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凌云回到牛滚凼,在职工医院大门前下了车。
职工医院不大,两栋一楼一底的砖瓦房,前楼是医生办公室,后楼是病房。炎夏酷暑,病房里褥热难挡,周承恩从楼上病房搬到了楼下病房。在病房门口,凌云看见了周洁明。
凌云迎上去问:“伯伯好些了吗?”
周洁明愁眉苦脸,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周承恩说过的话:“没有死!”
凌云一脸疲惫,为难地欲言无语:“洁明,我…… ”
周洁明幽怨地看了凌云一眼,不知心里是酸是痛,说:“别去,他烦。”看看脸色蜡黄的凌云,又说,“自己去休息吧。”
凌云说:“我去看看他。”
周洁明怨恨地说:“我先给你怎么讲的?假心假意。”
凌云有口难言:“洁明,我…… ”
“吃早饭了吗?”周洁明问。
“没有。”凌云答。
“谁呀?洁明。”周承恩躺在床上已听到了凌云的声音,想和凌云说说话。
凌云朝病房走:“伯伯,是我。”他走到病床前,看着苍老憔悴的周承恩,歉疚之情油然而生:“伯伯,你好些了吗?”
周承恩想见到凌云。凌云真来了,他又不由自主地拿下了脸,闭着眼睛不看。他心里十分窝火,查来查去,查出一个烫手的山芋,搞得如此被动。
凌云站在病床前又内疚、又疲倦:“伯伯,我不知道你身体不好。昨天,我也是急的…… ”
周承恩闭着眼睛“哼哼”两声,一言不发。
凌云尴尬地站了一会:“伯伯,你好好休息吧。小金库就按你说的交财务做账…… ”
周承恩慢慢睁开眼睛,恨眉恨眼地盯着凌云:“风狂有灾,人狂有祸。党委会上的情况,你看到了的,自己好自为之!”
凌云默默站了一会,说:“伯伯,查这么一下,留下好多后遗症…… ”
“不说了,不说了!”周承恩烦躁地挥手,“算我错!算我错,对了吧?”
凌云说:“伯伯,我没有那意思…… ”
话不投机,说了几句,两人都感到无话可说了。该说的话早已说完,说不清的话还是说不清,两人都心力交瘁。
周洁明一直站在门口,忧心地看着病房里这对老少冤家,生怕他们一句话不对又争执起来。见两人在冷处理,就端了一张凳子到凌云身后,说:“坐下好好说吧。”
凌云回头冲周洁明干笑笑。
周洁明说:“没什么说的就去休息。”说完又出去了,她想去给凌云买点吃的来。
凌云坐下,沉默了很久,说:“伯伯,我想调整一下杨建业的分工,我直接管销售。”
周承恩沉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好被动!”沉思片刻,又生硬地问,“为啥?”
凌云说:“一是他不愿意管销售,再就是他用这种态度对待您…… ”
周承恩动了一下身子,说:“不行!这件事不能简单化。这个时候调整分工,只会加深领导之间的矛盾,被人利用。杨建业做法不对,但可以理解,这种事放在谁头上,谁都想不通。他的气是冲着我来的,过几天,我找他谈谈。这一年,他工作还是不错的。”
周承恩希望凌云回头,想想,又说:“我再给你说一遍,做事不要顾头不顾尾,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很多事情说不清楚,需要你干事的时候,错的也是对的,问题也是成绩;不需要你的时候,对的也是错的,成绩变成了问题,鸡蛋里也有骨头。要是哪个领导不高兴了,一句话,就要你走一辈子夜路!这种事,我见多了。而且,你这样干工作,本身就有问题。自己好好想一下吧!”
凌云身心疲惫,不想争论,默不作声。
周承恩爱恨交织地看着凌云:“男人做事,首先要讲责任,对社会负责,对家庭负责,对爱人负责。不要只图自己一时高兴,得想想别人。”
凌云听懂了长辈的话,沉思片刻,犹犹豫豫地说:“伯伯,我想把洁明调动一下…… ”
“为什么?”周承恩盯着凌云问,“怕她给我通风报信?”
