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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她们在那条狭窄的人行道上往桃树街走去的时候,斯佳丽又悲伤又灰心,因为现在亚特兰大显得如此荒凉,跟她记忆中的情形完全两样。她们走过亚特兰大旅馆的遗址,以前瑞特和亨利伯伯都曾在这里住过,这么一座优雅的旅店如今只剩下一副骨架和发黑的残垣断壁了。那些沿着铁路两旁绵延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货栈,原来是存放成吨成吨军需品的地方,如今没有修复,只留下许多长方形的地基,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死气沉沉的。铁路两旁的建筑物墙都没有了,车棚也不见了,铁路赤裸裸地暴露在那里,没有了遮拦。在这一大片废墟中,有一处就是查尔斯作为遗产留给她的货栈房,现在也无从辨认了。亨利伯伯曾代她给这个货栈房纳税,一直纳到去年为止。这笔钱她迟早得还给他。这是她的另一粧心事。

她们拐进了桃树街,斯佳丽便朝着五角场的方向望去,不禁惊叫了起来。尽管弗兰克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的情形都跟她说了,她却始终没料到会毁坏到如此程度。在她的想象中,这座她极为喜爱的城市依然是满街华丽的建筑物。然而,她现在看到的桃树街光秃秃的,什么标志都没有了,显得如此陌生,就好像她以前从没来过似的。她记得在战争岁月,她曾不知多少次赶着车穿过这条泥泞的街道。还记得在围城的日子里,她曾缩着头、弓着身子在炮弹的呼啸中沿着这条街心惊胆战地奔逃。她仍记得撤退那天,她慌乱而痛苦地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这条街。然而,这条街她现在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了,她真想大哭一场。

在谢尔曼的军队撤出这座燃烧的城市和南部邦联的军队回来后的那一年里,曾经建起了许多新楼房,然而五角场周围一带仍然是一片空旷,只有一堆堆破砖残瓦埋没在杂乱无章的荒草垃圾里。有几座她依稀记得的建筑物仍残留着,但屋顶都没了,只剩下几堵墙,暗淡的光线穿过断墙照射过来,没有玻璃的窗户像张着的嘴,几根烟囱孤零零地高耸着。偶尔,她也会发现几家熟悉的店铺,它们在战火中幸存下来并经过修复,崭新的红砖在那些污黑的断垣残壁中显得格外醒目。在一些新建的店铺大门和事务所的玻璃窗上,她高兴地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但大多数名字都是陌生的。特别是写在那些小招牌上的医生、律师和棉花商的名字都不熟悉。以前,亚特兰大城里的人她差不多都认识,如今见到这么多陌生的名字,心里真不是滋味。但当她看到沿街不少新房子正在兴建时,便又高兴起来。

新盖的房子有好几十座,其中有些还是三层的!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她沿街望去,想调节一下自己的心态,以适应这座新建的亚特兰大城。听着令人欣喜的捶声和锯声,看到脚手架高高地耸立着,人们驮着砖头在爬梯子。看着这条自己心爱的街道,她的眼睛有点模糊了。

“他们将你烧毁了,”她想,“他们将你夷为平地了,可他们并没能消灭你。他们是消灭不掉你的!你会重新成长,长得和以前一样强大,一样生气勃勃!”

她沿着桃树街往前走着,后面跟着步履蹒跚的黑妈妈。这时她发现人行道上拥挤得跟战争打得最激烈时一样,这座正在复苏的城市仍然那么忙忙碌碌。记得当年,她初次到这里来探望佩蒂姑妈时,这座城市曾让她热血沸腾。她还发现,在坑坑洼洼的泥泞中颠簸行驶着的车辆竟跟过去一样川流不息,只是少了当年邦联军队的救护车。店铺木天棚前的马槽架上拴着的骡马,竟也和以前一样多。尽管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但没一张脸是她熟悉的,头顶上挂着的招牌也没一块是她曾经见过的。无论是相貌粗野的男人还是穿着妖艳的女人,都是陌生的。每条街上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游手好闲的黑人,他们有的靠在墙上,有的坐在路边石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那种新奇的神态真像孩子们在观看马戏团的游行。

“全是些刚解放出来的乡下黑人,”黑妈妈轻蔑地说,“像一辈子都没见过马车似的。而且那样子多粗鲁啊!”

