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皇的爱让我从孤独中走出来。后来回忆起来,我一点儿也想不起那天晚上经历的孤独,只是记住了自己对父亲的回答。当时,站在父亲的眼睛里,我抬起头说:
“父皇,我就是光明。”
……
“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抬起头来,我问她。
她笑了。那双因为哭过而有些涩苦的眼睛渐渐的露出一丝慈悲,就像一个长辈看着晚辈时的那种慈悲。事实上我比她大。
突然我如此憎恨自己比她大。不然,我会用宝剑为她划出一空漂亮的虹光,再用最柔美的声音告诉她:有本事回去迷死你的男人,没本事就弄死你自己,再不你去抬手拂袖弹琵琶,别来找我就好!我是不喜欢分别接见同一对夫妻的。
当然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确实是比她大。
我愿意给她一次倾诉的机会,尽管我认为自己才是那个最想倾诉的人,然而还是找了片干净的地方站着,静静的聆听了她的话。她说:“其实他娶我,是因为我父亲是白虎将军。如今北军正在孤注一掷的攻打边城,如果没有我父亲的八万大军,边城必陷。”
我没有出声。
“你不要怪他。”她在等了一会儿以后,用带着怜悯的声音说道。我看了她一眼。
“嫂夫人,轩大哥娶妻,我为什么要怪他?如果我娶妻,他也没有理由怪我不是?”
我十分不解的问,然后在她流露出怒意时,嫣然一笑:“被人当成傻瓜是不是很生气?”
“你该明白的,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生气。我看上去不生气,很可能就比你还生气。妹妹,你敢来找我,说明你还算配做轩鹤的女人。不过,你要是把废话说得太多了,那就又不配了。轩鹤是不会为了防城而娶你的,他不是朝廷的人,就算替边城的百姓着想,也不会帮狗朝廷把活扛了。请你不要把我当成傻瓜来试探,明说吧,想告诉我什么!”
我一口气说完,随即听到了她的赞扬。“你比我想象得聪明!”不知道这算不算赞扬。
嘴角牵动着晨光往风中舒展,我向耷拉在眼前的残叶轻轻吹了口气。叶子悠然一晃,有条青色的小虫轻飘飘地,从断了的叶脉摔下去。地面对它来说,必然是一个恐怖得不见底的深渊。我笑着看它向深渊坠落,仿佛自己就是那片被它咬坏的绿叶。然后我抬起像叶子一样郁闷的鞋尖,往它躺在地上的茸毛踩去,却又在即将踩下的一刹悄然停住了。如果为了生存,谁又不可原谅?
这么想了以后,心里的忧伤竟在晨光中豁然融化了。我收回了想对她说的话。
那些提着剑的江湖女子们撤到圈子外面以后,我和她面对面站着,都在对方的瞳光里留下了自己最美丽的笑容。最后她用胜利者的语气告诉了我轩鹤娶她的真正原因。——他娶她,是为了我。“梨花教主!”
一声惊诧,满座皆惊。
伴着漫天梨花的洋洋洒落,梨花教主宛如一朵从云端翩然而来的凤凰,轻盈落地。那一身的逸美,莫问谁是梦中红颜,天上人间一朵莲。
环视一眼台下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她昂起头来走向高台中央,裙袂嫣然拂动。丝丝缕缕的光芒从圣雪织就的裙子深处放射出来,踏尽尘埃,化作了一世的孤独。
从台下那一双双圆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这样一幅凄美的画卷。
武林大会。
令人闻风丧胆的梨花教主突然穿着女人的裙子亮相,那些豪杰们的眼里无不流露出惊为天人的感叹。却都与我无关。
我想看到的,只不过是那一个人眼中的感叹。
曾经,我们无数次的把对方望进眼底,望眼欲穿。他却从没看过我穿裙子的模样。他一直叫我银鸾兄弟。
“银教主,你怎么来了?”他问。在众多号称正义的武林人士面前,他总是叫我银教主。
“听说你们正在商议对抗北军的事,我是来搅局的!”我说。
“你……”他必定是感到为难了,欲言又止,但在他的脸上,我永远也找不到皱眉的痕迹。或许就是这么爱上他的吧。曾经我以为自己喜欢他玉一样的脸宠,爱到深处了才恍然明白,爱他爱得这样无怨无悔,就是因为一双无限舒展的眉。它们就像白鹤的翅膀,无论经历什么样的风风雨雨,都不会丢掉那份直指云端的骄傲,不因畏惧而折翼。
“我不可以参加你们的讨论吗?别看我们梨花教专门与你们这些名门正泒做对,可我们做的事都是在帮你们。你们可以说我们邪恶,但你们也不能否认吧,恰恰是我们的邪恶,减少了你们犯下罪孽的次数。不是吗?”
我银鸾做事,何需向全天下解释?只是为了他。
他怔了一会儿,呆呆的看着我。
我也就这样看着他,不说话。几朵梨花从交织的视线中间穿过去,像是晨光的心语,无声却万分美妙。忽然他笑了一下,穿透梨花的香气,那平淡的声音依旧持着荣辱不惊的从容。
“你说得对!”他笑着说。
“谢谢!”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裙子。裙子很美,宛如浮动在水波上的白莲花,他不会看不见吧?他喜欢白色。
“来人,帮梨花教主搬张椅子上来!”
看样子他当真没注意到我穿了裙子。抑或是,他觉得一个男人穿着女人的裙子也没什么不正常?我有些忐忑,然后忽的想起来,今天来,是让他忐忑的。
“不必了!刚才只是开个玩笑。其实我今天来,不是想加入你们的讨论,只是想和你说……”他微微扬起脸来,等着下文。
我却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最终我只是在裙子上拾了一朵梨花,笑着递给他。
不知道我的笑容算不算美,但我知道,此时此刻它们是醉人的。因为在他的眼睛里,我找到了如夜空一般的迷失。心开始痛起来的时候,我暗暗发誓:倘若他真的肯为我迷失,那么我便再也不会离开!
他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
他是统领整个中原武林的王,然而这一刻,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从前,也有一位王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在不知所措后,那位尊贵的王吻了我一下。我从来不想拿他们俩个去比较,却又不由自主的希望,在相似的不知所措以后,可以有一个相似的结果。当然今天这个结果会更重要。
“我的家乡没有梨花,但我听过一句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恰恰是梨花开放的季节,我忍不住摘了一朵,想戴在头上。可是看梨树的老人说,没嫁人的姑娘是不可以自己戴梨花的,否则一辈子嫁不出去。所以这些年,我当了梨花教主,就算院前院后都种满了梨花树,也从来没摘过一朵来戴。轩大侠,不,轩鹤,你可以帮我把它戴上吗?”
我的话在竹林中掀起了一片惊呼。
有个身影擦过人群走了过来。
他回头看了眼,眼中渐渐映进了她娇弱的容颜。虽然只是一瞬间,当他再次望着我时,我却再也找不到他眼中的那些迷失了。
而她的眼睛在笑。
淡绿色的雾气在竹林中袅袅飘荡,她的笑被衬托得很美。然而,藏在她眼底的恨意却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依旧似蜂针一样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