凌云说:“伯伯,我没那意思。我当矿长,您当党委书记,她当财务科长不合适……”
周承恩叹气:“你呀——!你为企业的事都晓得四处找关系,就不晓得找关系把她调进城去?你们的事,自己去商量。”
这时,邓良菊穿着白大褂和周洁明一起走进病房。周洁明端着一碗豆浆,邓良菊用筷子串着两个小包子递给凌云:“趁热吃了,我们都吃了。昨晚上一夜没睡吧?”
凌云点头。
邓良菊心疼不已:“你这孩子啊…… ”
周洁明把豆浆递给凌云:“吃了去睡一会。”
凌云一只手拿着包子,一只手端着豆浆,慢慢地吃喝起来。病房里三个人都看着他吃,似乎他是这病房里的病人。
吃毕,邓良菊接过碗放在床头柜上。回头说:“小云,再忙也要吃饭,特别是早饭,不吃对肝不好。”
凌云说:“平时,早饭是吃了的。”
周承恩看着凌云又说:“凌云,你想过没有,昨天这场事故是侥幸。要是几十个人出不来,企业会怎么样?你会怎么样?辛辛苦苦一年,是什么结果啊,你对自己要负责…… ”
凌云看了一眼周承恩,慢慢把头低下去了。
邓良菊说:“小云,伯伯担心你留在企业里会出事。”
周承恩说:“我承认你是个人才,能干大事。可是,凌云,煤矿不好搞,这又是个是非混淆的年代,风险大啊!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你回城去当不当什么,我们都不在乎,人生短短几十年,平安是福。”
周承恩见凌云低头不语,又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心里苦,和平和洁明都给我说过,又出这么大一场事故。这就是现实中的企业…… 我不是反对你搞企业,问题是,你作为共产党员,党的干部,这样干事于公于私都没有好结果……”
凌云低着头,不想说这个纠缠不清的话题。从去年争论到现在,没有结果,看不到尽头,把大家扰得都很痛苦。他抬起头,说:“伯伯,您有病,好好休息吧。等您病好了,再开次党委吧!”
邓良菊坐在床沿上,忧愁地看着凌云:“小云,洁明把你们的事说了。今天没外人,给我们说说你的想法吧!”
凌云很为难,看看周承恩,又看看邓良菊,沉思片刻,说:“伯伯、邓姨,对于我的工作问题,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和伯伯为企业在思想观念和工作方法上的分歧,今天说不清,不说…… 我心里确实很苦。如果说,去年我是凭热情在工作,那么,今年,我就是凭做人的良心在干事。人都是有惰性的,有时,心里烦躁得想一个人躲在山里清清静静地坐一天;有时,累得想倒在地上就睡上一觉…… 这一段时间,我真的是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心灵的挣扎和灵魂的搏斗,从来没这么激烈、艰难过…… 我确实有退路,可以回地级机关去。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竹林沟井口广场上,坐了好久,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从井下出来,我和和平又在那里坐到天亮,谈到天亮。伯伯,我……我心里现在好难哪……”他说着,突然泪如泉涌,低下头哭了起来。
周承恩躺在床上被凌云的哭声搞懵了。邓良菊急忙上去摆凌云的肩:“小云,别激动,心里有什么委屈对伯伯和邓姨讲。”
周洁明看见凌云哭,也不禁眼泪汪汪:“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嘛,心里有什么话就说嘛……”
凌云低着头,抹了一把泪,带着哭音说:“和平也劝我走。可是,矿工的退路在哪里啊?昨天下午,竹林沟透水事故,赵全高他们死里逃生,晚上他们又到了井下……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想多挣几块钱养家糊口,他们连生死都顾不上了…… 那里,就是他们的退路…… 我一直认为黄树良放荡不羁。可是,昨晚上赵全高要他带队下井,他人都吓傻了,又去了井下…… 他给七班的工友要奖金,把我的心都说碎了…… 伯伯,矿工真的可怜哪! 赵全高的妻子病了,家里困难,女儿才十四岁就出去打工……”他嘶哑的嗓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邓良菊和周洁明泪流满面。
