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廷贵平日里,常到专门存放宝物的室内看一看,或坐一会儿,这间房屋是特殊构造的,四面无窗,棚顶严封,墙壁硬厚,只有一道窄门,还得必须通过他的住屋才能进去。说实在的,对这些珍奇的古玩,其真正的价值,他不知道,也不会赏识,更没想过拿去换钱,他家业丰盈,吃穿不愁。他把这些东西,只看成是祖上留下的,犹如那件黄马褂,看到黄马褂想到皇上。闲来无事,他拿起一个古瓷,就能唤起一段回忆,一幅字画,或许就想起一件往事,因为,小时候,父亲酷爱古物,见识时,常常爱不释手,叨叨咕咕,他在一旁听着,时间长了,潜移默化,便在他心间残留下来。现在,他很少进来,就是进来,也是坐在椅子上发呆,昔日琳琅满目,摆放显得拥挤的珍品,已空空如也,所剩无几,他蓦然有一种愧疚,不是对别人,是对祖宗。唯一安慰或盼望的是,这些东西确实效敬了皇上,物尽其用,想来祖宗一定能原谅他,若能夸赞他,他也就心安了。
这日,郑心清来到父亲住屋,见父亲没在,她刚想出去,发现通往暗室的门开着,她放轻脚步走进去,到了父亲背后,父亲也没察觉到,她伫立片刻,轻唤一声。
郑廷贵没有反应,仿佛没听见。过去,他进来前,先要把住屋外面的门关紧,现在他自认这暗室里,没有多少隐匿之物,所以当成平常的房间了。
郑心清:“阿玛,这儿多暗啊,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呢?”
郑廷贵:“闲着没事儿,在哪儿不是待着。”
郑心清没出国时,随父亲进过几次暗室,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印象,只觉得这里金光闪闪,有股发霉的味道。这次回国,还是第一次进来,除了感觉有点空荡,更多的她也理会不到。
郑廷贵眼前挂着一幅字画,是八大山人画的花鸟。清初有四大花僧,即:渐江、髡残、八大山人、石涛,皆明末遗民,因不甘臣服于新朝,志不可遂,循人空门,借助诗文书画,抒写身世之感。四人的墨宝、字画,家中都有收藏,郑廷贵是一窍不通,记得阿玛说过,这个八大山人是四僧中最有名的,画也是最珍贵,刚好家中有两幅,前不久,他选了一幅已献给皇上。
郑心清上前细看了看,半晌也只念出八大山人的名。
郑廷贵:“闺女,你懂画吗?”
郑心清:“这种画我看不明白,要是油画,我还敢评价评价。”
郑廷贵这么问是有原因,他知道次郎喜欢作画,女儿常跟他在一起,耳濡目染,或许能长点见识。前两个月,女儿在院里选间房给次郎作画室,每当次郎作画,女儿便陪伴在身边,有一次,他偶尔路过画室,看见次郎专注地坐在画架前,女儿专注地坐在旁边,这作画的人要有耐性,女儿似乎比作画的人还有耐性。依郑廷贵本意,他不愿意次郎在大院弄这个画室,担心出出入入,与女儿同在一室,闹出闲话,后听女儿说,次郎怕父亲知道他作画,不得已才这么做。想女儿在日本四年,住在酒井家,次郎照顾有佳,他也就默认了。
郑心清:“次郎懂得画,哪天你不妨与他探讨一下,对了,他说八大山人的画不错,嘿嘿,他还以为八大山人是日本名字呢!”
“你呀,对祖上留下的东西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呀,你不会告诉他,这八大山人的真名叫朱耷,八大山人是他的号……”郑廷贵说到这儿,想到什么,猛地打个冷战,睁大眼睛,看着女儿问:“你……你刚才说啥,你说次郎看过八大山人的画?”
郑心清不在意地:“是呀,他没看过,能说吗,阿玛,你……你咋的了?”
郑廷贵:“他……他在哪儿看到的,我问你呢,他在哪儿看到的?”
