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万川:“你们军中的事儿,我看不大明白,可就老百姓的日子来说,以后怕不得消停了,要是我没说错,三五年就能看出个眉目。”
马明金:“你老是说日本人吧?”
马万川点点头:“对,沈阳的事儿咱就不说,就说咱们吉林市,你也看见了,日本人越来越多,还有那些从日本来的拓民,在乡下租地种地,你当他们就是为了一张嘴啊?不是,他们来了,就不想走了,连学校都开办了,再过几年,他们在这儿成家立业,翅膀硬了,你再想把他们赶走,那就难了。”
马明金:“这就得看上边咋想的了,咱们奉军好几十万人,真动起手,关东军两三万人,不经打。”
马万川:“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你别小瞧小日本子,大帅不在了,谁知道现在的少帅,肩膀能扛住多大的重量啊!”
马明金与军中许多的少壮军官一样儿,年轻气盛,不惧怕日本人,但父亲这一席话,他听了,心情越发有些沉重。
马万川久经风霜,其忧虑不无道理,都说在商言商,但在这风云变幻的年代,若不洞察秋毫,别说生意发展不起来,甚至连家业都保不住。也许就因为他有这个头脑,多年来,无论在商界,还是官场,他都游刃有余,没吃过大亏。可近两年,他心里忐忑不安,时常无名状发慌,莫非底气不足,或者是年岁大了?思来想去,都不是,真要追究原因,恐怕都是日本人闹的。这里说的不单指酒井。而是日本在吉林市、乃至整个东北的气势及压力。可能一般老百姓没这个感受,马万川身在高处,时时感受到这种风寒。他总觉得日本人就是从远方来的狼,时而蹲在背后,时而站在面前,虽面带笑容,眼睛却隐着凶残和贪婪的光,一旦时机成熟,便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吸干你的血液。说实在的,对付这种饿狼,马万川并不胆怯,只是无法也无力防御,因为日本人就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所以,他不得不以退为进,尽量不与日本的发生冲突,当然,日本人若得寸进尺,他也绝不懦弱,比如大闹“樱花店”。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也就基于这点,他叮嘱家人和“隆”字号各位掌柜,尽量不要与日本人接触,少惹麻烦为好,然而,越想避开,越是躲避不了……
这个与日本人有了“麻烦”的人,就是马万川的二儿子马明满。
马家大院院大,人也多,主佣加起来,有好几十口,说起治家,在马万川看来与治国同一个韬略,没有规矩则不成方圆,别的不说,就拿吃饭这个小事儿,大院内任何人,错过开饭的时间,不许擅自用餐,再饿也只能等到下一顿再吃。但只有一人似乎例外,这就是马明满,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还经常开小灶,大院的好多规矩,对他都形同虚设虚设。人们感到奇怪的是,明满有娘惯纵,这在情理之中,可是一家之主的马万川对此竟也睁一眼,闭一眼,好多人十分不解。
马明满是吉林市有名的阔少,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没别的爱好。
马万川的大儿子从军,小儿子马明堂喜文,都与商字不沾边,马万川有意想培养二儿子经商,从吉林带到北京,从关内带回关外,各地的商号走个遍,言传身教,可谓是费尽心思,但二儿子却像个局外人,父亲说什么,他全部应承下来。离开父亲的视线,他便原形毕露,时不时惹出事端,就差没把天捅个窟窿。这要是换了大儿子和小儿子,如此浪荡,马万川早就暴跳如雷,可对这个二儿子,他再伤脑筋,也很少责骂,大不了申斥几句。人们哪里知道,马万川之所以这么做,其中大有隐情。