凌云仰面吁了一口大气,声音嘶哑地说:“伯伯,人活在世上只知道获取与享受,不知道创造与奉献,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那年,我和弟弟蹲在学校围墙边,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看到您急匆匆地赶来帮助我们,我当时那种感激之情,至今还温暖着心灵。去年,我和洁明去汤昌盛家收割了几亩田的稻谷,李洪菊托人给我送了两次鸡蛋…… 伯伯,是你们教会了我如何做人,如何为官。我这一生,走进了煤矿,走进了这样的环境里,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自己良心安宁。我不是在帮谁,我是在做我该做的事啊…… ”
周洁明站在凌云背后,哽咽难鸣:“爸爸,你就让他好好地干几年吧…… ”
邓良菊热泪盈眶:“小云,好孩子…… 老周,让他…… 好好干吧…… ”
周承恩躺在床上心中百感交集,凌云的话把他的心也说碎了。一声长叹:“唉——!”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很多。 隔了很久才说:“去睡一会吧!昨晚一夜没睡…… ”凌云把话说到这份上,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凌云的心情苦痛而悲壮。他始终弗渝地认为:企业强壮了,国家才能强大,社会才能进步,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才能从根本上避免十四岁的孩子为家庭生计而背井离乡的酸心事,才能从根本上消除比比皆是的贫困矿工。他恳切地说:“伯伯,社会正在转型时期,一些深层次矛盾,只有在改革中、发展中、前进中逐步解决,只有通过脚踏实地地干才能解决……”
周承恩又叹:“唉——!你去向李书记汇报一下事故和对镇煤厂的处理意见。把企业遇到的问题和困难汇报清楚,争取地区对企业经营活动中的开支出个文件。”他的心情异常复杂。
凌云点头。
周承恩说:“过几天,再开次党委会,我向大家作个检查…… ”
又说:“今后,我就协助和平管安全生产。有些事,你要多与和平商量。”周承恩想,自己该调整工作思路了……
杨建业在竹林沟住了四天。四天里,他身累心也苦。
竹林沟是他发迹的地方,他在这里流过汗,也流过血。下矿井目睹事故造成的巨大损失,他痛心不已,出矿井听到老部下们为他遭受的冤屈鸣不平,他心潮难平。他和秦和平同住竹林沟招待所,两人几个晚上的谈话内容都一直围绕着调查诱发的是非恩怨。他也认同秦和平的一些观点,认识到了企业目前面临的严竣局面。然而,他心里十分反感秦和平偏向周承恩,责备他撂担子、闹情绪、在党委扩大会上说那些话过头,要他向周承恩赔理道歉。
杨建业思前想后,大恨难平,哪里有挨了打,不让哭的道理!过去,他一直认为凌云看重他。以心换心,他把凌云当成无话不说的贴心人,把凌云的事当自己的事。他一直认为凌云也会把他的事当自己的事。现在,他才认识到,凌云心里根本没有他。党委会上,他想出一口对周承恩的怨气,凌云对他大动肝火;那天夜里,他对周承恩发了几句怨言,凌云又大发雷霆。他十分寒心:巴心巴肠地为给凌云干了一年多,低三下四求人,累死累活干事,苦吃尽了,不仅没得到凌云的保护、安慰,反而搞得自己名声狼藉,几面不是人!他终于明白了“官场只有利害没有朋友”这句话的深刻意思……
从竹林沟回矿机关那天下午,杨建业就想再找凌云谈谈,吐吐心里的憋屈,倒倒腹中的苦水,凌云却去万山了,晚饭后都还没有回来。他站在寝室里的窗前,正望着窗外黄昏中的群山发呆,徐峰把电话打进了寝室。
徐峰说:“杨矿长,我有工作向你汇报,你来一趟子弟校吧。”
杨建业问:“什么事?”徐峰已经好多天没有联系他了。
徐峰说:“你出来吧,边歇凉边谈,多好。”徐峰从不在电话上说事情,担心总机员偷听。
杨建业放下电话,心情郁闷地走下楼。此时,夜幕降临,矿区灯火初上。
……
这些天,徐峰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得知周承恩派周健出去调查的消息,他借机放火烧山,一下就搞得明月峡里风起云涌,虾荒蟹乱。他很会审时度势。他要充分利用这件事,把杨建业的心彻底搞凉,恢复杨大胆的本来面目。他感激周承恩成全他移船靠岸。
两人在子弟学校的三岔路口会面了。
杨建业问:“老徐,什么事?”