郑心清:“阿玛,你……你老这是怎么的了,我……我可没把他领到这儿来,再说了,我就是领来,也打不开门啊!”
郑廷贵:“哎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咋能看到八大山人的……”
郑心清想了想:“阿玛,你别急,不就是一幅画吗,我……我想起来了,他说在他家,对,是在他们家。”
郑廷贵如遭雷击:“啊,你……你是说在他们家,在他爹哪儿?”
郑心清:“阿玛,人家日本人称呼父亲不叫爹,叫爸爸……”
郑廷贵急得都语无伦次了:“管他叫啥呢,他……他真的在他爹,不,爸爸,在酒井那儿看到的?不……不会吧?”
郑心清肯定地:“是在酒井叔叔那儿看到的,我记得前几天,我们谈起中国画与日本画的比较,他说有一天晚上,他无意间去他父亲的房间,看到酒井叔叔在看一幅山水画,就是咱们说的八大山人的画,酒井叔叔还让次郎帮着鉴赏一下,次郎说那幅画工笔不错,有意境,还以为八大山人是……”
郑廷贵呆若木鸡,他这阵子打不起精神,就是被三次运出去的珍藏闹得,天地良心,真的奉献给皇上,他都得乐昏了头。可是细琢磨起来,他心总在翻腾,几次想找酒井问个清楚,讨个实底,但一见到酒井,旗人的脸面和朋友的情面,拘得他开不了口,倒不是他早已怀疑上酒井,现在听女儿这么一说,他明白了,不是他多疑,而是他不敢怀疑,怕所怀疑的成为事实……
郑心清见父亲神情有些异常,忙附下身:“阿玛,你老没什么事儿吧?”
郑廷贵呓语着:“不……不会是真的,不会的,不会的……”
郑心清摇晃着父亲的肩膀,关心地问:“阿玛,你……你说什么呢,什么不是真的呀?”
郑廷贵听到女儿唤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里还是惶惑地:“闺女,你……你没问问次郎,他……他爸爸那幅画是从哪儿弄到的?”
郑心清:“我没问,问这个干什么啊?”
郑廷贵就是个怕,心想,但愿是巧合,但愿次郎看到不是他献给皇上那幅珍品。八大山人的画,民间也多有流传,酒井购得,这也是正常的。只是女儿说不清次郎看到那幅画的具体名称,这让他心里着急,也免不了生疑。
郑心清蓦地想到,在她刚回来不久,嫂子曾对说起父亲把暗室里的东西装箱,运出去,交给酒井……她当时无心理会,现在想来,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内幕?
“你……你酒井家,还看到别的古玩了吗?比如,瓷瓶、如意之类的。”郑廷贵也去过酒井的新居,局限在客厅内,女儿与酒井一家相处甚好,尤其与那个加藤子妈妈,到了哪儿,如在自己家一样儿。
“没有,没看到有什么古玩。”郑心清说到这儿,回想着:“我在日本酒井叔叔家,到看过几件古董,加藤妈妈说是酒井叔叔从中国带回去的。”
郑廷贵听女儿这么说,他紧张的心稍松下来,酒井在日本的古玩,与他无关。
郑心清:“阿玛,你是不是怀疑你送给皇上的东西,会落在酒井叔叔的手里吧?”
“我……我也瞎寻思,不会的,不会的,我想酒井不会是那样的人。”郑廷贵到不是畏惧酒井的权势,他就是怕猜疑成为事实,那他可真连死的心都有了。
郑心清思忖着:“我……我以后到酒井叔叔家,我留意一下。”
郑廷贵连忙摆手,强打着精神说:“不,不用,咱们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和酒井是多年的朋友,我相信他。”
郑心清搀着父亲走出暗室,又帮父亲把暗室锁好,来到外屋,她给父亲新沏上茶。从日本回来半年多了,她似乎才把心态调整过来,四年分别,她对父亲及家人,都有些生疏了,言谈话语,举手投足,烙上很多日本的痕迹,她不知晓,更不以为然。现在好多了,在父亲及家人面前,她渐渐恢复原有的真实面貌。
郑廷贵:“这两天咋没看到次郎来呢?”