斯佳丽也觉得他们的样子确实粗野,因为他们神气活现地盯着她。但当她看见一群穿着蓝军服的士兵时,又大吃了一惊,脑子里也就丢开了这些黑人。现在这城里到处都是北军的士兵,有的骑着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军车里,有的在街头闲逛,还有的正满嘴酒气地从酒吧里走出来。

我永远也不会习惯这一切的,她捏紧了拳头想。绝对不会!然后她回过头叫道:野快走,黑妈妈,我们快从这人堆里走出去。”

“来了,我得把这个挡路的黑鬼推开,”黑妈妈大声嚷着答道,一面把包一甩,把一个在她面前惹人讨厌地慢吞吞走路的黑人撞到边上去,“我讨厌这座城市,斯佳丽小姐。哪儿来的这么多北方佬和黑人!”

“人不挤的地方会好些。等走过五角场就不会这么糟了。”

她们小心翼翼地踩在滑溜溜的用来垫脚的石头上,穿过满是泥浆的迪凯特街,一直向桃树街走去,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起来。后来她们走到了卫理会教堂一1864年斯佳丽跑着去找米德大夫的那天,曾在这儿歇过脚喘过气一她看了一下教堂,便放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既突兀又可怕。黑妈妈用她那双老练的眼睛满心疑惑地盯着斯佳丽的眼睛,但是她的好奇心并没有得到满足。斯佳丽轻蔑地回忆起自己那天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情形,觉得很可笑。当时她害怕北方佬,也害怕博就要出世,吓得胆战心惊,怕得毛骨悚然。现在她很诧异,自己当时怎么会吓成那个样子,就像小孩子听见一声巨响那样。当时她竟以为北方佬、炮火和战败是自己经历的最最糟糕的事情,那样想真是太幼稚了!这一切比起母亲的死,比起父亲的麻木痴呆,比起挨饿、受冻与累死累活地干活和由于生活中的不安全感所引起的噩梦,是多么微不足道啊!现在她觉得面对一支人侵的军队是容易的,但对威胁着塔拉庄园的危险却那么束手无策!不错,她现在除了贫穷之外是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一辆轿车沿着桃树街驶来,斯佳丽赶紧往路中间靠了靠看看马车里坐的是不是熟人,因为到佩蒂姑妈家还要走好几条横街呢。马车驶近时,斯佳丽和黑妈妈赶忙探过身去,这时一个女人的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一顶精巧的皮帽子盖着一头鲜红的头发,斯佳丽差点没叫出声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都认出了对方,斯佳丽连忙后退了一步。原来是贝尔·沃特林,在她把头缩回去之前,斯佳丽瞥见她的一对鼻翼不高兴地张了一下。看到的第一张熟脸竟是贝尔,真是奇怪!

“那是谁·”黑妈妈疑心地问,“她认识你,却没有跟你打招呼。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就是塔尔顿家的人也没像这样一我看,这头发呀,这头发准是染的。”

“对,是染的。”斯佳丽一边简洁地回答,一边加快了步子。

“这个染发女人你是怎么认识的?我问你她到底是谁·”

“她是这城里的坏女人,”斯佳丽简略地说,“跟你说实话,我不认识她,你就不要多问了。”

“我的天哪!”黑妈妈压低嗓门说道,一面张着大嘴,好奇心十足地望着远去的马车。自从二十年前跟着埃伦离开萨凡纳,黑妈妈还没见过一个娼妓呢,她后悔刚才没把贝尔看得仔细些。

“她穿得可真讲究,坐的马车也够漂亮的,还有马夫呢,”她唠唠叨叨地说,“我真不明白,上帝是怎么想的,竟让这种坏女人享福,我们做好人的倒要饿肚子,甚至连鞋都穿不上。”

