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黑,西沉的弯月没有落下,顾雪景就起来了,他先挑满水缸里的水,然后到城外顾家山林的脚楼上,望着水泉镇点点灯光星洒江岸的美景。他想,月亮真好呵,似乎许多年以前我的父亲也在这座吊脚楼上与自己发出同样的感慨。他听见远远水车的声音,木制齿轮暗哑艰涩的声响使一个臆想的团圆之夜变得令人悲伤。过了一个多小时,金黄色的朝霞砰然而出,金黄,是最有穿透力色彩的光线,在浓雾茫茫中,金黄色的灯才能永远照射着人生的旅途。顾家大院就是那盏熠熠生辉金黄色的灯,固执地照射着他翻阅顾家的被覆盖了一切的家史。
等他回到家里,太祖母已经等候在饭桌前,母亲满地转悠着捞咸菜,切辣椒。饭桌下是太祖母几天前收养的那只野猫,它用绿油油的眼睛看着雪景,雪景全身一颤,那绿油油的眼睛,多像两滴变色的血液,凝固在顾家的大门上。命运给了雪景极端的敏感和富裕想象的能力。雪景对翠莲说:“太祖母,那只猫是野猫,它会抓伤人的,让它自由地生活去吧。”翠莲笑了笑说:“我收养它,正因为它还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你坐下来,太太有话和你说。”苏菲也命令着:“你没听见吗?太太让你坐下来。”雪景挨着翠莲坐下,苏菲也坐在他们对面。翠莲说:“水泉镇固然不比京城繁华热闹,可水泉镇再贫寒,也是你的家。”雪景一边喝粥一边点点头。苏菲说:“你白眉赤眼的回来是看我们来了,还是不去上学了?”雪景说:“在学校是我的天堂,除了学习我可以自由自在逛北京城,但是我的肩上有一副重担,就是服侍您和太太,你们这些年为了我太不容易了。”翠莲嘘嘘吐出一口气,她好像安心了许多,对苏菲和雪景说:“你学的是地质专业,每天要踏上新的征程,开始了从东向西横贯高原的寻找,向海拔2200 米的地方跋涉,穿越破碎的高原和一条条河流,跨过一道道坝子和梁子。那是很辛苦的,这些年我把你送到京里,一来是避避祸;二来是为了让你见见世面,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出面求求常家,让常富给你在学校里找个教学工作,好歹也比在家里挺着强。”苏菲问翠莲:“奶奶,他哪里就有那本事?不如找个厂子打零工算了。”翠莲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一下嘴角,这个动作特别有太假闺秀的风范。她笑着对苏菲说:“常家有难的时候,我舍米舍钱救过他们,更何况咱家的大姑奶奶嫁到常家,关系就更近了一层,你就别管了。”苏菲说:“我只怕他给奶奶丢人,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谁知道他雪蛤了没有。”翠莲说:“不管学好学坏,当下,顾家毕竟只剩他一个人了,我要用最后的一口气来扶持他,他的回来才使顾家以完美无缺的姿态重新出现在水泉镇。”
饭后,翠莲带着雪景,走出破烂不堪的跳蚤市场。水泉镇的大街上很少再见到带着顶子的四轮马车,这样原始的交通工具已经被新型的交通工具所代替:火车、汽车、牛车,所有的车轮在碾碎时间时都发出一种类似凭吊的悲鸣。各种农业用具在水田、早田之中有条不紊地缓慢进行,刀耕火种的古老画面在穿古城时时有显现,水泉镇,是顾家的根,顾家的人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忘不了水泉镇的。尽管在混乱的年代里,四处逃散的顾家人,想到水泉镇也是热泪盈眶。顾家没有给他们多少温暖,但那毕竟是根呀!风筝拖着一根沉重的线,固然是一种羁绊,但是谁又愿意做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再难归根呢?
翠莲带着雪景,穿过晨雾还未散尽的街墟,集市上走过身背烟叶和腊肉的妇女,她们黑色和蓝色的上衣使她们相互区别于相同粗糙的肤色之下。她们在朝阳中走出家门,黑色和蓝色使她们看上去有一种单调的荒凉的美丽。翠莲和雪景穿过她们拥挤的身体,去找自己居住在城西的水泉镇中学。雪景眼看着梦中无数次会到的水泉镇,跋涉了不知几千里到达了故乡,边这个贫穷繁华的街墟。他们走进中学大门,在学生们的指点下他们走进了灰色围墙的小院子,急切中他们忽略了学生们注视他们的眼睛以及在他身后的指指点点。他们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终点,他们走过了整整一条水泉镇由东到西的马路,现在他们只相隔一扇门板了。狂喜使翠莲一阵虚弱,她甚至举不起敲门的拳头。而门却奇迹般地打开了。
和他们相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们惊愕地对望。翠莲想:我找错门了。没等她说出这句话来,门里的男人问:“你们找哪个校长?”翠莲说:“这所中学有很多的校长吗?”门里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是,有一个正校长,六个副校长?”翠莲说:“我找常富校长。我大概找错门了,对不起。”翠莲正要返身带着雪景离开,只听到身后的男人说:“我就是,你是翠莲奶奶吗?”翠莲很吃惊地返回身,她看着这个陌生的中年人说:“你都变成这样了,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你以前的样子了。”