吉林市的东市场,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这里有全市最大的“新雅池”澡堂,还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圈楼”。说起这个圈楼,不是因为它始建于前清,而是它在清朝时就是青楼,现在人们称之为妓院,老百姓叫它窑子。但不管是青楼还是窑子,都离不开女人卖春,男人买笑的地方。这是座三层楼,圆形,室外走廊,且环绕一圈,所以被称为圈楼。站在圈廊,周围地带,尽收眼底,有利于楼里姑娘们儿冲街上的人,打情骂俏,招揽顾客。近些年,随着日本人的增多,日本的妓女也陆续出现在“圈楼”。不过,据说,日本妓女很少接待中国客人,当然,特殊身份中国人除外。
马明满是“圈楼”的常客,起初,他对日本女人不太感兴趣,只是近日,听说新来个二十左右岁的日本姑娘,相貌极佳不说,最诱人是她的身子,白得出奇,滑润无比。其日本名沾个雪字,很快人们就以“雪兔”而唤之。为了这个雪兔,马明满已来过“圈楼”数次,却只见到雪兔一面,而且不过半小时,因为言语障碍,也没什么交流,但就是这短短的相见,便让马明满魂不守舍。按说,马明满见过、玩过的女人不在少数,对女人似乎已没什么新鲜感。可是见过雪兔,他像被雷击中了,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望……
这天,马明满与几个朋友喝酒,当又提起雪兔,他的情绪不免亢奋,朋友也跟着兴奋,怂恿马明满,去“圈楼”,还说鼎力相助,今天一定把雪兔拿下。马明满高兴地说若能如愿以偿,宴请朋友三天。
“圈楼”自从日本人参与经营后,格局也有所改变,一二楼层,是当地妓女,三楼清一色的日本妓女,日本人这一着,用心良苦,似乎在羞辱中国人,在妓女方面,都压中国人一头。且三楼的都改成日式房间,装饰及摆布,也都是日本格调,原有的床撤走,换上榻榻米。老鸨子也是精心挑选的,能说会道,听得懂日本话。
马明满和朋友们,以酒盖脸,身子摇晃,来到“圈楼”,根本没理会一二楼老鸨子和姑娘们的拦截和调笑,径直奔向三楼。
三楼的老鸨子不如姑娘穿得花枝招展,却也是光彩照人,见马明满等人上来,忙迎上去,走近闻到刺鼻的酒味,眉头稍踅,但她知道马明满这些人,是楼内的常客,不敢怠慢,接进厅内,又是让座,又是斟茶,还呼人端来干果之类的东西。
马明满绅士,准确说,纨绔子弟派头十足,父亲不限制他花钱,不,就是限制,有娘在,他也缺不了钱,但来到“圈楼”,他不大把甩钱,他在世面上“闯荡”多了,自然学得油滑,明白在这种地方,钱扔得越多,人家越把你当大头,只有拿捏到份,让老鸨子和姑娘望而生畏,又贪恋你的钱财,那才能玩出情趣。
老鸨子知道马明满冲着雪兔来的,抢先发制于人,来个婉言拒客:
“马大少爷,你们小哥几个,今天来的可真是时候,二楼新到两个姑娘,哎哟,人长得那个俊啊,赶上仙女下凡了,好多个老主顾看了,馋得直流口水,我愣没答应,就给你们小哥几个儿留着呢,走吧,咱们下几步楼梯,你们过过眼?要不,你们在这儿,我去把她们叫上来,你们看好了,再移身也不迟。”
马明满端起茶碗,吹了吹,小饮,漱了漱口,侧过脸,吐到地,这工夫不用他出声,有人会说话的。
一个瘦高条,外号叫瘦狗的朋友开腔了:“啥新的,旧的,跟我们打马虎眼,不好使,我们在几楼坐着,你不知道啊?”
老鸨子:“哎哟,我还忘了,这是在三楼啊,我……我这就去找个空房,你们哥几个好好歇息歇息。”
另个胖子,人称老肥:“咋的,你听不懂人话啊,我们想歇息,用得着上你这儿,新雅池泡个澡,不比你这儿舒服啊,别说没用的,把雪兔喊来。”
老鸨子:“嘿,你瞧我这臭记性,我咋忘了马大少爷是来赏雪姑娘的脸,可是……唉!你们来晚了,早迈进一步……”
老肥说话声挺憨:“咋的,差钱啊?”
老鸨子:“不,不是,我知道哥几个钱串子倒提着,别说钱啊,金元宝都拿得出,我……我是说,今个儿雪姑娘她没空闲,让人给包下了。”
瘦子:“我们来一次,你这么说,来一次,你这么说,咋的,东来顺的火锅,你拿我们开涮啊?”
