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明的调动手续办得十分顺当，离开明月峡那天，凌云没有去送，是邓良菊和朱玉萍送的。那天，明月峡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一位重要的人物做准备——省政府宋省长亲临明月峡煤矿视察工作。省长是从万山地委的工作简报上发现这个地方国营企业的。
宋省长来万山的前两天，李昊天和张文化先后给凌云打了电话，要他高度重视、细心准备接待工作。李昊天亲自安排了省长的视察路线，凌云汇报的重点，以及生活、卫生和安全。张文化指示凌云在省长来矿之前，彻底清除放牛坪矿区刚刚竣工的三幢矿工住宿大楼和矿工洗澡堂的建筑垃圾，把矿工标准化住宿大楼提前运行起来，让省长视察。凌云听着头都大了：“张专员，这不是弄虚作假吗？”
张文化说：“你个小凌！说什么胡话？什么叫弄虚作假？你盖那么好几栋大楼立在那里，还怕领导看吗？”
凌云不想在领导面前摆阔气，这样做对企业没好处，想推脱：“做床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做就买！”张文化几乎是命令，“不然就从职工现在住的床中挑选好的安上。”
凌云说：“张专员，时间太紧了，再说，现在企业很困难，我打肿脸充胖子……”
张文化在电话上笑：“小凌，我晓得你那点鬼心眼，你一天四处哭穷，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呀？领导是支持干得好的，还是支持干得差的？还有，竹林沟那场事故就不要向宋省长汇报……”
“为什么？”不提不生气，提起那场事故凌云心里就起火，“那场事故把我们全盘计划都冲乱了！直接、间接损失上千万。不向省长汇报，我们向谁要支改资金？”
张文化语气变严肃了：“小凌，我给你讲，这不仅是我的意见，也是李书记的意见，是地委的意见！是政治纪律！要和地委保持高度一致。怎么处理那场事故责任方，行署已经有了意见，事情要内外有别……”
凌云没有反驳。他想，地区要是不给一个他满意的处理意见，就把这件事捅上去！
周洁明带着满腹的惆怅和无尽的牵挂刚刚离开明月峡，李昊天、张文化和汪江北陪着宋省长一行人，十几辆小汽车浩浩荡荡地进山。
秋阳下，明月峡里金风送爽，桂子飘香。经过两天两夜的突击整理，矿区换然一新，赏心悦目。周承恩和凌云引领着宋省长一行人，从子弟学校、机械厂、砖厂、放牛坪矿区，一路谈笑风声而来。职工们满怀好奇心远远地观望。
从放牛坪井口广场下来，李昊天和张文化特意把宋省长带进单身矿工住宅大楼。三栋新建大楼岿然耸立在深山峡谷中，如天外之物，十分抢眼。走进房间，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四架标准的单人床摆放整齐划一，簇新的被盖散发出淡淡的芳香；房间顶上安装着吊扇，每间房屋都有独立的洗漱间。宋省长一连看了几个房间，心里很满意：“好，好，好！这才是社会主义煤矿工人的住宿条件！这就是全省煤矿职工的住宿标准！”
李昊天春风满面，如数家珍般地向省长介绍了明月峡煤矿这两年改革发展的做法和成绩。宋省长兴致勃勃，频频颌首，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
座谈会上，宋省长点名叫凌云先汇报企业改革发展的作法。凌云对企业的工作烂熟于心，他没用准备好的材料，也没有按李昊天的要求汇报，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企业改革发展的主要作法后，就讲开了明月峡的资源优势和发展潜力，讲他的变资源优势为经济优势的发展观念，讲他的依托明月峡煤矿开发明月峡——建立明月峡工业经济区的宏大构想，最后语锋一转，讲企业发展中遇到的困难——钱。他的汇报要言不烦，充满真知灼见。领导们在为这个山区企业不等不靠，艰苦创业的精神感动的同时，更惊叹年轻矿长勇于创新、锐意改革的胆识和才智。
宋省长听完汇报后，感概地说：“思路！思路决定企业的出路。人才！人才决定事业的兴衰。昊天，你有眼力。”