具有5千多名学生的校长,办公室却是那么寒酸,笨重的卷柜,立在墙角,洗脸盆架上掸着一条破烂的毛巾。校长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这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翠莲和雪景拘谨地坐在长条凳上,翠莲说:“常校长,我的重孙子雪景在北京念了初中、高中、然后考入地质大学,只读了一年考虑到家里的困难,就辍学了,这次登门到访本来是想让常校长把他收留在学校代课,不知道校长为难不?”常校长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的那句话咽下肚里,或许是感激的话、或许是问好的话。他看着翠莲身边一表人才的少年,迟疑了一下说:“你们家的地主帽子脱掉没有?这可是原则问题。”翠莲说:“已经脱了,分了几亩自留地,孙媳妇又有病,只能我到地里种些瓜瓜菜菜的。”常校长说:“按情理说我们顾常两家代代联姻,一直交往不错,今日翠莲奶奶来求我,我也不能拒绝了您老人家,只是正课教师已经排满了,缺个美术老师,会画画就先来吧。”翠莲说:“会画,这孩子很爱画画,雪景快和你们校长说呀?”常校长说:“不要画太抽象的作品,素描画就可以。”雪景虽然感觉全身不舒服,还是点了点头说:“谢谢常校长。”常校长说:“回家准备准备,下个星期一到教导处报到。”
真没想到,一切竟然这样的顺利。走出水泉镇中学的大门,翠莲凝望着重孙子顾雪景的雅静的脸,雪景深深吐了一口气地翠来说:“太太,我这一生怎么感谢你呀?”翠莲说:“你好好教学生就是对我的最大感激,你上班了,以后身边的事,该自己处理好,不要像以前那样了。”雪景点点头,一阵冷风吹过,雪景感到了生活毕竟很美好,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沉重。
雪景报到后安排到了音体美办公室,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教师,她看到奶油小生一般的雪景,惊愕程度如同大白天撞鬼。她那样惊愕地、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天外来客。这个女老师叫青梅,是学校惟一的音乐教师。她充满惊愕的眼睛就是他梦中永不陨落的遥远的星星,他们如《红楼梦》中宝黛初见一样熟悉,咫尺之间她和他无言相望。但,那是一个错觉,他看见了一个满脸蝴蝶斑大肚子的孕妇。青梅红着脸低头看着音乐书,雪景也在写着教案。英雄美人的故事就这样在极其平庸的生活中拉开序幕。
雪景从最初的美术基础课程开始教学生,也为自己学习。偶然有一天,他拿到了教导处的一盒布满灰尘的水彩,精心地绘画出一串水灵灵的葡萄。这个成功的作品徒然打开了他的艺术之门,仿佛是一个赤贫的乞儿走进美丽的宫殿,整个世界又绚丽的色彩组成。同事们纷纷挤进办公室,看着这样距离自己极其遥远的鲜活水果,垂涎欲滴,啧啧赞叹声,连成一片。全校的师生,无一不佩服这个少言寡语的年轻教师。然而,随着年龄的生长,雪景原来越不被别人理解,也没必要理解别人。不喜欢别人,也讨厌别人喜欢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的恶劣心理状态在作祟,自己也搞不清粗。他想到了漫长的求学之路,尚能留下的温存实在太少了,似乎是一个冰冷而漫长的旅程。少年时火烧自家的山林、砸烂有钱人家的家具、红色的标语无处不在,初中时翠莲把他送到了北京,同样校园内堆满钢铁,那些优秀的老师们饥饿浮肿的面色上贴满****、****的纸条,拿着扫帚清扫厕所,高中还算顺利,到了大学太祖母寄来一封信说回来吧,一切的苦难都过去了。可回来面对着的是心酸的一幕——太祖母和母亲拥挤在一间破烂的小屋里,狂暴的飓风穿透了小屋的门,把城北大杂院的一切记忆都卷走了。开始,还有一点家的气息,天长日久,就连四壁所显示的****墙也被时间漂成黄色,家的气味逐渐消散了,只剩下空洞的灰白。而自己真正的家却把他们拒之门外,犹如一座凶宅。
雪景除了工作,下班之后就是料理几亩自留地,常常天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太祖母翠莲好像等候着什么,她不急不躁,坐在炕上守着一堆碎布头做鞋子,做了一筐又一筐,她为雪景准备了一辈子穿不完的鞋。雪景开了第一个月的工资6元5角钱,他寻思着为太祖母和母亲买些什么礼物回去,可是他逛遍了整个水泉镇,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礼物。这里的百货门市部全是农副产品一类的东西。他又到了副食专卖店,花了2毛5分钱,买了一包茶叶。太祖母是最会享受生活的女人,她一定喜欢喝茶。
这天,整个城镇通了电,家里明亮的如白天一样。太祖母抽泣着对母亲苏菲说:“要是顾家的老人们在就好了,他们一生也没有见过这样亮的灯。”苏菲说:“奶奶也不要太伤心了,雪景越来越懂事了,我们的日子逐渐好过了,再过个一年半载,让他找个媳妇,我们也算交代了老顾家的祖宗了。”二人正在说着话,雪景推门进来,他看着明亮的灯泡说:“拉电了?我们的福气都是太太给的,要不,说不定我们永远在煤油灯下过夜。”翠莲说:“雪景越来越会哄你太太开心了,快坐到炕头上,我刚捂暖了。”雪景拿出一包茉莉花茶,然后把剩下的6块2毛5给了翠莲说:“太太,我们开工资了。”翠莲说:“好重孙,终于学会挣钱了,自己身上留一些,剩下的让你妈保管吧。”苏菲说:“还是奶奶收起来吧,别惯他身上带钱,慢慢地就变成浪荡公子了。”翠莲收起钱,苏菲接过茶叶,在十五度得的灯泡下为大家泡茶、张罗着做晚饭。
翠莲看到苏菲端到自己面前一杯茶、惊了一下。茶叶氰氯的香气使她如置梦中。两朵茉莉花像圣母玛利亚怜悯世人的眼睛一样悬浮水中。十七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拥有了一杯茶。她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呷着淡香的茶水,如饮仙露琼浆。她喝了一口之后让雪景来喝,雪景一阵心酸,喝了一口说:“太太,重孙子以后让您天天能喝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