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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放纵自己(1)

高志远并没有在赵晓青的家里找到他。高志远找到赵晓青家时,赵晓青及其爱人郑玉凤都没在家。高志远想,赵晓青两口子大概下岗后已经有了好的事干。他本来就要放弃寻找赵晓青并与之交流的想法了,却偏又偶然遇见了赵晓青。不遇则已,一遇见了他,再了解了他的情况后,便不由地为他的近况吃惊了。

高志远去找赵晓青不见,便欲往回返。而当他往北纬路口一拐,却猛地发现一男子同样骑一辆自行车在前,高志远一眼便认出这男子正是同事多年的赵晓青。高志远想喊他,却没有,偏要看个究竟似的,追在他的后头。而赵晓青骑着自行车,径自往前走,做贼似的。几乎都到了城北五里地的府君庙村了,却意外地见他冲着空旷的田野,喊:“卖——裤——头——”高志远颇感奇怪,终于喊住了他:“赵晓青,你这是干啥?”赵晓青下了车,站住。见了老同事,脸块子陡地红了,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很高兴地笑笑,答:“不干啥。”高志远早已看出其中有隐情,问:“不干啥?不干啥你骑着车子往城北跑?”赵晓青究竟面对的是老同事,何况又是多次帮了自己,自己自心底很感恩的一个人呢,便苦笑笑,说:“下了岗,干啥呢?我去卖裤头。”这时,高志远的视线朝赵晓青的自行车后衣架看看,果见有一小包。高志远甚至自那小包露出的缝隙中看到花色的东西,那该是裤头了。高志远问:“那你不到县城人多的地方去卖,却出了县城?到没人处去卖?‘卖裤头’,你喊给谁听?”赵晓青只是苦笑,便不正面回答他。

实际情况是赵晓青下岗后,真的不知道干点啥好了,他想,作大买卖?有风险,没资金;搞一个企业?没技术,没经验。先作个小买卖吧。哪个大家不是自小作起呢?积累了经验,积累了资金,说不准还会滚雪球一样越作越大呢。他跑到市针织批发市场批了20件裤头。回来后,却发现自己的货太少,不足以在商城租个摊位。流动销售?可行,还免得交这个费那个税的,但他即发现自己最大的问题是吆喝不出口。“卖裤头”,这么简单的事,竟然一到了人堆儿,便再也张不开口了。想起人家大闺女小媳妇满街吆喝着“破烂的买”,自己就自惭形秽。他便骑车往北出县城。他想到没人的地方,喊一喊,练一练。他向着空无一人的庄稼地喊一声,却偏被老同事发现。高志远自然不会去笑话与自己一样境遇的同事,说:“好,你迈出了第一步,比我强,我还没出窝呢。让我也学一学:‘卖——裤——头——’”高志远说着也学着喊了一声,显然那声调让人听了有些别扭,赵晓青也便知道了自己喊得是什么样子了。赵晓青笑了,高志远喊完,也笑了,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赵晓青眼眶里涌出的晶莹的泪花。

高志远又问:“弟妹干啥呢?”高志远问的是与他们同时出现在下岗名单中的另一个人,即赵晓青的爱人郑玉凤。本来,赵晓青对自己爱人下岗后所做的活儿,同样不好意思张口说的,但面对自己信得过的同事,还是如实说了。赵晓青开玩笑似的,说:“她比我强,她正在作一项无本万利的买卖。”高志远一听,吃惊地“啊”地叫出了口。在高志远心里,“无本万利的买卖”是对那些妓女所从事的皮肉行当的“雅称”。高志远当即向赵晓青瞪起了眼珠子,声调也高了八度,近似训斥地嚷:“你咋让她作那种生意?你,你这个作丈夫的!”赵晓青苦笑笑:“她愿意做我有啥办法?她说这不丢人。”高志远的气头子小了些似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郑玉凤,我觉得她绝不是那样的人呀,谁知道竟……”赵晓青此时便知道自己用词不当,让对方误解了,忙说:“大哥,你想到哪儿去了!郑玉凤哪儿是那样的人?她是到城外大田地里挖野菜卖哩。郑玉凤绝不是那种为了几个臭钱而作出不该做的事的人!”

下岗后,郑玉凤大概同所有初下岗者一样,焦虑,无助,又急切地想找到适合自己的活儿做。当她在城里、城外茫然地转着寻找着活儿时,竟在城西泛青的麦田埂上摘到一把幼时娘曾摘回家的一种叫作苣荬菜的野菜,偏一位老大娘见了,问:“这是好东西,哪儿买的?”郑玉凤便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去摘苣荬菜卖。现在人们大鱼大肉吃腻了,真的想换换口味儿呢,尤其是那些自经济困难时期走过来的上些岁数的老人。

