“你吃了饭吗…… ”话没说完,止不住的泪水还是涌了出来。
黄树良心里很痛,心情很乱。她的神情已经证明了事情的真实性。他冷冷地盯着她,没回答。
朱玉萍低着头:“没吃,先去吃饭吧。”
黄树良毫无表情:“你去省城住的哪家宾馆?”
朱玉萍说:“你先去吃饭吧。”
“吃过了。我问你住的那家宾馆?!”黄树良心情乱极了。
“我们去滨河路上谈吧…… ”朱玉萍害怕看见熟人。她不想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转身低头快步朝前走去。
“住的哪家宾馆?为什么不说?敢做就敢说!”黄树良边走边急躁地问。
朱玉萍快步走着,掏出手帕揩了泪水:“你觉得重要,我会告诉你…… ”
滨河路年年被洪水淹没,是一条破破烂烂的半边街,下面的河面很宽阔,河水不深,白天还能看见大大小小袒露着的石头。街上有零零星星的几个小吃摊,有人躺在凉椅上、坐在凳子上乘凉,也有人在闲庭漫步。朱玉萍走在前面,到河滩上才站住。
黄树良早就失去了耐性,站住就大声问:“为什么要来这里?见不得人了?说,你这次去省城干了什么?”
朱玉萍低下头,久久不吱声。两岸幽暗的灯光,无精打采地注视着他们,天上的月亮依然无动于衷地静观人间悲喜,不知是哪家人的收录机,音量开得很大,崔健在不知疲倦地狂吼:“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噢…… 噢…… 你何时跟我走…… ”
黄树良火了:“说话呀!”
朱玉萍低声地说:“没干什么,你听到了什么?”
“没干什么?你又怕我知道什么?朱玉萍,我把你当人,你别自己不当人。我是谁?黄树良!你把老子惹毛了,杀人放火都不算事情!说——!”黄树良咆哮起来。
朱玉萍一直低着头:“树良,你要冷静…… 这件事,一两句话说不清…… 我们分手吧…… ”
黄树良怒火中烧:“这么简单?你认错了人吧!说——你们谁勾引的谁?!”
朱玉萍心里又愧又痛,有口难言。她早就想明白了,说出了真相,黄树良会找朱江没完,会把事情闹大。她饮泣起来:“是…… 我不好…… ”
“婊子——!”黄树良气得头晕眼花,全身颤抖,“你欺人太甚…… ”话没说完,飞起一脚踢在朱玉萍的小腹上。
朱玉萍惨叫一声,疼得蹲了下去,眼泪汪汪地望着黄树良:“树良,你冷静点…… ”
黄树良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把揪住朱玉萍的头发:“破鞋!你今晚上不说清楚,老子两个就一起死在这里。”又一拳打在朱玉萍身上。朱玉萍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倒在河滩上。黄树良心在滴血,扑上去抓住又要打。朱玉萍本能地蜷曲着身体,双手护着头。黄树良抡起的拳头没有再落下去,朱玉萍如此可怜的模样,令他柔肠寸断,爱恨交加,打不下手。他心如刀割,泪如雨下,泣血捶膺,两个拳头朝自己头上、胸口上疯狂地乱捶乱打:“我那点对不起…… 我为什么这样傻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呀…… ” 几年真情,换来如此结果,他确实受不了了。
朱玉萍看着黄树良疯狂地捶打自己,心碎了。她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痛,翻身起来,一下扑向黄树良,紧紧地抱住他:“树良,树良,你别这样啊…… 你打我吧…… ”她已泣不成声。
黄树良疯了,真的疯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忘记了搂抱住他的是心爱之人。他无法渲泄心中的痛和恨,那男人的拳头打不着自己,真的疯狂地飞向朱玉萍身上,他狂叫着,捶打着…… 朱玉萍倒地后,他的脚也飞上去了:“我哪一点对不起你啊…… ”
朱玉萍在河滩上翻滚着,没有反抗,没有呼救,没有哀求,没有爬走…… 可怜的姑娘啊!自己遭受了这样大的伤害,无处诉说,无人安慰,心里想的却是对不起黄树良,想的是只要黄树良心里好受,情愿让他打死……
朱玉萍躺在地上不动了。黄树良也打累了。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记不起自己干了什么,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朱玉萍。
朱玉萍在冰凉的河滩上躺了很久、很久,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全身无处不痛,鼻子和嘴角都在流血。她没有哭,她的泪已流干,心如朽木死灰,悲凉绝望地望着木然而立的黄树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