老鸨子拍手打掌:“小哥几个,说这话可冤死我了,你们说,你们哪儿次来,我不远接近送啊,就说上次吧,马大少爷来了,我是一点都不敢怠慢,麻溜把雪姑娘叫来了……”
胖子哼一声:“少说上次,就看几眼,能当吃还是当喝呀?我跟你说,今个儿见不着雪兔,我们哥几个就不走了,晚上,你叫桌酒席,我们在这儿接着喝。”
老鸨子:“哎哟,你们这不是难为我吗……”
恰好这时,雪兔穿着和服,扭着纤细的小腰,迈着张不开腿的小碎步,从开着的门口走过去。
老鸨子暗暗叫苦,心里骂那个雪兔,小狐狸精,这节骨眼,跑出来,岂不是火上浇油吗!
马明满看着雪兔的背影,尤其是那段雪白后脖颈,诱得他心里直痒痒,他扫了瘦子一眼,瘦子会意,抓起个茶碗,“啪”地摔在地上。
老鸨子吓得身子一哆嗦,忙赔着笑脸:“马……马大少爷,别发火,你听我说,雪兔今个儿真的让人给包了,要不我能不让她陪你吗?”
胖子:“谁包的?人呢,我们看看,是谁。”
老鸨子听这一问,抖起精神,声音也提高了:“是个日本人,叫……叫啥……对,我想起来了,叫犬养,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啥,听说是领事馆的,挺大的官,上午就打来电话,说一会儿就到。”
马明满随来的朋友,本来对日本人颇不服气,七嘴八舌地说:
“日本人咋的,这也不是他的家,他不还没来吗,雪兔凭啥给他留着?”
“就是吗,啥事儿都得有个先来后到的,他日本人有啥了不起的……”
老鸨子说话软中带硬了:“哥几个听我说,咱这‘圈楼’日本人是半个东家了,再说了,这三楼专门待承日本人的,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马明满一听,火气腾地上来,忘记了自己是“绅士“了,起身说:“你们在这屋等着,我去会会雪兔。”
朋友们:“好了,你好好地玩,尽情地玩,我们在这儿守着,要是那个日本人来了,敢支愣毛,我们把他扔楼下去。”
老鸨子这回可慌了手脚,伸手欲拽马明满,被胖子一把推坐在椅子上,瘦子等人抱膀横站在门口,等于变相地把老鸨子给软禁了。
日本妓女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雪兔刚才去楼外杂货铺买点东西,不小心把和服弄脏了,回屋后,想换件衣服,刚解开怀,露出雪白的前胸和浑圆的肩头,突听门响,她回过头,见一个男人闯进来,她娇嫩的脸,蓦地染上红色,风尘女子竟有这般羞怯,可见她对男人来说,还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
马明满第一眼,就看到那一抹雪白的酥胸,至于胸前红灿灿的圆点,他没看得太真,但这足以让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雪兔急急地掩上衣服,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的什么人,礼貌的没有。”
马明满笑了,手指点指着自己,说他曾经来过,问雪兔还记得他吗?
雪兔上下打量着马明满,似乎已没有什么印象,但她辨识出马明满是个中国人,脸上呈出不快,或者说鄙夷:
“你是满洲人?我的不喜欢交满洲朋友,你的出去。”
这话马明满听明白了,上次来,可能是老鸨子对雪兔做过特别交代,所以雪兔还算礼貌,不过,也只是微笑,没说过多的说话。马明满早就知道日本人瞧不起中国人,也听说日本妓女讨厌中国人,但没想到日本妓女连他这样的中国人都敢往出撵,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不但没出去,反逼上一步,睁大红红地眼睛。
雪兔也许对酒后男人见得多了,并没害怕,躬身施礼,红唇微启,又吐出一句,听着客气,其实很冷淡:
“谢谢你,请你出去!”
马明满心里暗骂,妈的,这个日本娘们儿,骂人不带脏字,往外撵人,还来个谢谢。他想,自己若真的顺从退出去,见到朋友该怎么说,要知道,朋友急不可耐等待他讲雪兔白白身子,还有那……想到这儿,他没好气地问:
“本大爷今个就想用钱来砸你,你……你知道你是干啥的吗?”