李昊天说：“省长说得对，思路决定企业的出路，人才决定事业的兴衰。小凌没带一个人进来，企业还是那个企业，职工还是那些职工，不到两年时间，企业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里，既有工作思路问题，也有思想感情问题。他进山不久，向我汇报过一次工作，堂堂七尺男儿，讲到职工的苦情，竟几次哽咽。企业今天的变化，源于领导者质朴的感情、正确的思想、清晰的工作思路和扎实的工作作风。小凌有几句话很值得玩味，他说干工作要‘不求榜上有名，但求脚下有路’；‘不求领导的面子，只求企业的路子’；‘不求领导注意，只求职工满意’。他们确实是这样做的……”
宋省长点头，对凌云笑道：“你不让我们注意不行！今天，我就注意上你了。我还要让全省注意你的改革发展的经验！”
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宋省长说：“当然，搞好一个企业的工作，仅靠厂长一个人是不行的，要依靠‘一班人’的智慧和广大职工的力量。这个企业还有一条很关键的经验：党政合力、干群同心。现在呀，一些企业的党组织找不准位置，政治思想工作弱化，职工思想涣散，企业精神不振。明月峡煤矿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嘛！矿党委老周同志，谈谈你的作法吧。”
周承恩朝宋省长笑笑，犹豫着半晌没说话。这倒不是他没有思想准备，而是他有太多的话想对领导们说，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李昊天催促道：“老周，抓紧时间汇报吧！”
周承恩又犹豫了一下，说：“凌云同志汇报得很全面…… 我就说几句心底的话，重复一下企业遇到的困难和问题吧。企业改革发展难度很大，遇到的问题很具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颗针，上面有几种声音，下面有多种议论，很难。矿党委的工作立足于改革开放，服务于经济建设，疏通职工思想，打通主干道。企业行政工作很难，经济指标是硬的，我们理解…… ”
说到这里，周承恩又犹豫了片刻，想了想说：“宋省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现在企业的外部环境很差呀，社会风气不好。跑市场要钱开道，跑政策也要钱大家都盯着‘钱’……工农商学兵，齐念生意经，能赚的钱，党政部门办的公司近水楼台先赚了。地方国营企业，国家计划的阳光雨露洒给我们的太少，自己想为企业闯出一条路，四处关卡重重，正正当当的事情，逼着我们走后门、走邪道…… 这两年，政策不规范，企业左右为难，上面衡量企业工作好坏看效益，逼着厂长们‘向钱看’。 思想混乱了，又要求经济建设和思想建设两手抓，两手硬。经济建设硬任务，思想建设软指标，所以形成两张皮…… 我们没有什么经验，也经常为该坚持、坚守什么，抓经济的手段灵活到要不要底线、哪里是底线？发生争论；经常为‘遇到红灯绕道走’是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违规行为；为‘用八千赚一万’ 八千怎么用，会不会对用去的八千元秋后算账这些问题发生争论。宋省长，现在企业厂长与书记有矛盾、有分歧，有权利之争的现象。但更多的是在当前改革开放的大形势下和复杂的社会背景下，为企业走什么路、怎么走，这些问题上发生的分歧…… 现在，社会上顺口溜满天飞，说：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共产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说：厂长掌了权，书记靠了边，地痞流氓挣了钱，知识分子上了天。厂长负责制——其实，厂长的权不好掌，家不好当，领导要效益，职工要福利，左邻右舍来剥皮，厂长日夜干着急…… 中央改革开放搞经济建设的政策很好，但下面为了各自的政绩，各说各的重要，一时这重要，一时那重要，一时看事情的正面，一时又看负面，企业常常不晓得到底该咋干…… 我们最担心，需要人干事的时候，怎么干都称为改革，一旦有了什么问题，有了什么反映，就只管当时的需要，眉毛胡子一把烧。那样，会毁掉很多人，伤害很多家庭。让一心一意干事业的人流汗又流泪，劳心又伤心。我们担心经济搞上来了，人的精神搞垮了，企业搞上去了，厂长却搞垮了…… ”