徐峰说:“下明月溪里说吧。”
明月溪里水不深,河滩上尽是大大小小的嶙峋怪石。两人在河滩上的乱石上坐下,徐峰说:“建业,党委会上的情况,我听说了,心里不好受吧?”
杨建业说:“都是老****的搞出来的事!”
徐峰说:“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老****的,还有两个小狗日的。”
杨建业说:“变了牛遭雷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秦和平还要我给老****的赔理送歉,我有啥错?”
徐峰说:“官大一等,理长一分,官大一级,嘴大一尺,官大一品,如泰山压顶哪!真理永远在有权人手上。之所以古人讲: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秦和平多聪明的人,你和周承恩孰重孰轻,他没有惦量?”
杨建业愤愤地说:“我们这一年多的工作,凌云是清楚的啊,为啥他也不替我们说一句公道话?”
徐峰悲天悯人:“建业啊!你三十几的人了还是这样天真!官场除了利与害,哪里还有公平、公道,成者王侯败者贼,官场千古不变的定律。他凭什么要为你说公道话?你在明月峡算老几?是你的势力大,还是周承恩的势力大?他不考虑利害吗?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意,其实,官场比风月场、戏场更加糜烂、更加残酷无情。”
徐峰见杨建业不语,又说:“我们名义上是副矿长、副科长,实际上是什么东西?就是他们的两条狗!你以为凌云在重用你我?你错了!他是在利用你我为他干事、卖命、挣业绩,做他向上爬的铺路石!”
杨建业心里十分难受:“周承恩为啥要这样整我?我错了一次,改了啊!凌云为啥要这样对待我?我对他剜开心子见得天哪……”
徐峰见杨建业气得捶胸顿足,劝慰道:“建业,你也别这样气。我走十几年的黑路,还不是熬过来了?这种黑白颠倒的事,官场上数不胜数,你人年轻,没受过委屈。古人何叹:赤心报国无片赏,白首还家有几人。哪朝哪代不是忠臣不得善终,奸臣大行其道?”
杨建业痛苦地说:“老子冤啊!辛辛苦苦一年,钱没捞一分,捞了一身的大粪……”
徐峰说:“你冤吗?世间屈事万万千,我那些年受的冤屈,你亲眼看见的啊!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有啥办法呢?人间本来就是强者的天堂,弱者的地狱。案上一滴墨,人间千滴血。人世间多少屈鬼冤魂啊!为啥是你我遭这种屈辱?还是因为我们没有势力、没有关系、没有靠山,没有人替我们伸腰说话。”
杨建业心里很无助,蓦然意识到可能徐峰就为这事找自己,问:“老徐,你说我该怎么办?”
徐峰说:“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关键在于你怎样安顿你自己?”
杨建业听得云里雾里:“我怎样安顿自己?”
徐峰说:“你对自己这一生是怎样考虑的。是继续在官场上混呢?还是就此罢休。在官场上混,又混到什么程度?就此罢休又去干什么?这是你必须想清楚的问题。”
杨建业一时茫然:“你说我该怎么办?”
徐峰笑:“建业,为什么你总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
杨建业想了想:“走到这一步了,我还能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