雪兔一看马明满的神情,就知道这话是在骂她,她生气了,不过,说话的声音,对马明满来说,还是那么的动听:
“你们满洲的男人太粗野了,简直是畜生。”
这话可把马明满彻底地激怒了,他见过狂妄自大的日本人,但还没有日本人敢这么骂他,何况一个日本妓女,他真想给雪兔几个耳光,又一想,那样有失自己“绅士”身份,他曾听朋友说过,日本女人特别的下贱,非常喜欢男人在床上,畜生般的蹂躏,刚好,雪兔骂他是畜生,那肯定是渴望畜生般的对待,想到这儿,借着酒精的作用,他猛然扑上去,把雪兔按倒在榻榻米上,骑在她的身上,没有一丝怜悯,撕开雪兔的前襟。
雪兔挣扎着,悲鸣着,但无济于事,整个光浩的胸部,坦露无遗,最后,几乎全身都被剥光,不愧称之雪兔,真是一只裸卧雪中的白兔……
马明满面对这雪白肌肤,什么也不去想,也顾不得想,内心燃起的火焰,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女人溶化烧掉。可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解开自己的衣裤时,后背猛然遭到一击,使他整个身子都压在雪兔身上,接下来,又有一股力量,把他提起来,扔在地上……马明满醒了,彻底地醒了,看着面前站立着一个人,他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穿着西服,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冲进来,就是他把马明满从雪兔身上掀下去的。
雪兔惊恐地爬起来,顾不得零乱的衣服,一头扎在那个男人怀里,凄惨惨地叫声:
“犬养君……”
马明满明白,眼前这个日本人就是老鸨子说的那个犬养,他可不想坐在地与犬养对峙,跳出起来骂道:
“小日本,你……你敢打你大爷?你……你他妈的活腻歪了吧?”
犬养特想在雪兔面前,显示其英雄气概,指着马明满说:
“满洲猪,你的欺负我的女人,良心大大的坏了。”
马明满不想在雪兔面前装孬种,尽管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上前劈胸来抓犬养,没想到,手还没碰到犬养,腕子先被犬养抓住了,只听犬养怪叫一声,用力一推,马明满连连后退,跌到门外,看得出这个犬养用的是日本柔道。
随马明满同来的几位朋友,在厅内,看着老鸨子,没注意到犬养什么时候来到三楼,听到吵嚷声,再看马明满从雪兔屋内,被摔出来,情知不妙,蜂拥过来。
马明满看见朋友冲来,精神大振,大喊着:“弟兄们,把那个小日本给我整出来,今天我要是不打他个满地找牙,我就不姓马。”
其实马明满这这些朋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只因为他们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在街面上没有人敢惹他们,聚成一堆,又是酒后,胆量和力量也就显得大了几分。他们冲进屋内,还真的把犬养如拖死狗般的拽出来。
雪兔见这么多人攻击犬养,吓得萎缩在墙角,哆嗦成一团。
犬养体力强壮,奋力厮打着,但好虎抵不住一群狼,几番站起,几番又被打倒在地,最后,被推打到楼梯口。
整个三楼都乱套了,有的人躲避,有的女人尖叫,二楼和一楼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伸脖往楼上寻望。
老鸨子欲上前拦阻,被瘦子一脚踢坐在地上。
犬养满脸污血,还不住地喊骂着,当他又一次挣扎站起来,身子摇晃着,马明满趁机倾全身之力,一拳打过去,正中犬养面门,犬养失去重心,向后一仰,倒在楼梯上,身子蹦跳,顺势滚到二楼……
马明满等人,站在楼上,掐着腰,呈出胜利者的姿态。
胖子骂道:“小日本,你听听你这名字,还他妈的犬养,那不就是狗下的吗,我看你还是叫狗杂种吧!”
瘦子说:“敢跟我们哥几个动武,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这要是在冬天,非把你塞到松花江冰窟窿里,喂王八不可。”
老鸨子跌跌撞撞,跑下去,想把犬养拽起来,拉了几个没拉动,她用手试探着犬养的鼻翼,惊恐地大叫:
“啊,没气了,来人啊,不好了,打死人了,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