周承恩发言后，会议室一片寂然。这是一个非常深刻、尖锐，大胆又不合时宜的发言。但是，周承恩忧深思远，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
宋省长深思良久后说：“听了矿长、书记的汇报，我很高兴。基层的同志不仅会干事情，也会想事情，很好。改革是一场革命。企业遇到的问题，是前进中的问题——窗户打开了，有新鲜空气进来，也有苍蝇蚊子进来。我们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正确面对，突出改革和发展这条主线；要以改革的办法和开放的思想，解决前进中的问题；要坚持思想建设和经济建设两手抓，两不误，双丰收。明月峡煤矿抓改革，强管理，抓市场，增效益，突出经济建设这个中心，突出发展这条主线，方法是对的，方向是对的，应该肯定和推广；自力更生，艰苦创业，不等不靠，迎难而上的精神更值得学习和宣传——这就是双丰收！这是一个钢班子，铁队伍。经委、计委、煤炭厅、财政厅、政研室要关注这个企业的改革经验，支持这个企业发展。地委、行署要拿出扶持他们发展的政策措施，企业反映的问题，地委、行署要组织调查研究，拿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这是一个大有希望的企业…… ”
散会后，周承恩依然思虑重重，企业一俊遮百丑。他希望领导们明示的问题，仍然以“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概而括之了。
宋省长一行临走时，凌云在车门前缠着汇报竹林沟技改项目，希望省上拨款支持。李昊天站在旁边笑着同声相应。
周承恩陪着张文化站在不远处说话。张文化说：“老周，搞经济工作，胆子要大一点，不要畏首畏尾，你们干得很好嘛！咬定青山不放松，坚持这样发展下去，企业大有希望。”
周承恩摇头苦笑：“张专员，现在这经济秩序真令人担心啊！争取项目要请客送礼，销售靠回扣。这么搞企业，我心里没底……”
张文化笑笑，说：“企业不是党政机关。适当的回扣是企业经济活动的润滑剂嘛！只要自己不揣腰包，该请的客要请，该给的回扣要给。”
周承恩忧虑地说：“现在一些干部越来越不讲政治纪律了，胆子越来越大……”
张文化淡淡一笑：“改革开放搞活经济，是当前最大的政治。别人要以身试法，是他自己的事。老周，不要有太多的顾虑，大胆地干，大胆地闯！突出效益这个中心，突出发展这条主干线。超常规发展，没有超常规的手段不行嘛！”
两人说着，李昊天走过来笑着问：“老周，你女儿去报到了吗？”
周承恩答：“谢谢李书记，今天去的。”
李昊天说：“老周，云山县水泥厂和石坡镇煤厂的事，小凌回来讲了吗？”
周承恩说：“这两周都很忙，他没说什么。这两个厂的啥事？”
张文化说：“行署研究，关闭石坡镇煤厂，资产、资源都交绐你们，你们把在职的大集体制职工接收下来，债务接下来。”
周承恩一怔：“这怎么行？”
李昊天说：“你们说不行，张县长说镇上不干，让地区怎么处理？县上把几十个退休职工消化了，就很不错了！老周，在这件事情上，你们要从长计议，要有大局观念。地委、行署的意见，由你们矿兼并了云山县水泥厂，县上也愿意交给你们，给你们井下向井上转移一个基础。这个厂现在有些困难，你们兼并后改造一下，就是一个很不错的企业。”
周承恩慌了：“水泥厂几百万债务怎么办？几百职工怎么安置？”
张文化说：“所谓兼并，债权债务和职工当然由你们接收。实际上是县上送了一个厂给你们。这也是改革开放，横向联合嘛。”