郑心清:“他说忙,有时夜里都不回家。”
郑廷贵:“宪兵队不是个好地方,酒井也是,咋能让儿子干那种差事儿。”
郑心清:“他也不喜欢在那个部门,父命难违,我原以为日本家庭挺自由,现在想来,比咱们旗人的规矩都大,而且规矩还是无形的。”
郑廷贵:“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要我看啊,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好,对了,你……你以前不说日本比咱们这儿好吗?现在咋又来这么一说?”
郑心清笑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会产生微妙的变化,是童年记忆的复苏,还是……她说不清。这个格格,有时说不上是懵懂,还是单纯,若说像父亲有时糊涂?她年龄又太小。不过,有一点,她感觉到了,她的酒井叔叔好像不大喜欢她与次郎粘在一起,在日本,酒井常驻满洲,一两年回去一次,对她十分疼爱,把她当为次郎的妹妹看待,对她与次郎之间没任何限制。回到满洲,她与次郎都大了,酒井叔叔不再把她与次郎当孩子了,要求得自然也就不同了。因次郎刚到满洲,性情又浪漫,看什么都新奇,郑心清陪他四处游玩。后来,酒井叔叔知道了,先把宪兵队长松川好个申斥,接着大骂次郎,是纨绔子弟,不配做一名帝国军人,多亏不知道在次郎在郑家有画室一事,否则,次郎就更吃不消了。有一天,郑心清在酒井家吃过晚饭,酒井把她叫到书房,态度依然那么和蔼可亲,说了几句家常话,诸如,对新满洲是什么印象,比旧东北时代如何?很快话题转至次郎身上,他不悦地说次郎虽已是名军人,比起哥哥太郎,相差甚远,拜托郑心清这个做妹妹的,以后多督促次郎上进,如果次郎还是随波逐流,让郑心清不要再尊次郎为哥哥,远离次郎……
次郎遭父亲训斥后,有所收敛,与郑心清出外游玩的次数,减少了,渐渐两人几乎不出去了,白天,他在宪兵队专心工作,晚上,有时间,便来郑家大院的画室作画,对画的痴迷程度,有增无减。
郑廷贵:“闺女啊,你也别怪阿玛唠叨,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有婆家的人,以后与次郎别走得那么近,那么勤……”
郑心清对次郎兄妹般的感情以然依旧,对酒井叔叔变相让她远离次郎的要求,她没有答应,对自己的父亲当然也是如此。
郑廷贵:“咱不说咱是贵胄之家,在吉林市旗人里数来数去,那也是头几名,这要是回到大清,你就是格格,过去的格格,出阁前,那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进……”
郑心清上前给父亲装了一袋烟,又划着火点上:“阿玛,你怎么又提起这个话茬儿,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次郎在日本那么细心地照顾我,就像我的哥哥,我关心关心他,有什么不行的呢?我……我们是兄妹。”
郑廷贵:“闺女,我知道次郎对你好,可你们毕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你现在是在满洲国,不是在日本国,咱们旗人讲究的是,男女授受不亲啊!”
郑心清话说得也够直白的了:“阿玛,我都这么大了,知道爱惜自己的名声,我不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你老放心吧,好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郑廷贵说到这儿,突然闪出一个念头:“闺女,你看这样行不,次郎比你大,你一口一个哥叫着,酒井老两口也挺喜欢你,说你是他们的女儿,哪天我请几桌席,你正式认酒井老两口干爹干妈,这样一来,啥闲话都解了。”
郑心清“阿玛,你这么做,还是不相信我呀,有这个必要吗?”
郑廷贵喃喃自语着:“我……我这不是想堵别人的嘴吗!”
郑心清不同意,但也不好与父亲过多争辩,她理解父亲的心。现在不要说外人,就是家中的下人,看到她与次郎成双入对或关在画室里面,都免不了交头接耳,更何况是极顾及面子的父亲。
郑廷贵:“明堂回去,给你来信了吗?”