第二天一早,郑玉凤便即出城下了洼地,在渠边,在田埂,在地头,郑玉凤低头寻觅着,还真的摘回足有一篮子的苣荬菜。之后,往菜市场上一摆,竟意外地顺利卖出。第一次得了八块六毛钱。郑玉凤刚到菜市场时,遇到与丈夫赵晓青同样的问题,看到人家菜摊上摆的是茄子、黄瓜什么的,她不好意思将自己的野菜往地上摆放。好在郑玉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厚下脸皮,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卖野菜有啥丢人的?便强迫自己去做。她怯生生地放下手中的野菜篮子,在一个脚上粘着泥巴的农妇样的女菜贩旁蹲下来,先将自己身子隐于其后,再慢慢地将身子探出。看到了邻摊位的男的、女的菜农,高声地吆喝着:“水灵灵的茄子——脆生生的萝卜——五毛钱一斤!”她不敢喊出口,倒是有上些年纪的婶婶、大娘似的老人看到她篮子里的野菜,主动来买。因她卖得价格极便宜,倒是要多给她几个钱,她便高兴地啥似的。当她兴奋地笑着第一次将八块六毛钱拿给赵晓青看的时候,赵晓青很兴奋的样子,嘴里“好、好”地叫着,眼里却闪着泪花。他看到妻子裤脚上的泥点子,还湿漉漉的呢,他知道妻子是天不亮就起床,下了洼地挖野菜去了的。赵晓青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妻子。

就是这样的一个挣钱的门路,郑玉凤竟真的干得很起劲儿。因野菜自然是野生的,这块地挖过了,她便到另一块地去挖。为此,她的足迹范围越来越大,跑的路也越来越远。因苣荬菜只在春暖花开的几天里品相最好,一旦过了季节,郑玉凤便又去寻找马齿苋,将马齿苋摆放到菜市上,同样很受欢迎。马齿苋没了,又找沙蓬菜,摘了来卖。甚至她的野菜生意越作越精,竟主动向一些大饭店去送,同样深受欢迎。她有一段时间,很为自己偶尔寻到的这一只需付出劳动,而无成本无风险的生意窃喜。

赵晓青在向高志远谈起这些的时候,脸上自嘲似的开朗地笑着,眼眶里却有莹莹的泪花在闪动。在这个屡次帮助过自己,甚至为了自己而遭到方红生报复自己心目中的好人面前,赵晓青有些动感情。但他心底还另有一层隐痛,却终没有向自己的老兄道出,那就是母亲白景丽的行为越来越重地刺痛着他的心。最直接的问题,是母亲白景丽越来越对父亲赵长增看不过眼了,以至于自家里往外撵自己的父亲。

赵晓青的父亲赵长增一直在尧山上干活,先是打垒房盖屋用的基石。赵长增总是双腿一屈,用双膝抵住石坯,左手紧握一把錾子,右手则紧握一把铁锤,一锤一锤地有节奏地击打那錾子,那錾子便一下下击飞碎石片,石块上则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石印。他的抵着石块的膝盖上,总是露着破绽。后来,又打眼放炮,崩片石。先是供石灰窑烧石灰,后来县竟然陆续地起来几个水泥厂,片石便成了急需。赵长增又专门崩片石供水泥厂使用。赵长增总是一条腿直起,蹬着岩壁上突出的石块,双手紧握着钢钎。随着同伴儿一锤锤地击打,一下下地转着钢钎。不一会儿,再与同伴儿倒一下。便紧握细细的枣木把柄的钢锤,先举过头顶,再“嘿”地一声,瞄准同伴儿手中的钢钎砸去,一下又一下。与其他工友一起,整个石坑里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节奏明快的“叮当”声。很快,额头、脸颊、脖颈上,以及臂膀上的汗珠儿便聚了起来,又滚了下去,滴到岩石面上。依那岩石的走向,便出现一个个的炮眼。接着,便是装填炮药。赵长增先将浅黄色的炸药用竹筒缓缓地倒进炮眼,再小心翼翼地将多股炮捻伸到炮眼深处,然后用黄胶泥封堵结实炮眼口。而一旦到了近下班的时候,有人便跑到石坑顶上高声喊:“放炮啦——放炮啦——”以惊醒所有的人,防止被碎石击伤。这时,赵长增便躬下身子,双手紧张地哆嗦着,又以最快的速度,将半天所打出的大约十多个炮眼的炮捻逐个点燃。当点到后边几个时,便可听到前边已经点燃了的芯子“嘶嘶”地燃烧的声响,便愈发紧张地哆嗦着双手。一旦所有的炮捻子全部点燃后,便扭过身子,疾速跑向山坡上的安全处隐蔽。往往是剧烈地跑动,令他急促地喘息着,再迅速地藏到那个石垛子下。紧接着,身后便“轰隆隆、轰隆隆”一声接着一声的炮声。同时,顿感屁股下的山体在抖动,耳边也便响起炮响后抛向半空的碎石渣呼啦啦地落下来的动静。当赵长增回到家里的时候,浑身的骨头便散了架似的。他几近拖着沉重的双腿,挪进屋去,便会“扑通”一下子倒在炕上。