周承恩听着头都大了：镇煤厂上百万元债务，几十个在职职工；几百职工的水泥厂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年年亏损，搞得云山县叫苦连天，搭上几百万债务兼并，兼并后还得投入几百万改造资金；上千万资金投入的竹林沟矿井接替工程又刻不容缓。他着急地说：“李书记、张专员，收购一厂，兼并一个厂，还有竹林沟接替工程，这不把我们拖垮吗？”
李昊天说：“有压力就有动力，地委、行署反复商量了几次，相信你们有办法管好这个厂，才这样考虑的。兼并老厂比你们建新厂省时、省事、省钱，还有现成的生产技术骨干，何乐而不为？这个意见我给小凌谈过，你们认真研究一下吧！”
周承恩看了一眼在宋省长跟前滔滔不绝的凌云，忧心如焚：他那稚嫩的肩承受得住如此巨大的压力吗……
送走宋省长一行人，周承恩心乱如麻，站在蓝球上和机关看热闹的职工闲说了几句，就把人群中的凌云叫了出来。两人一同进了凌云的办公室。
凌云的办公办室里在二楼，周承恩进屋就坐在单人沙发上四顾办公室里的摆设。两人的办公室楼上楼下，他却很少进凌云的办公室，有了事情不是他给凌云打电话，就是凌云上楼去他办公室汇报。凌云沏了一杯茶双手捧给周承恩，自己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周承恩说：“放牛坪井下职工住宿的管理，要抓紧研究个办法出来，企业投入那么多，没人管理，几天就把那些东西搞脏了、搞丢了。”
凌云说：“时间太仓促，管理办法、管理人员都没确定下来，就要求急急忙忙投上去让宋省长看…… 新买床铺和床铺上那些东西，用了十多万元。”
周承恩说：“让领导看了，就要让职工住。从机械分厂调女职工去管理。敬国不想再进女工，不能依他，彭定云那里的女工确实太多了。”
凌云说：“叫梁姨明天就安排人去落实。”
周承恩说：“放牛坪单身井下职工的住宿条件搞得这样好，竹林沟的怎么办？你要有个全盘考虑，对竹林沟的职工要有个说法。”
凌云说：“竹林沟还要修几千平米的职工住宅才行…… 争取明年解决吧！”
周承恩不动声色地说：“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啊！李书记说，他对你讲了云山水泥厂和镇煤厂的事，你回来咋没说？你是怎么考虑的？”
凌云说：“他给我讲了半个多月了——就是去说洁明调动那天下午。不光是说了这两件事，还批评我没有迎难而上的斗志，没有改革创新的精神，没有发展的观念……”凌云趁机就把李昊天讲的那些话，择其己需地转达给周承恩。一年多无休无止的争论，让他聪明理性了起来。他之所以半个月不汇报、不传达地委书记的指示，就是在等待时机。其实，李昊天那次谈话，已经坚定了他兼并云山水泥厂的决心，心里一直在苦思冥想让周承恩、秦和平和党委成员心服口服无话可说的办法；宋省长的突然驾临，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的明确指示，给了他移船靠岸的机会。但是，他没有给周承恩明确兼并云山水泥厂的态度。最后说，“看李书记和张专员的意思，镇煤厂没有我们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也反复思考过，县上和地区都很为难，我们撒手，镇上求之不得……”
周承恩叹息后说：“我们现在拿得出来钱，当然会要我吞这个苦果。兼并水泥厂的事，你这些天是怎么想的呢？”
凌云反问：“伯伯，你的意见呢？”
周承恩说﹕“这个事，地委没有决定，最终决定在于我们的意见。企业就这状况，我的意见不能兼并，会把我们拖垮。”
凌云故作为难，叹息一声：“我把企业的困难给李书记讲过，他始终说我缺乏斗志，没有改革创新精神，没有发展观念……”
周承恩说：“什么斗志、精神、观念，都是些不靠谱的虚东西，钱才是真的！几千万，不是说大话就能解决的。只叫我们坚定信心抓发展，不说拿钱支持我们发展。话好说，涉及到钱了就不好说了。”
凌云试探着说：“李书记说，就眼前看，困难确实不小，从长远看，这是企业发展的一个好机会。算账要几千万，但并不是要我们马上就拿出这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