“上帝好多年前就不管我们了,”斯佳丽忿忿地说,“别跟我说上帝,母亲听了我说这话在坟墓里会不得安宁的。”

她想让自己觉得在道德方面自己优越于贝尔,但是办不到。如果她的计划进行得顺利,她不是跟贝尔处在同样的地位,并让同一个男人供养着吗?对自己作出的决定她虽然丝毫也没有后悔,但这件事情本身总使她觉得狼狈。“我现在不去想它了。”她暗暗对自己说,加紧了步子向前走去。

她们经过米德家原来的地方,那儿现在只剩下两道孤零零的台阶和一条走道,走道尽头一无所有。惠丁家原来的地方更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地,连墙基石和砖砌的烟囱都不见了踪影,但装走这些东西的马车留下的车辙却清晰可见。艾尔辛家的砖房还在那里,还加了一层,并新盖了屋顶。邦尼尔家的屋子用一些粗糙的木板代替木瓦遮着、挡着,虽然一副破破烂烂的寒酸相,但看上去还过得去。但这两家的窗户里却不见一张脸,门廊下也不见身影,这反倒让斯佳丽高兴了。她眼下不想跟谁说话。

接着,佩蒂姑妈那幢红砖石板屋顶的房子在眼前出现了,斯佳丽的心评评跳个不停。老天爷没把这座房子夷为平地、弄得无法修复,真是谢天谢地!这时有一个人手臂上挽着菜篮子,从前院走了出来,那正是彼得大叔。他见斯佳丽和黑妈妈蹒跚而来,黑脸上露出了惊异的微笑。

我简直要亲吻这老黑傻瓜了,见到他真是太高兴了,斯佳丽愉快地想道。于是她大声喊着院“赶快去把姑妈的头晕药拿来,彼得!真的是我!”

那天晚上,佩蒂姑妈的餐桌上照例是玉米粥和干豆子。斯佳丽一边吃着,一边赌咒道,等她重新有钱了,是决不会让这两种食物出现在她的餐桌上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一定得重新弄到钱,而且还不只是仅仅够付塔拉庄园税款的数目。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弄到大笔的钱,哪怕是去杀人也在所不惜。

在餐室的黄色灯光下,她问起了佩蒂姑妈家里的经济状况,她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能从查尔斯家借到她急需的那笔款子。问题提得并不转弯抹角,可佩蒂姑妈因为家里有人可以聊天,高兴得什么似的,竟然不觉得问题提得太直截了当了。她当时就哭了起来,并开始诉说自己的种种不幸。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的那些农场、城里的房产和现钱都到哪里去了,在不知不觉中这些东西丢得一干二净。至少亨利伯伯是这样告诉她的。他没法儿支付她全部产业的税款,所以除了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其它东西全没了。不过佩蒂没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其实连这栋房子也从来都不是她的,它是玫兰妮和斯佳丽的共同财产。亨利伯伯现在也只能给这栋房子纳税,此外每月还支付给她一点生活费,尽管拿他的钱很丢脸,但她也无可奈何,只能这样了。

“亨利总说他负担太重,加上税率又这么高,实在有点人不敷出。当然,也许他是在骗我,他的钱多得很,就是不肯多给我罢了。”

斯佳丽知道亨利伯伯没有骗人。她曾经收到过他的几封信,都是谈的有关查尔斯财产的事,从信中可以看出他并没骗人。这位老律师为了保全这栋房子和市中心那个货栈,确实拼命地斗争过,这样韦德和斯佳丽在劫难之后多少还有点剩余的东西。斯佳丽知道亨利替她负担着这笔税款,对他实在是一种极大的牺牲。

“他当然没有什么钱了,”斯佳丽心里悻悻地想,“好吧,从我的名单里把他和佩蒂姑妈勾掉吧。

这样剩下的就只有瑞特了。那么我就不得不这么做了。我只能这样,别无选择。不过现在我不必过多考虑……我得让她谈起瑞特,那我就可以趁机暗示她,叫她请他明天到这儿来看我们。”

她笑了,紧紧地握着佩蒂姑妈两只胖乎乎的手。

“亲爱的姑妈,”她说,“我们别再谈钱啊什么的让人扫兴的事了吧。暂时把这事忘掉,谈谈让人高兴的事吧。给我讲讲我们以前那些老朋友的消息吧。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现在怎么样了?听说梅贝尔那个小个子克里奥尔人平安回家了。还有艾尔辛家以及米德大夫和太太呢?”