这时,他的老伴儿白景丽便推门进屋。一看到炕上倒着的丈夫赵长增,便即站到屋地上不动了,脸色阴沉下来,目光箭一般射向烂泥一样摊在炕上的赵长增。左手很自然地叉到腰际,右手也便抬起,指向了赵长增,话很冲:“你看你这德行样,嗯?挣不了几个臭钱,倒能装样子。回到家,倒是有了功似的,往炕上这么一躺,嗯?”赵长增依然躺在炕上,不说话。听着老伴儿这样的数落,他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然而,白景丽却没有住嘴的意思:“嗯,你说说,你也算一个大老爷们,人家也是大老爷们。人家坐在那里,膀不动,身不摇,说句话,那么多的人就得干,那钱大把大把地赚。你呢?你可好,你能比得上人家一根毫毛?”

躺在炕上的赵长增依然没有说话,但他听到白景丽说“大把大把赚钱”的“人家”时,便知道是说王顺昌。他去王顺昌的厂子里看过,还见到了他办公室里那阔大的老板台。白景丽这话一出口,赵长增的脑际便即映出王顺昌端坐在老板台前,志满意得的神态。他便真的觉得自己无能。白景丽讲到“钱”字时,她自己得到了提醒似的,落下来的手指又突然举起,冲着赵长增叫:“你这个月挣的钱呢?嗯?给我交出来!”说着,白景丽一步上前,便扯住了赵长增的上衣兜。赵长增自然也不躲,他知道躲是没有任何用处的。白景丽果然自赵长增的衣兜里搜出320块钱来,这是赵长增刚刚发下的一个月的全部收入。白景丽即用右手很灵活地将那几张票子捻开,便在嘴里嘀咕着:“干一个月才挣这几个臭钱!”又将那钱掖到了自己的腰里。

到了这时,白景丽才像刚刚发现赵长增身上的泥土弄脏了炕似的,突然又高叫一声:“起来!起来!快给我滚起来!身上赃哩吧唧的样子,把我干干净净的炕都弄脏了。起来!”依然躺在炕上的赵长增听了,已经麻痹了的神经突然惊醒了似的,不觉在心里“哼”了一声,想:“我早知道这炕让那个有钱的王八蛋王顺昌用过!”赵长增突然有了力气似的,“呼”地欠起身来,眼睛瞪着白景丽的脸,刚要驳几句什么,却一眼看到自己六岁的小孙女跑来,还向他伸出两只小手,叫:“爷爷——”赵长增的气顿然消了。这个家到了今天不容易,我咋也不能在小孙女面前失去冷静。这么大岁数了,还闹啥哩?少说几句,啥事也就过去了。赵长增坐了起来。白景丽仍不放:“走!你别让我看到你!看到你我就烦!走!”

赵长增真的下了炕,走了。出了家门,垂着头,缓缓地往北边胡同拐去。赵长增还真的有个去处,那是他家的老宅。应该承认确有一些老宅有它的保存价值。比如像赵长增所在的小钓台村就有一处老宅子,系明请年代留下来的,有着非常明显的民族特色。只需看那门口便即会使你看出它的艺术价值哩。两侧门垛各有一块迎风石,上面浮雕有林中奔鹿图案。高高的门首则系木雕,或镂空,或雕刻花枝鸟兽,中间又夹有“福、禄、寿、禧”等字样。最顶部则有滴水瓦沟,连每个瓦沟探出的滴水上都有着精美的图案。对于这样的老宅,特别能与其在历史上颇有影响的主人联系在一起,当然有其修缮保存的价值。只可惜赵长增家的老宅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老宅不仅原有的院墙早已坍塌,就是那正房前墙的老砖也有一处因年久失修,塌了下来,仅留着里面的土坯墙体。系在赵晓青结婚的那年,新宅基地的房子落成后,全家搬去,这里也便弃之不用了。像赵长增这样有了新宅,但依然拥有着老宅的不在少数。而赵长增万没想到这弃之不用的老宅,竟又有了用处,自己又回来了。系被自己的老伴儿赶回来的哦。

当赵长增推开屋门,扑到屋内光板儿炕上的时候,便即嗅到了一股浓浓的久置不用的旧房屋的霉潮气味儿,耳边也即响起“吱吱”的老鼠嬉闹的动静。倒到光板儿土炕上的赵长增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咳”的声音,两行老泪便自眼眶里涌出,无声地“啪嗒啪嗒”地滴落到土炕上。接着,他将身子干虾一样蜷曲起来,双手捂住了脸,老泪自指缝里涌出。片刻,又听到了他压抑着的低低的哭泣声,夹杂着他的自言自语:“我咋找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呀,啊哈——本来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女一家都挺好的,却让这个不正经的老婆子给搅得,使这个家……”大概一个人到了痛苦之极的时候便会这样。赵长增依然流着泪,低泣着,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本来儿子、儿媳下岗,够难为他们的了,这样……还给他们添乱……”听得出这个当父亲的到了啥时都还是惦记着自己下辈儿人的。老两口吵闹,怕给孩子们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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