佩蒂帕特见她要换个话题,顿时露出了喜色,她那张满是泪水的孩子脸不再颤动。她详详细细地说了一些老邻居们的情况,连他们吃的、穿的、做的、想的都讲了。她用恐怖的声调说起勒内·皮卡尔还在前线时,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曾经靠做糕饼卖给北军士兵过日子的情形。想想看,竟落到那步田地!有时候二三十个北方佬站在梅里韦瑟家的后院里等着烙饼出锅呢。后来勒内回家了,就让他每天赶着辆破马车去北方佬兵营卖焰饼、蛋糕、饼干。梅里韦瑟太太说,等攒够了钱,打算在闹市开一家饼铺。佩蒂不想批评谁,不过终究一换了是她自己,佩蒂说,她宁肯饿死也不会去做这些北方佬的生意。每次在街上碰到北方佬的士兵,她总是不屑一顾,还连忙走到对街去,尽量显出对他们无礼的样子。她说,虽然,在雨天这么做是件很麻烦的事。斯佳丽听了有这样的印象就佩蒂小姐本人而言,尽管弄得满脚泥浆,但她如此牺牲,也算是对南部邦联的一片赤诚。

米德太太和大夫家的房子在北方佬放火烧城时化为灰烬,他们没有钱,也不忍心重新盖房了,因为菲尔和达西都死了。米德太太说从此她不想再要家了,儿子、孙子都没有,还能算是个家吗?他们觉得很孤独,就搬去跟艾尔辛家一起住,艾尔辛家把损坏的那部分房屋修好了。惠丁先生夫妇俩也在那里占了一个房间,邦尼尔太太也在说要搬进去住,如果她能幸运地将自己的房子出租给一位北方佬军官和他的家眷的话。

“可是怎么挤得下呢?”斯佳丽嚷道,“那里巳经有了艾尔辛太太、芳妮,还有休一”

“艾尔辛太太和芳妮在客厅里睡,休就睡在阁楼上,”佩蒂解释道,她对那些朋友家的安排了解得一清二楚。“亲爱的,我真不愿跟你说这些,可是一艾尔辛太太把他们叫做‘付钱的客人’,可是,”佩蒂压低嗓音说,“他们实际上就是房客呗,艾尔辛太太是在开客栈呢!你说可不可怕?”

“我倒觉得好得很,”斯佳丽紧接着说。“我倒但愿去年一年里塔拉庄园也有这样的‘付钱的客人’,因为去我们那儿住的都是分文不付的,否则我们现在也许不至于这么穷。”

“斯佳丽,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要是你可怜的母亲得知塔拉庄园要收客人的房钱,那她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宁的。当然,艾尔辛太太也是实在没办法呀,尽管她自己揽些针线活儿,芳妮替人给瓷器画画,休卖柴挣几文小钱,可一家人仍难以糊口。你想想,休这样的宝贝儿竟然被迫去卖柴!他可是一门心思想当一名优秀的律师的呀!我们的孩子都落到这种地步了,我只能为他们流泪!”斯佳丽想起塔拉庄园那烈日炎炎的天空下一行行的棉田,想起自己弯腰弓背在棉田里干得腰酸背痛的情景。她仍忘不了自己那双不熟练的、布满血泡的手扶住犁把时的感觉,便觉得休·艾尔辛并不特别值得同情。佩蒂这傻老太未免也太天真了,尽管她的周围都成了一片废墟,她却受到了庇护!

“他要是不愿意卖柴,那干吗不开业当律师呢?难道在亚特兰大就没有当律师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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